“對了,陸兄,此物你且善為保藏。”
上官楚辭目光流轉,落在榻畔那具木偶之上,瞧著那娃娃天真中透著詭譎的臉孔,秀眉微蹙道:
“昨夜一戰,這人偶吸了你精血,瞧來愈發邪異,也不知生了何等變化。”
“鎮魔司的人這兩日必會前來查勘,屆時切莫教他們瞧見,以免多生枝節。”
陸沉淵自醒轉以來,便總覺暗處似有目光窺伺,如芒在背。
經她這一提,心神凝聚,方才察覺那目光之源,竟是錢大海臨終所托的這具災祭人偶。
凝神望去,果見那娃娃嘴角兩側,又裂開了數道細如發絲的縫隙,本就三分肖人的臉孔,此刻更是平添了七分活氣,隻是那份活氣之中,卻透著一股令人心膽俱寒的陰森。
他不禁想起心海之內那座由白骨枯木壘就的孤島。
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覺心安,還是該感驚怖。
此念方動,他腦中“嗡”的一聲,那心海之中,手提血肉鳥籠、周身遍布妖眼的怪物形象又複浮現。
陸沉淵心頭大震,霎時間,隻覺眼前景物鬥轉星移,意識竟似被一股無形之力,牽引至一處虛空幻境之中。
四下裡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亦無半分聲息。
“此處是何地?莫非……我又墮入夢魘了不成?”
正自驚疑,忽見黑暗之中,有光影閃動。
一時之間,無數殘篇斷簡,無數浮光掠影,儘數浮上他的心頭。
他瞧見一張蒼老而和藹的臉,正對著一個少年溫言說道:
“拙兒,劍道畫道,殊途同歸,皆可證道長生。你既無緣劍道,便當在畫道之上,好生精進。”
陸沉淵聽得“拙兒”二字,心頭一動:“這……莫非是那妖道魏拙的生平往事?”
景象又轉,隻見那少年伏於案前,筆走龍蛇,似在描摹山水。
然則畫成之後,少年卻滿麵憤懣,將那畫紙狠狠揉作一團,擲於牆角。
隻聽那少年咬牙自語道:
“兩年了!為何我的畫技,始終無半分進境?!”
陸沉淵見此情狀,心中暗歎:“原來,即便是這等邪魔,也曾有過為求大道而不得的苦楚。”
便在此時,那少年似是想通了什麼關竅,眼中爆出兩團精光:
“對了!心火能照見濁流,世人皆以為濁流乃修行之障,可若我以心火觀照天地,所見景象,豈非與常人迥異?以此入畫,又該是何等光景?”
他當即燃起心火,再提畫筆,隻見那墨落紙上,竟似活了過來,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筆下勾勒出的,儘是些扭曲詭異、透著濁流之氣的物象。
畫未終篇,光陰流轉。
忽有一名弟子踉蹌奔入,麵無人色,驚呼道:
“師兄,不好了,出大事了!”
“何事驚慌?”
“師兄可還記得,半月前你臨摹的那幅《九天仙宮圖》?被一位王公以千金購去,掛於府中,日夜觀賞……”
“如今那位王公已然瘋了!鎮魔司已得了消息,正要來宗門拿人!”
霎時間,電閃雷鳴,大雨傾盆。
少年倉皇出逃,手中畫卷跌落於泥濘之中。
便在此時,數名鎮魔司甲士已將他團團圍住。
正當危急,忽聽得一聲蛇嘶,一道碩大的蛇頭自暗處猛然探出,一口便將那為首甲士的頭顱吞了,餘者儘皆撞飛。
一道身著玄色道袍的身影,踏著泥水,緩緩行至他身前。
電光一閃,照出那人醜陋已極的臉龐。
饒是陸沉淵明知此乃幻境,亦不禁心頭一跳:
“是那李真人!”
隻見李真人拾起那泥水中的畫卷,瞧了一眼,又將目光投向魏拙,嘖嘖稱奇:
“不錯,不錯。未曾開門,便已自行摸索出引濁流入畫的法門。小子,你天生便該是我聖門中人。”
景象至此,戛然而止。
那萬千浮光掠影,於陸沉淵眼前倏然彙聚,最終凝成了一朵水墨似的黑色火焰。
黑炎升騰,霎時照亮了這方天地。
陸沉淵定睛一看。
隻見一片連綿的水墨群山在眼前勾勒呈現,山勢奇詭,筆觸蒼勁。
而那群山之下,更有濁流彙成江河,奔騰不休。
“水墨之火……這莫非便是魏拙那廝的心火?”
陸沉淵想起昏死之前,那異化右臂確是衍化出口器,將那妖畫所化的心火儘數吞噬。
“如此說來,我此刻所見,便是那妖道的心火無疑。”
“可這片水墨群山,又是何物?”
他忽地想起上官楚辭之言,心火乃是以自身道基為薪,方能燃起。
自己若隻吞了心火,不過是無根之焰,斷不能衍化出這般廣闊的心景。
除非……
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陡然衝上陸沉淵的心頭。
“難道說……我非但吞了他那心火,竟是將那妖道畢生修持的根基,也一並強行奪了過來?!”
便在陸沉淵心中驚疑不定之際,隻聽得一道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陸兄,你可是中了什麼邪術?我見你隻盯著這人偶出神,雙目無光,神思不屬,如何喚你都未曾回應。”
陸沉淵心頭一震,神智方自那片光怪陸離的幻境中收回,眼前景象複又清晰。
他目光先是在那木偶上一轉,繼而又落向上官楚辭那張因傷勢而略顯蒼白的俏臉。
陸沉淵在心中暗道:
“此事當真是匪夷所思,說與旁人聽,隻怕要被當作瘋言癡語。”
“然則楚公子見多識廣,胸中丘壑非常人可比,或許能為我解此困惑。”
“何況她為救我,不惜以身犯險,這份情義,又豈是尋常?我若再對她藏私,反倒顯得忒也小家子氣了。”
這番念頭在胸中百轉千回,不過是頃刻之間的事。
他終是一咬牙,下了決心,抬起頭來,看著上官楚辭沉聲道:
“楚公子,在下心中確有一樁奇事,想說與你聽,不知你可願一聞?”
此念既生,陸沉淵此時已無半分猶疑。
在他想來,此事再也簡單不過。
平生知己難尋,她既能為自己舍身忘死,自己又何必藏私?
若連這般肝膽相照之人都信不過,這江湖之大,又還有誰人可信?
上官楚辭見他神色凝重,不似作偽,而且此事怕也並不簡單,心中不禁一奇。
待聽得他這般說,不由得微微一笑,那笑容雖因傷勢而略帶幾分倦意,卻依舊明亮動人。
上官楚辭將那白玉折扇輕輕一合,道:
“陸兄既肯以心中隱秘相告,足見已不將楚辭視作外人。這份信重,楚辭又豈敢辜負?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