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生拖著包紮好的傷腿,在顧小六的攙扶下艱難地穿過羅店西南麵的廢墟。每走一步,右腿的傷口都傳來鑽心的疼痛,染血的繃帶在軍褲下若隱若現。
臨時休整的營地就設在被炮火摧毀的磨坊前。四百多名殘兵或坐或臥,像一群被暴雨打散的螞蟻。有人機械地擦拭著早已鏽跡斑斑的槍管,有人用牙齒撕扯著臟汙的繃帶。更多的人隻是呆坐著,渾濁的目光穿過嫋嫋硝煙,望向羅店方向尚未熄滅的火光。
程遠那小子正大喇喇地蹲在一塊斷裂的碾盤上,用刺刀刮著軍靴上乾涸的泥塊。這個紈絝出身的少爺兵雖然滿身血汙,眼神卻依然桀驁不馴。
不遠處的斷牆邊,李天翔這個廣西老表正小心翼翼地卷著最後一截煙絲,動作慢得像是要把時間都凝固住。更遠處,王鐵栓帶著幾個老兵在廢墟裡翻找著什麼,他手中的工兵鏟在夕陽下泛著冷光。
顧家生深吸一口氣,煙草與血腥混雜的空氣灼燒著他的肺部。他鬆開顧小六的攙扶,獨自向前邁了兩步。
"弟兄們!"
他的聲音並不洪亮,卻像一把利刃劈開了營地的死寂。一張張沾滿硝煙的麵孔同時轉了過來,那些或疲憊或麻木的眼神在看到這個年輕軍官時,都微微亮了起來。在暫七十二師這一年,顧家生用不克扣軍餉的誠信,用身先士卒的勇氣,贏得了一個好名聲。
"從現在起,咱們暫七十二師殘部整編為獨立營,下轄三個連。"
顧家生的目光掃過人群,在幾個熟悉的麵孔上稍作停留。
"程遠!"
蹲在碾盤上的程二少爺猛地抬頭,那雙總是帶著玩世不恭的眼睛此刻竟出奇地明亮。
"你帶一連,以原一排弟兄為骨乾迅速整編。"
程遠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他利落地跳下碾盤,軍靴砸在地上揚起一片塵土。
"是,營座!"
他的聲音洪亮得像是要震碎四周的廢墟。
"李天翔!"
靠在斷牆邊的廣西兵迅速掐滅煙頭,將那截寶貴的煙屁股塞進軍裝內袋。他站得筆直,像一杆標槍。
"你來帶二連,二排的老弟兄都歸你整編。"
李天翔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簡短有力地答道:"是!"
"王鐵栓你當三連長!"
瘦高的身影從廢墟中鑽出,工兵鏟在手中閃著寒光。王鐵栓悶哼一聲,立正敬禮應下,但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燃燒著令人心悸的戰意。
顧家生的目光掃過這群衣衫襤褸的士兵。四百多條漢子,能打響的槍不到兩百支,每人分到的子彈還不夠塞滿一個彈夾。手榴彈?全營湊在一起都數不滿兩隻手。至於重武器,早就在羅店的炮火中化為了廢鐵。這樣的裝備,怕是連山裡的土匪都要笑話。
"現在,"顧家生的聲音低沉而堅定,"開始整編部隊。"
隨著他的命令,原本死氣沉沉的營地突然活了過來。士兵們像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迅速在各自連長的帶領下列隊集合。金屬碰撞聲、皮靴踏地聲、此起彼伏的口令聲,在這片廢墟上奏響了一曲悲壯的戰歌。
顧家生將身體的重心倚在步槍上,粗糙的木製槍托抵著他掌心的老繭。遠處羅店方向的天空被硝煙染成暗紅色,像一塊浸透鮮血的破布。晚風裹挾著焦土與血腥的氣息撲麵而來,讓他的眼眶微微發澀。
記憶如潮水般湧來:
在前世的那個時空裡,此刻的羅店應該已經淪陷。日軍第三師團的鐵蹄會踏過這片焦土,沿著公路長驅直入。而第15集團軍的援軍,要等到明天,8月25日才會倉促趕到。屆時第11師和第67師將在付出慘重代價後,勉強奪回這座已成廢墟的小鎮。
但這僅僅是噩夢的開始。
接下來的兩個月裡,羅店將成為一座血肉磨坊。國府軍與日軍在這片彈丸之地上反複拉鋸,每一道戰壕都填滿了屍體,每一寸土地都被炮火犁過無數遍。直到10月25日那個致命的轉折。大場失守,中央防線崩潰,南翔—江灣—大場這個鐵三角防禦體係土崩瓦解。羅店守軍的側翼完全暴露,就像被剝去盔甲的戰士。最終,總裁不得不簽下那道痛徹心扉的命令:放棄淞滬,全軍撤至蘇州—福山防線(“吳福線”)。
可現在,曆史的長河在這裡拐了個彎。
因為暫七十二師這支原本不存在的地方部隊的拚死抵抗,羅店依然飄揚著青天白日旗。第15集團軍的先頭部隊比預定時間提前了整整一天趕到戰場。而他這支隻剩四百多人的殘部,此刻駐紮的位置,恰恰是前世記憶中第67師為全軍斷後的阻擊陣地。
顧家生不自覺地攥緊了步槍,金屬部件在掌心留下深深的壓痕。他突然想起小時候在江邊看過的蝴蝶,那麼纖弱的生靈,扇動翅膀卻能掀起遠方的風暴。現在,他就是那隻蝴蝶。隻是不知道這場風暴,最終會將他們帶向何方?
遠處的炮聲漸漸沉寂下來,暮色中的雲層越壓越低,像一塊浸滿雨水的破棉絮。顧家生仰起頭,一滴冰涼的雨水恰好落在他的眉心,順著鼻梁緩緩滑下。
顧家生收回望向天際的目光,視線緩緩掃過正在整編的隊伍。四百多名衣衫襤褸的士兵在晚風中瑟縮著,像一片枯黃的蘆葦。他們中大多數人槍膛裡隻剩發子彈,有些人甚至隻能握著空槍,腰間彆著兩顆手榴彈就算是全部武裝。這樣的部隊,彆說主動出擊,就是固守都成問題。
"傳令下去,"
他轉頭對身旁的顧小六說道:
"全營就地修築防禦工事。以磨坊廢墟為核心,構築環形防禦陣地。每個火力點都要形成交叉火力網,戰壕要挖成鋸齒狀。"
顧小六沉默了一下:
"四少爺,咱們不是應該"
"執行命令。"
顧家生的聲音很輕,卻像鐵錘般砸在每個人心上。
命令像石子投入水麵,激起一圈圈漣漪。程遠第一個跳了起來,他臉上的硝煙還沒擦淨,活像個唱大花臉的:
"現在修工事?小鬼子還在羅店東邊打轉,咱們在這裡修什麼工事。"
他揮舞著手中的駁殼槍嚷嚷道。
李天翔蹲在彈藥箱旁,正用顫抖的手指卷著最後一根煙。煙絲簌簌地往下掉,就像他們日漸消逝的希望:
"營座,弟兄們剛打完硬仗,是不是"
就連一向沉默如鐵的王鐵栓也忍不住開口,他粗糙的大手摩挲著隻剩半截的工兵鏟:
"咱們的工兵鏟隻剩七把了,挖一天也挖不出個像樣的戰壕。"
顧家生沒有解釋,隻是一瘸一拐地走到隊伍前方。他摘下軍帽,身體卻立的筆直,像一柄出鞘的劍。
"弟兄們,我知道你們有疑問。"
他的目光掃過每一張疲憊的臉,那些臉上有困惑,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信任。
"如果明天小鬼子反撲,我們拿什麼擋?"
他拍了拍腰間的空彈匣。
"如果援軍需要時間集結,我們拿什麼拖?"他的目光突然變得深遠,"如果"
他頓了頓,剩下的話沒說出口,"如果曆史重演,我們至少要有塊能站得住腳的地方。"
士兵們麵麵相覷。他們聽不懂營長話裡那些"如果"的深意,但他們都相信顧家生。
程遠突然把槍一收,抄起半截斷木:
"都愣著乾什麼?挖!"
他狠狠地把木頭插進土裡,揚起一片塵土:
"老子可不想被鬼子的炮彈炸成肉醬!"
李天翔歎了口氣,把沒點著的煙小心地塞回口袋,轉身去組織人手時,背影佝僂得像個小老頭。王鐵栓已經帶著幾個老兵,用刺刀和飯盒開始挖土,金屬與砂石摩擦的聲音刺耳又堅定。
羅店的槍炮聲不斷傳來,陣地上卻熱火朝天。沒有工具,士兵們就用刺刀撬,用木棍捅,甚至用雙手刨。有人拆下燒焦的門板當掩體,有人搬來炸碎的磨盤石加固胸牆。顧家生拖著傷腿,在陣地間來回巡視,不時蹲下來親自調整機槍位的角度。
遠處的炮聲時斷時續,像有個巨人在天邊咳嗽。新挖的戰壕裡,泥土混合著血腥味和硝煙味。顧家生靠坐在壕溝裡,望著星空出神。銀河橫貫天際,千萬顆星辰冷漠地注視著人間。
他不知道明天的太陽升起時,曆史會不會按照原來的軌跡前進。但至少,他們暫七十二師獨立營已經在這盤生死棋局上,提前落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