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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這個冬天,恐怕會很冷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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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謙益的身體在寬大的官袍下,微微地顫抖了一下。

他那雙一直深邃如古井的眼睛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驚駭之色。

作為東林領袖,內閣重臣,他自問自己對權術的理解,對人心的揣摩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他見過無數的政敵,也應對過無數的危機。

但今天,他發現自己完全看不懂禦座上的那個少年了。

不,那不是少年。

那平靜的語氣,那清晰的邏輯,那環環相扣直指要害的布局……那分明是一個陌生而可怕的存在!

錢謙益原本以為他們拋出的是一個皮球,他們想看到皇帝是把這個皮球一腳踢開,還是憤怒地一劍將皮球刺破。

可皇帝沒有接這個皮球。

他直接走過來,掀翻了整張球桌!

然後用一種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語言,宣布了一套全新且讓他們感到無比陌生的遊戲規則。

“預算”、“可行性”、“績效問責”……

錢謙益在心中反複咀嚼著這幾個詞。

每一個詞都像一顆堅硬的石子,硌得他心頭發慌。

他猛然意識到這幾個詞背後隱藏著怎樣可怕的意圖。

“預算”掐斷了他們利用國家財政中飽私囊培植黨羽的財路。

“可行性”堵死了他們誇誇其談推諉塞責敷衍了事的退路。

而最後的“績效問責”則像一把利劍懸在了每一個人的頭頂,讓他們再也無法“為官清閒”,再也無法“但求無過”!

這三板斧下來,整個文官體係將從一個依靠“人治”和“德治”的模糊係統,變成一個依靠“數據”和“結果”的冰冷的機器。

而這台機器的唯一掌控者,就是禦座上的皇帝!

他這是要……收權!

是要將所有原本分散在各個部門,被文官集團用各種“祖製”、“慣例”所分割架空的權力,一點一點地全部收回到他自己的手裡!

想通了這一點,一股徹骨的寒意從錢謙益的腳底直衝天靈蓋。

他抬起頭,再次望向禦座。

晨光不知何時已經穿透了殿門,一縷金色的光柱恰好落在了龍椅之上。

皇帝的身影沐浴在那片光中,冕旒上的玉珠反射著璀璨的光芒,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錢謙益卻仿佛看到了一雙眼睛,一雙冷靜深邃充滿了絕對理性的眼睛,正在冷冷地注視著他們每一個人!

他變了。

這位信王,這位新登基的天子,真的變了!

他不再是那個在經筵上,會因為一個典故而與他們這些老臣爭得麵紅耳赤的少年了。

他不再是那個可以被“天地君親師”、“祖宗之法不可變”這些大道理輕易束縛住手腳的新君了。

他的身體裡仿佛住進了一個他們完全不了解的靈魂。

“退朝——”

尖利的唱喏聲,將錢謙益從震驚中喚醒。

皇帝已經站起了身,轉身,消失在了禦座之後的屏風後麵,沒有再多說一句話。

他留下了一個爛攤子,和一個前所未有的難題給滿朝文武。

百官們依舊愣在原地,像一群失了魂的木偶。

直到許久之後才有人開始竊竊私語,那聲音充滿了茫然與惶恐。

錢謙益緩緩地轉過身,與站在他不遠處的內閣輔臣來宗道吏部尚書周應秋,交換了一個眼神。

他從他們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深深的震撼與憂慮。

……

是日,午後。

錢謙益的府邸,書房。

這裡是京城東林黨人的精神聖地,也是無數重大政治決策的醞釀之地,然而今天,書房內的氣氛卻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來宗道此刻正煩躁地來回踱步,他那向來梳理得一絲不苟的胡須都顯得有些淩亂。

“荒唐!簡直是荒唐!預算方案?績效問責?此乃市井商賈之術,是工部胥吏之法!豈能用於國朝大政?他這是要將我等朝廷大員,當成賬房先生和監工工頭來使喚嗎?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啊!”

吏部尚書周應秋則陰沉著臉,坐在一旁一言不發,他的手中端著一杯早已涼透了的茶,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掌管天下官吏的考評升遷,皇帝的“績效問責製”對他這個吏部天官的衝擊是最大的。

這等於是在他吏部的“考成法”之外,另立了一套由皇帝直接掌控生殺予奪的體係。

錢謙益靜靜地坐在主位上,手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麵。

他知道來宗道的憤怒和周應秋的陰沉都隻是表象,他們內心深處和他一樣,是深深的恐懼。

“牧齋兄,你怎麼看?”來宗道終於停下了腳步,將目光投向了錢謙益,“今日朝堂之事,絕非偶然。陛下……陛下他……”

他想說“性情大變”,但又覺得這個詞,已經不足以形容今日所見。

錢謙益終於停下了敲擊桌麵的手指,緩緩開口,聲音沙啞而低沉。

“這不是‘術’,而是‘道’。”

他看著兩位同僚,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們都想錯了,從朱純臣倒台的那一刻起,我們就該明白,我們麵對的已經不是過去的信王了。”

“他今日所為,看似是針對蘭陽決口一件小事。實則是在向整個文官集團宣戰。他要的不是解決這件事,而是要建立一套隻屬於他自己的新的規矩。”

錢謙益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庭院中那棵在寒風中落儘了葉子的老槐樹。

“你們還沒看明白嗎?他手中的牌已經越來越多了。”

“其一,是刀把子。”錢謙益的聲音,冷得像窗外的寒風,“魏忠賢那條老狗,被他重新牽了出來。東廠、錦衣衛,這兩把懸在我們頭頂上的刀正在被他重新磨利。朱純臣的下場就是殺雞儆猴。他要讓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他真的敢殺人!”

“其二,是槍杆子。”他繼續說道,“京郊的新軍,張維賢那個老糊塗被他哄得團團轉。聽說那支軍隊用的是我們聞所未聞的操練之法,練的是隻忠於他一個人的兵。這支軍隊就是他敢於掀桌子最大的底氣!”

“而今天,”錢謙益轉過身,眼中閃爍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亮出了第三張牌——筆杆子!”

“他要奪走我們對‘規矩’的解釋權!他用那些我們無法反駁的‘新詞’,構建了一套他自己的話語體係。在這套體係裡,我們過去依仗的所有一切都將變得一文不值!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數字,是無情的結果!”

書房內一片死寂。

來宗道和周應秋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他們終於明白了錢謙益的意思。

皇帝正在從三個方麵,係統性有預謀地瓦解他們士大夫階層賴以生存和掌控國家的根基。

暴力、軍隊、製度。

這是一個完整的閉環!

一個讓他們感到絕望的,權力的閉環!

“他……他想做什麼?”來宗道的聲音,已經帶上了一絲顫抖,“他想做太祖高皇帝嗎?要將我等士人,儘數踩在腳下?”

“不,”錢謙益搖了搖頭,眼中閃過一絲深深的疲憊與決絕,“他想做的比太祖更可怕!”

“太祖雖嚴苛,但他依舊在那個我們所熟悉的‘道’之內行事。而今日這位……他想走的,是一條我們從未見過的路。一條沒有我們士大夫位置的路。”

“我們不能再等了。”

錢謙益的目光,掃過兩位同僚的臉。

“我們不能直接反對他,那等於是在自尋死路。我們也不能順著他的‘規矩’走,那等於是在自掘墳墓。”

“唯一的辦法,”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像是在說一個最危險的秘密,“就是想辦法,砍掉他手中的刀,折斷他手中的槍!”

“廠衛,必須受到遏製!那些緹騎,不能再像瘋狗一樣,隨意闖入朝臣的府邸!新軍必須被納入兵部的管轄!絕不能讓天子,擁有一支不受控製的私軍!這是底線!”

“隻要這兩樣東西還在他手裡,我們就永遠隻能任其宰割!”

窗外,天色愈發陰沉,一場大雪似乎正在醞釀。

錢謙益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輕聲說道:

“這個冬天,恐怕會很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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