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8月18日的拂曉,漢口王家墩機場的停機坪上,一架伊15戰鬥機旁,23歲的林耀華正用絲絨布擦拭著座駕的螺旋槳。
這位劍橋大學經濟學碩士,此刻正在一絲不苟的擦拭著螺旋槳。不遠處,機械師搖動曲柄啟動引擎,巨大的轟鳴聲撕裂了江城的寂靜。他抬頭望向天空,那裡即將成為他與數百名同樣出身名門的青年最後的歸宿。
他們曾是十裡洋場的翩翩佳公子,如今卻成了守護武漢三鎮最後的鷹群。
華夏第一代戰鬥機飛行員名錄,儼然是一份民國精英譜。
航校七期學員中,歸僑子弟占三分之一,其餘多為書香門第或官商後裔。陳懷民出身江蘇鎮江的富裕家庭,革命世家;李桂丹來自東北,“九一八”後南下報考航校;高誌航本是法國歸來的紳士,卻在筧橋空戰中首開擊落日機紀錄。
這些本可享受優渥生活的青年,在中央航校大門的標語前立下了莊重的誓言:
“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與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儘!”
當日寇的鐵蹄踏入華北時,這群天之驕子的命運也悄然轉向。淞滬會戰爆發後,華夏空軍僅剩不足百架戰機,飛行員更是傷亡殆儘。
當富豪們開始變賣珍寶;當海外僑胞開始傾囊捐獻戰機;當宋夫人振臂高呼"獻機祝壽";連黃包車夫都掏出浸透汗水的銅板。這些翱翔藍天的鋼鐵雄鷹,每一架都承載著民族的希望。
年輕的華夏飛行員們以血肉為引,將生命化作航油,在敵機遮天蔽日的陰影下毅然升空。他們清楚,座下是舉國節衣縮食湊出的最後家底,身後是千年文明存續的火種。這不是尋常的空戰,這是用決死的俯衝,對"不可為而為之"這六個血字最悲壯的詮釋。
武漢上空的血色天平,早在開戰之前便已傾斜。日本的三菱軍工廠月產戰機300架,而華夏所有航空工廠產量則為零。
至1938年夏,日軍在華戰機達800餘架之多,而拚儘全力的華夏空軍僅有217架老舊飛機。
更致命的是飛行員的斷層,航校培養一名合格飛行員需兩年時間,而戰爭頭半年就犧牲了478名精英。
三次武漢大空戰成為這種力量懸殊的慘烈注解。
4月29日裕仁誕辰,日軍39架戰機撲向武漢“獻禮”。陳懷民在擊落一架敵機後被五架日機圍剿,油箱燃起大火。這位22歲的飛行員放棄跳傘,猛拉操縱杆撞向日機。兩機在空中炸成火球墜入長江時,漢口街頭觀戰的民眾哭聲震天。
此役雖擊落日機21架,但華夏亦損失了12架戰機,每架殘骸都意味著一支名門血脈的斷絕。
1938年8月,武漢的天空已成熔爐。蘇聯援華航空隊的伊16戰鬥機進駐孝感機場,但杯水車薪。7月12日,日軍68架戰機來襲,華夏空軍僅能升空5架進行攔截。
1938年8月18日清晨,淒厲的防空警報再次撕裂武漢三鎮的天空。日軍第三航空戰隊45架新式艦載機從安慶機場起飛,直撲漢陽兵工廠。
“四十五架日軍飛機,從安慶方向而來。”
塔台的喊聲穿透了引擎的轟鳴聲,陳瑞鈿奔向他的伊15戰鬥機,機身上漆著“波特蘭飛鷹”的字樣,那是華僑們湊錢買下的戰鷹。機械師老王正拚命扳動螺旋槳。
“少爺,今天可得全須全尾的回來!”
老王一邊說著,一邊遞上了飛行帽,陳瑞鈿點點頭,目光掃過機翼上密密麻麻的補丁。沒有言語,隻有引擎啟動時活塞撞擊的爆響。臨升空前,他朝老王豎起了拇指。
“升空!全部升空!”
命令下達後,戰機咆哮著衝上藍天,機群中夾雜著蘇聯誌願航空隊的伊16戰機。陳瑞鈿的座機在氣流中微微震顫,他調整氧氣麵罩,下方長江如一條蜿蜒的血脈,漢陽兵工廠的輪廓在雲霧中若隱若現,那就是這次日機獠牙所指的目標。
蝗群般的黑點出現在東南天際,陳瑞鈿的血液開始了燃燒。長機開始搖擺機翼,飛行編隊刹那間猶如炸開的蜂群一般,以雙機為基本單位開始迎敵。他緊跟在長機林耀華的左翼,兩架伊15戰鬥機就如同連體鷹隼一般,衝向一隊笨重的九六式艦攻機。
風擋玻璃上,一架九六式艦攻機肥碩的機腹急速放大。陳瑞鈿緊握冰冷的操縱杆,手指因用力而發白。距離三百米!二百五十米!機翼上的機槍有效射程不過兩百米,而日軍護航的九六艦戰已如附骨之疽般從高空俯衝而來。
林耀華的長機猛地拉杆躍升,機腹幾乎擦著陳瑞鈿的頭頂。這是無聲的命令:
我來引開護航機,陳瑞鈿心領神會,趁機壓下機頭,死死咬住那架毫無防備的九六式艦攻機。一百八十米!機頭瞄準環套住那醜陋的機腹陰影,他屏住呼吸,拇指狠狠按下射擊鈕。
“噠噠噠噠!”
機翼兩側噴出短促的火舌。子彈撕裂空氣,精準地鑽進日軍九六式艦攻機的右側引擎。黑煙裹挾著火苗猛地竄出,日機如同受傷的巨鷹,哀鳴著向左翻滾,拖著濃煙墜向龜山方向。
陳瑞鈿甚至來不及確認戰果。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從後方撞來,他的機身猛地向左傾斜,儀表盤玻璃瞬間炸裂,碎片擦過他的眉骨,溫熱的鮮血立刻糊住了左眼。他艱難回頭,染血的視野裡,一架日軍九六式艦戰機正從後方的雲層中俯衝而出。
機頭噴吐著致命的火舌,剛才的射擊暴露了他的位置,狡猾的日軍護航機利用雲層掩護,完成了一次教科書般的boo and zoo(俯衝攻擊後高速脫離)。
在一陣劇痛和眩暈中,陳瑞鈿憑著肌肉記憶猛蹬右舵,同時向後猛拉操縱杆。伊15發出金屬扭曲的呻吟,險之又險地做了一個近乎失速的急轉上升(harhead turn),一道火舌擦著他的機腹呼嘯而過,在蒙皮上犁開一串猙獰的孔洞。
此時的天空已淪為修羅場,沒有激昂的通訊,隻有引擎的嘶吼、子彈的尖嘯、金屬撕裂的哀鳴。
他瞥見一架尾部漆著青天白日的伊16拖著長長的黑煙,飛行員跳傘之後在空中被追擊的日機瘋狂掃射,瞬間化作燃燒的碎片,連同裡麵的人體一起墜入混濁的長江之中。
不遠處,蘇聯誌願航空隊的伊16機群正以嚴密的圓環陣型苦苦支撐,互相掩護尾部,布拉格韋申斯基的戰機在圓心位置,每一次短點射都異常精準,一架過於靠近的日軍九六式艦戰機被淩空打成了火球。
然而,雙方戰機的數量實在太懸殊了,在這激烈的絞殺下,圓環陣型正被一點點撕裂。一架伊16被三架日機圍攻,最終在陳瑞鈿眼前被打得淩空解體,燃燒的鋁片如血雨紛飛。
陳瑞鈿感到一陣陣徹骨的寒意,那不是恐懼,而是目睹戰友被吞噬卻無法救援的窒息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