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喧囂已經整整持續了兩天兩夜。
這喧囂像是一場沒有形狀的盛大風暴,從那晚血色彌漫的深巷裡升起,席卷了這座龐大帝都的每一寸土地。
然後,似乎要掙脫這高聳城牆的束縛,朝著更廣闊的天下蔓延而去。
如同投入死水深潭的一塊巨石,那夜的雷霆行動所激起的漣漪非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擴散到了每一個人的心裡。
最初的震驚與恐懼,已經在這兩日的發酵中漸漸變了味道,成了更難以名狀的情緒。
午門之外那片空曠而威嚴的廣場上,依舊有成群結隊的文官,穿著他們那象征著清白與風骨的青色或緋色官袍長跪不起。
他們不再像第一天那樣哭天搶地呼號泣血,那樣的姿態在他們看來是有失體統,而是選擇了另外一種在他們自己看來更為體麵也更有力量的方式——靜坐。
不說話,不呼喊,隻是無聲地向著紫禁城那高大得仿佛能隔絕一切的紅牆施加著壓力——
我們在這裡,我們在看著,天下人,都在看著!
他們在等待。
等待那位年輕行事越來越難以預測的皇帝給出一個解釋。
而在那些尋常百姓們聚集的街頭巷尾,則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各種版本離奇到足以寫入誌怪小說的傳言,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在人群中流傳。
有人說西廠的緹騎,在一夜之間從那些往日裡高高在上的大官和富商的家裡,抄出了能堆滿整個乾清宮的黃金白銀。
有人說周延儒周大人府中的假山,根本不是什麼太湖石,而是用融化的銀水澆築而成的。
更有人壓低了聲音,用既興奮又恐懼的語氣信誓旦旦地說,他有個遠房親戚的表弟的鄰居是負責給詔獄送飯的,親眼看見一車一車還沾著未乾血跡的箱子被運進了那座令人聞之色變的人間地獄。
恐懼,興奮,幸災樂禍,以及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深深擔憂……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讓整座京師都像是一鍋被架在文火上,咕嘟咕嘟地冒著密集氣泡的滾水。
它還沒有徹底沸騰,但所有人都知道,它隨時都有可能徹底沸騰!
……
這一切的喧囂與騷動,仿佛都被一道無形的牆隔絕在了紅牆之外。
乾清宮西側的暖閣之內依舊溫暖如春,靜謐如昔。
仿佛外麵那個沸反盈天的世界,與這裡根本就處於兩個不同的時空。
朱由檢穿上了一件隻有在極少數非正式場合才會穿著的明黃色十二章紋常服。
這身衣服比朝服要輕鬆,卻又比常服多了一份獨屬於天子的威儀。
他沒有再像前幾日那樣枯坐,而是在那張寬大的禦案之後緩緩地踱步。
禦案上不再是那杯早已涼透的殘茶,已然換上了一套由景德鎮官窯新燒出來的甜白瓷茶具,茶香嫋嫋,是頂級的君山銀針,那細嫩的芽尖在清澈的茶湯中根根直立,如同春日雨後破土而出的新筍。
而在茶具的旁邊,則堆滿了這兩日裡由周全親自從西廠詔獄中源源不斷送進來的,新鮮還帶著血腥氣和囚犯絕望氣息的口供與罪證。
周延儒,崩潰了。
這位昔日裡風度翩翩,在朝堂之上引經據典言辭犀利如刀的東林名士,在西廠那足以讓鋼鐵融化,讓鬼神閉嘴的七十二套酷刑麵前徹底放下了他所有的尊嚴與風骨!
還沒上刑具,他就招了。
如同決堤的洪水,將他那被聖賢書浸泡了幾十年的腦海裡,所有與晉商有染的同僚、門生、故舊的名字都傾瀉而出。
每一個名字的背後都對應著一筆筆肮臟的交易,一次次無恥的背叛。
朱由檢這兩日,就在做一件事。
他沒有去理會午門外的喧囂,也沒有去在意市井間的流言,他隻是在拚圖。
用這些血淋淋充滿了不堪細節的口供,與那些記錄著罪惡散發著銅臭味的賬冊,一點點地將那張籠罩在大明朝堂之上,名為官商勾結的巨網完整地拚湊出來。
每拚湊出一塊,他心中的殺意便濃烈一分。
每看清一個盤根錯節的節點,他眼中的寒意便冰冷一分。
這張網的盤根錯節與腐爛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它幾乎已經與這個帝國的血肉筋骨都長在了一起,密不可分。
京城的行動,更像是在一棵早已被無數寄生藤蔓纏得密不透風的參天大樹上,用儘全力砍斷了幾根最粗壯的藤蔓而已。
而這棵大樹的根部,那些更深更隱秘的角落裡,還有無數的藤蔓在瘋狂地吸食著它的養分,讓它日漸枯萎。
他需要更多的力量,更多的證據。
以及,更多的錢。
錢。
這個他登基以來,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的字眼。
戶部為了遼東的軍餉,能跪在他麵前老淚縱橫地哭上半個時辰。
內閣為了賑濟災民的錢糧,能拿著一堆赤地千裡的奏報與他反複周旋。
仿佛整個大明就是一個四處漏風的破房子,而他這個皇帝,就是個窮得叮當響連補漏的錢都拿不出來窩囊的一家之主。
他厭惡這種感覺。
一種空有無上權力,卻處處受製於人的憋屈感!
京城抄沒的一百五十萬兩,很多,但還遠遠不夠。
那隻能解燃眉之急,卻無法從根本上改變這個帝國當下的困局。
他真正的希望,寄托在另外兩個方向。
張家口,宣府鎮。
那裡才是晉商真正的巢穴,是他們勾結邊將走私通敵的大本營,那裡才是那張巨網的根。
……
可是兩天過去了,依舊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六百裡加急,按理說也該到了。
孫應元的新軍雖然戰力可以,但畢竟是沒見過血。
田爾耕的錦衣衛雖然凶名在外,但張家口是晉商經營了上百年的地盤,早已如同鐵桶一般水潑不進。
朱由檢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焦慮。
他停下腳步走到窗邊,看著窗外那片被宮牆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天空很藍,是一種冬日裡特有清澈的藍,幾縷稀薄的白雲像是在宣紙上被高手用淡墨隨意地撇了幾筆。
很美。
但也很遙遠。
就在此時。
“皇爺!”
一聲尖細而又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與顫抖的聲音,如同利箭般從殿外穿透了進來,瞬間撕碎了這暖閣中如同凝固了一般的靜謐。
緊接著便是一陣急促而又雜亂甚至可以說是慌不擇路的腳步聲,完全失去了往日裡作為司禮監太監所應有的沉穩與從容。
朱由檢緩緩轉過身,微微皺眉。
他不喜歡這種失控的感覺,任何超出他預料劇烈的情緒波動,都會讓他感到警惕。
但,下一刻,當他看到王承恩那張因為極度激動而漲得通紅的甚至有些扭曲的臉時,他心中的那絲不快瞬間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猛烈地湧上心頭強烈的預感。
“何事如此慌張?”朱由檢明知故問,聲音卻依舊保持著一種刻意的平穩。
“皇爺!大喜!天大的喜事啊!”
王承恩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因為跑得太急,腳下被那用整塊金絲楠木雕成的門檻絆了一下,整個人狼狽地向前撲倒。
但他卻全然不顧自己的狼狽,雙手依舊死死地舉著兩份用火漆密封的奏報,像是在舉著兩件絕世的珍寶,生怕它們沾染上這凡間的一絲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