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12月19日,皖中丘陵。
凜冽的北風掠過枯黃的麥茬地,卷起細碎的雪粒。顧家生站在土坡上,軍大衣的下擺被風掀起,露出裡麵早已磨破的襯裡。他眯起眼睛,遠處的村落炊煙嫋嫋,在天幕下劃出幾道歪斜的痕跡。
這裡沒有膏藥旗刺眼的猩紅,沒有小鬼子摩托車的轟鳴聲,隻有幾個佝僂著背的農人,在田間地頭緩慢地移動著,像幾株會走動的枯樹。
"團座,前麵不遠就到巢湖了。"
張定邦踩著凍硬的泥塊走過來,軍靴上的綁腿早已被荊棘扯得稀爛。他彎腰拍打了一下靴麵上的冰碴。
顧家生沒有立即答話。他的目光越過枯黃的田野,視線落在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麵上。那是巢湖,冬日裡的湖水泛著冷光,像一塊被遺棄的盾牌。
"讓弟兄們都休息一下吧。"
隊伍後方傳來窸窣的響動。顧家生轉身望去,隻見程遠正半蹲著身子,像堵牆似的擋在林晚秋前麵。在他寬闊的後背上,那台寶貴的電台被油布裹得嚴嚴實實,捆紮的麻繩在他軍裝上勒出深深的凹痕。林晚秋蒼白的臉上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卻仍固執地抓著程遠的武裝帶,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挪。
"林機電員!"
顧家生喊了一嗓子,聲音驚起飛鳥
枯樹下,天線杆顫巍巍地支棱起來。林晚秋凍得發青的手指擰動旋鈕,結霜的睫毛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突然,她的手指僵住了,雜音中迸出一串清晰的電碼,像黑暗裡突然擦亮的火柴。
"團座,是第五戰區長官部的識彆信號!"
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呼出的白氣在電台金屬外殼上凝成水珠,
"是是總台的呼號!"
顧家生的手指在軍裝口袋裡神經質地摩挲著,粗糲的布料早已被磨出兩個油亮的破洞。三天沒碰煙卷的牙床開始發癢,像有無數隻螞蟻在齒縫裡爬,這滋味真不好受。
"給第五戰區長官部發報!就說職部455團已突圍至巢湖以西,請求歸建。"
林晚秋的手指懸在電鍵上方,等著他繼續。顧家生卻突然沉默下來,目光掃過身後這群衣衫襤褸的殘兵。他們正三三兩兩蹲在枯蘆葦叢裡,用刺刀刮著凍硬的乾糧。
“就這樣發吧!”
他最終隻是擺了擺手,呢喃消逝在呼嘯的北風裡。天線杆的陰影斜斜刺入雪地,宛如一柄折斷的刺刀,卻仍固執地指向大彆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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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漢珞珈山官邸的冬日清晨,積雪壓折鬆枝的脆響不時從窗外傳來。陽光穿過法式落地窗的菱格,在紅木辦公桌上投下斑駁的光影。陳步雷正俯身批閱電文,鼻梁上的圓框眼鏡反射著紙麵上未乾的墨跡。
"先生!第五戰區急電!"
侍從官的腳步聲打破了官邸的寂靜。年輕的侍從官甚至沒有敲門,手裡正緊緊的抓著一封電報紙。
陳步雷眉頭微蹙,鋼筆懸在硯台上方道:
"念。"
"職部455團已突圍至巢湖以西,請求歸建!落款顧家生,民國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鋼筆"啪"地砸在桌上。總裁霍然起身,呢絨大衣帶翻了茶杯也渾然不覺。
"好!突出來就好!"
他竟一把拍在陳步雷肩上,震得對方眼鏡滑到鼻尖。
"立刻電令合肥警備司令部!派最精乾的偵察連,帶上野戰醫院的外科組,把這支英雄部隊給我完完整整接回來!"
窗外雪光刺眼,一隊衛兵正踏著融雪在鬆林間巡邏。總裁突然轉身按住窗欞,玻璃映出他微微發顫的嘴角:
"金陵陷落後我還以為他們都殉國了"
"他們都是‘黨果’的英雄。"
陳步雷輕聲接話,彎腰撿起滾落在地的鋼筆。
"對!都是英雄!"
總裁突然提高嗓門,驚飛了窗外啄食的麻雀。他突然抓起桌上的銅鎮紙,又重重放下,震得滿桌文件簌簌作響。
"犒賞!晉銜!我要讓全國都知道"
"介公!"
陳步雷的聲音像一泓清水突然注入沸騰的油鍋。他扶了扶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沉穩如水。
"顧團長去年此時尚是上尉連長,如今已佩上校領章,若再破格擢升,恐"
話到此處突然懸住,他頓了頓,斟酌著措辭:
"此事是否操之過急?有時候,升得太快,未必是件好事啊。"
總裁眼神一凜,手指在桌沿重重一叩:
"怎麼?你是怕有人眼紅?"
他冷笑一聲,聲音陡然拔高:
"振國的軍銜,哪一級不是拿命換來的?在淞滬、在金陵、哪一仗不是拿命拚出來的?有哪個不服,讓他來同我講!"
陳步雷扶了扶眼鏡,他望著窗外被積雪壓彎的鬆枝,聲音輕得如同枝頭落下的雪霰:
"話雖如此但此事還應慎重。"
最後一個字出口時,他看見玻璃窗上倒映著總裁繃緊的臉龐,那是暴雨將至的前兆。
果然,踱步的身影突然定格。總裁突然轉過身來,他揮動的雙手帶起的氣流掀動了牆上的"禮義廉恥"條幅:
"彥及!給個少將旅長。我看還是可以的嘛!"
陳步雷的鋼筆尖在記事簿上頓了頓,最終化作無聲的歎息。他最終寫下"獨立116旅"四個字時聽見窗外又一群驚飛的麻雀掠過屋簷。那些撲簌簌的振翅聲,多像此刻各戰區即將掀起的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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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葦叢中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驚起幾隻灰褐色的野鵪鶉,撲棱棱地掠過眾人頭頂。顧家生條件反射般拔槍臥倒,身後的殘兵們瞬間散開,槍栓拉動的"哢嗒"聲此起彼伏。
"警戒!"
李天翔低喝一聲,幾個老兵已經迅速占據有利地形,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蘆葦叢晃動的方向。
槍口的十字準星裡,枯黃的蘆葦被粗暴地分開,一匹棗紅戰馬猛地躍出,馬背上的人高舉馬鞭,鞭梢紅纓在朔風裡炸開一抹血色。待看到一排黑洞洞的槍口時也是嚇了一跳。
"臥槽自己人!"
那人扯著嗓子喊:
"彆開槍!老子是騎兵團三營的!"
顧家生眯起眼睛,手指仍搭在扳機護圈上,冷冷道:"口令?"
"什麼口令?"
馬背上的軍官一愣:"老子是奉李長官命令來接應你們的!"
"口令。"
顧家生的聲音更冷,身後的士兵們槍口紋絲不動。那軍官撓了撓頭,忽然一拍大腿:"操!他從懷裡掏出一封皺巴巴的電文,甩了過來。
"口令啥的我不知道,但有這個,你自己看!"
顧家生接過電文,掃了一眼,確認無誤後,緊繃的肩膀才略微放鬆。他收起槍,淡淡道:
"早拿出來不就完了?害得老子一緊張。"
那軍官翻身下馬,咧嘴一笑:
"顧團長,久仰大名!我是騎兵團三營營長王三魁,奉命護送你們去徐州。"
顧家生點點頭,目光卻落在王三魁身後的戰馬上,那匹棗紅馬高大健壯,鬃毛油亮,一看就是匹好馬。
"顧團長會騎馬嗎?"
王三魁笑眯眯地問。
顧家生麵不改色:
"當然!再烈的馬老子也能騎得。"
十分鐘後。
"團座,您這姿勢……不太對勁啊。"
張定邦憋著笑,看著顧家生低伏在馬背上,雙手死死抓著馬鞍,活像隻趴在樹上的貓。
"少廢話!"
顧家生咬牙切齒,
"這畜生怎麼不聽使喚?"
王三魁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顧團長,您這哪是騎馬,這是在跟馬較勁呢!"
顧家生瞪了他一眼,正想反駁,身下的棗紅馬突然打了個響鼻,猛地一甩頭,嚇得他差點從馬背上滾下來。士兵們終於憋不住,哄然大笑。
"行了行了!"
顧家生狼狽地穩住身形,惱羞成怒道:
"都給老子閉嘴!趕路要緊。"
王三魁擦了擦笑出的眼淚,翻身上馬,一揮馬鞭:
"兄弟們,出發咯!"
紅纓鞭梢在風中劃出一道弧線,殘兵們跟隨著騎兵,緩緩向北行進。夕陽西下,顧家生依舊低伏在馬背上,背影倔強又滑稽,像極了這支傷痕累累卻依然前行的隊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