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室厚重的木門甫一打開,喧嘩的聲浪便洶湧而出。顧家生整理了一下軍裝領口,邁步而出,身後幾位高級將領如影隨形,卻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半步距離。
他剛踏出門檻,尚未來得及點煙,便已被眾高級將領所圍攏。
“顧師長,方才高論,真乃醍醐灌頂!”
第128師王師長率先搶步上前,臉上堆砌著笑意,眼角卻微微眯起,試圖穿透顧家生平靜的麵容,窺探其內心想法。
顧家生唇角微揚,勾勒出一抹恰到好處的笑意。不過笑意卻僅僅浮於表麵,疏離與客套拿捏得分毫不差。
“王師長謬讚了,些許淺見,承蒙校長教誨。”
“哎呀,振國老弟過謙了!”
第3軍的曾軍長洪亮的嗓門壓過旁人,健步上前,一把握住顧家生的右手,力道沉穩熱絡,拇指卻在掌心隱秘地一壓。一張微硬的紙條瞬間傳遞過來。顧家生手腕不著痕跡地一收,借著整理袖口之際,紙條已滑入袖袋深處。
“有振國老弟這等棟梁,實乃‘黨果’之幸!”
曾軍長聲若洪鐘,字字清晰,顯是刻意要讓周遭人聽個分明。
顧家生神色淡然,回應滴水不漏:
“曾長官抬愛了,振國隻是儘忠職守而已。”
走廊上,軍官越聚越多,如同嗅到血腥的鯊群般圍攏在一處。顧家生被簇擁在核心,四周儘是熱切的笑臉,真誠者有之,試探者更眾,更有幾道目光隱晦地閃爍著嫉妒的寒芒,卻無不披掛著殷切的外衣。
顧家生的眼角不經意的一瞥,角落處韓副總司令那張陰沉如水的麵孔,仿佛凝著一層化不開的寒霜。
人群外圍,彭師長正隨侍陳長官走出會議室。彭師長腳步幾不可察地一滯,陳長官嘴角那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令他心頭一緊。然瞬息之間,他已調整神色,大步流星地擠入人叢之中。
“振國老弟!”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顧家生肩頭,帶著幾分刻意的熟稔,彭師長眼角餘光卻飛快地瞟向陳長官離去的方向。
“得空回11師坐坐,老哥哥與你好好敘敘舊!”
話音未落,人已抽身離去,唯有那隻緊攥又驟然鬆開的左手,無聲地泄露了心底的波瀾。
片刻之後,顧家生終於從這眾星捧月般的包圍中脫身。初夏的陽光刺目,他下意識地眯了眯眼,抬手正了正帽簷,臉頰因方才持續的應酬笑容已然微僵。侍立一旁的顧小六早已快步跟上,適時遞上一支香煙。
“四少爺,咱們現在去哪裡?”
顧小六輕聲問道。
顧家生接過煙卷,就著六兒劃亮的火柴點燃,然後深深吸了一口。煙圈自唇間緩緩逸出,嫋嫋消散在燥熱的空氣裡。
“去駐地,看看弟兄們。”
他目光沉凝,聲音不高,卻透著一絲斷然。
“小鬼子異動頻頻,咱們的太平日子不多了。”
說完,兩人已走出軍委會的大門,顧小六搶前一步,自衛兵手中穩穩接過戰馬的韁繩。
顧家生接過顧小六遞過來的韁繩,左腳剛踏上馬鐙,一聲帶著刻意親昵的熱切呼喚自身後響起。
“振國兄!請留步!”
顧家生身形一頓,循聲回望。隻見軍委會門口,快步走出六七位身著筆挺軍官常服的軍官,領頭的正是張凱(字鼎語)與陳國棟(字玉澤),其後跟著王之奇、丁少邦、李鑫、方孝宏等人。陽光勾勒出他們領章上閃耀的軍銜。張、陳二人是少校銜,其餘皆為上尉銜。
這幾位,都是顧家生中央軍校第十期的同窗,昔日在金陵同窗共讀、沙盤演兵的“天子門生”。
顧家生眼底掠過一絲極難察覺的複雜。因為融合了原主的記憶,昔日景象逐漸浮現,步兵科張鼎語與炮兵科陳玉澤,當年在軍校裡與“原主”及程二少意氣相爭,從講堂辯論到操場角力,處處都要爭個高下。私下裡還打過幾次‘群架’。未曾想,今日竟會聯袂在此“恭候”他。
“鼎語兄,玉澤兄?諸位同窗這是……?”
顧家生鬆開馬鐙,挺身而立,臉上瞬間已換上恰到好處的驚訝與客套笑容,將方才麵對顧小六時的沉凝儘數掩去。
“當真是巧遇!諸位怎地齊聚於此?”
張凱(鼎語)臉上堆滿熱絡笑容,搶先一步上前拱手。
“哪裡是巧遇!我等專程在此恭候振國兄多時了!知兄台榮任榮六師師長重任,軍務繁忙,難得一見。聞得振國兄今日要來軍委會,我等便早早在此候駕了。”
陳國棟顯得沉穩些許,但眼底那份熱切同樣難以儘掩,他亦拱手道:
“正是。自畢業分發,天各一方,聚少離多。今日得悉振國兄在此,我等十期同窗,無論如何也要前來叨擾,一起敘敘舊。”
他特意加重了“十期同窗”四字。
“正是!正是!”
身後的王之奇、丁少邦等人紛紛附和,臉上洋溢著殷切的笑容,眼神卻不受控製地飄向顧家生領章上那顆耀眼的將星,羨慕與渴望之色難以儘掩。
張凱環顧左右,笑容愈發燦爛。
“振國兄,這烈日當空,豈是敘話之地?我等深知兄台貴人事繁,不敢久擾。已在彙豐樓略備薄酒,一則恭賀兄台榮升之喜,統禦勁旅;二則聊表同窗之誼。萬望振國兄撥冗賞光!諸同窗翹首以待!”
話已至此,其意昭然。所謂“敘舊”、“接風”皆是虛詞,核心落在“恭賀榮升師長,統禦勁旅”。這是赤裸裸地點明了此行目的:
攀附同窗情誼,謀求躋身顧家生這支嫡係王牌,榮譽第六師。
顧家生目光緩緩掃過這一張張熟悉卻又帶著幾分諂媚的麵孔。原主記憶深處,那些少年意氣之爭已然模糊,而眼前這些人,則代表著當下盤根錯節的人情網絡,是潛在的助力,亦是可能的麻煩。心念電轉間,他麵上笑意卻未曾稍減。
“哈哈哈!”
顧家生朗聲一笑,聲調中帶著幾分疏離的感慨與得體的客套。
“鼎語兄,玉澤兄,還有諸位同窗,太過盛情!勞諸位久候,實乃振國之過。”
他話音微頓,目光在張凱、陳國棟臉上短暫停留,語氣轉而帶上一種上位者特有的矜持,
“同窗之誼,自當珍視。難得久彆重逢,今日便隨諸位去小坐片刻,敘敘舊情也好。”
隨即轉頭朝著顧小六說道:
“六兒,行程暫緩。我隨幾位同窗至彙豐樓稍聚。”
語氣平淡,仿若隻是尋常赴宴。
顧小六躬身應道:
“是,少爺。”
然後順手接過韁繩的同時,銳利的目光不著痕跡地在張凱、陳國棟等人身上迅速掃過,帶著一絲本能的審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