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民軍開始渡河了。”
揚州東郊,靖南軍中軍望台之上,胡知禮放棄了手中的千裡鏡,回頭向著陳望稟報道。
河麵之上千帆爭渡,浮橋盈河,大隊大隊的萬民軍正通過舟船和浮橋爭渡而來。
陳望遠眺著東南方的運河,將所有的一切都儘收於眼底。
“李岩,到底是看清了局勢。”
陳望的神色沒有半點的波瀾,因為這所有的一切,從一開始就全在他的預料之中。
鄭芝龍的傾斜,讓陳望非常的滿意。
作為商人,鄭芝龍無疑是合格的。
對於時局,鄭芝龍還是有一定的判斷力。
曆史上鄭芝龍確實看出了南明的衰弱,知曉清廷入主中原的可能性極高。
隻是鄭芝龍到底隻是一個商人,他的眼力終究還是有限。
他低估了清廷的無恥,也低估了自己對於麾下勢力的影響。
鄭氏,不僅僅有他這樣惟利是圖的商人。
還有願意與萬千百姓站在一起的忠良。
鄭芝龍,生了一個好兒子……
“萬勝!!!”
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自河西萬民軍各處的軍陣滾滾而來。
伴隨著那麵從河東行至到河西的那麵玄黑色的大纛,呼喊聲越發的高昂。
數以十萬計的萬民軍軍兵正越過郊野,越過運河,越過坡地,向著河西之地的中央緩緩彙聚。
狂亂的朔風卷過原野,將那麵玄黑大纛之上的金線龍紋撕扯得獵獵作響。
那旗幟自河東渡來時還沾著水汽,此刻已在十萬人的吐納中蒸騰出肅殺的溫度。
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萬民軍騎兵隨在軍陣周邊而動。
淩亂的馬蹄聲天外的驚雷,整齊腳步聲猶如大地的心跳。
自空中俯瞰而下,廣闊的平原之上村落、河流散落其間。
大地上,布滿黑蒙蒙的人潮,而在人潮周邊遠處,還有著更多的人潮湧來。
河西萬民軍原本低落的士氣在這一刻不斷的向上攀升。
所有的一切,都隨著他們的領袖領兵加入戰場而改變。
靖南軍中軍望台之上,無論是高傑亦或是李定國,皆是神情凝重。
萬民軍鼎盛的軍容,讓他們回憶起了曾經的敗績。
高傑握緊了腰間的雁翎刀。
在邳州之時,他拚儘了全力,卻還是沒有能夠守下邳州。
孫傳庭對他委以重任,待以為心腹。
他卻是愧對了孫傳庭的恩情。
李定國緊咬著牙關,他的眼眸之中滿是憤恨。
李岩殺他父兄,吞他部眾,有不共戴天之仇。
萬民軍幾經沉浮,現如今竟還有如此聲勢,實在令人駭然。
難道他們西軍大仇……
當真是沒有辦法雪恨。
但是這一切,卻沒有讓陳望的神色有半分的改變。
哪怕是如今彙聚到河西之地的萬民軍軍兵總兵力已經達到了二十五萬人的規模,而他麾下的兵馬僅僅隻有四萬餘人。
超過六倍以上的兵力差,卻沒有讓陳望的心緒產生任何的波動。
望台之上一眾將校的神情動作,全都被陳望儘收於眼底。
麵對著這樣的景象,並非是所有人都能夠波瀾不驚。
對於這一點,陳望自然也是知曉。
“困獸之鬥。”
陳望緩緩出言,隻是一言便已經壓下中軍望台之上一切的騷動。
高傑和李定國兩人並一眾山東、河南兩鎮的軍將心中的彷徨和恐懼,被陳望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壓了下來。
所有的將校,都將目光轉移到了陳望的身上。
朔風鼓蕩,吹起了陳望外罩著赤炮,彷佛在勁風之中熊熊燃燒著火焰。
陳望的聲音不高,但是卻猶如定海神針一般,壓下了一切的不安。
高傑和李定國兩人注意到,自始自終,一眾漢中鎮的軍將臉上都沒有露出絲毫的恐懼。
他們按刀而立,隻是靜靜的站在陳望的身側,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波動。
哪怕是麵對著數以十萬計的萬民軍軍兵,亦是如此。
他們為什麼要恐懼?
萬民軍是什麼東西?
手下敗將!
無論是如今橫行西北的闖軍,亦或是縱橫北地的建奴。
所有的一切敵人,都曾經隻是他們手下的敗將!
一路以來,這天下萬軍,萬國諸營,從來都沒有人能夠擋住他們的兵鋒!
他們的將軍,帶領著他們轉戰萬裡,未逢一敗!
陳望仍舊是那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情。
這一路走來,他所經曆過的險境,比起眼前艱難的實在是太多了,這樣的場景已經根本引動不了他心中的波瀾。
“如果一開始的時候,李岩就傾儘全力,與我軍決一死戰,或許他們還有些許的機會。”
陳望搖了搖頭,萬民軍的士氣回升,不過隻是暫時的。
從一開始李岩選擇了防守,幾乎完全放棄了進攻之時,結局其實就已經注定。
“隻可惜,戰場之上的連番敗績讓李岩失去了信心,哪怕是占據著絕對的兵力優勢,他卻是不敢發起任何的進攻。”
李岩一切的布置,都暴露了極為重要的一點。
他沒有任何信心,在野戰的正麵對決獲勝。
作為一軍統帥尚且如此畏戰,麾下將領又豈能燃起必勝的信念?
當裡李岩將一切的希望,將全軍數十萬人的命運全都寄托在清軍的手上之時。
便已經是徹底喪失了問鼎天下的資格。
真正的雄主,豈會將自己的命運交予他人之手?
與外虜勾結,怎麼敢將麾下的部眾稱為“萬民”?
以“萬民”之名,行苟且之事。
所謂的萬民,不過是李岩想要成就野心的工具。
李岩早已經不再是那個胸懷萬民的真正領袖。
現在的李岩,早已經被權勢蒙蔽了雙眼,被仇恨充盈了胸膛。
為了達成目的,他可以使用一切的手段,不惜一切的代價。
“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
陳望輕輕的拍了拍手,輕描淡寫道。
“戲已經演的夠久了,等到萬民軍的主力將要抵近一號棱堡外圍之時,一鼓作氣攻下他們的一號棱堡。”
一號棱堡,是陳望定下的代稱。
河西萬民軍的棱堡防線共有三座大型棱堡,呈三角之勢互為依仗。
分彆位於北,西南、東南三處。
陳望將北部的大型棱堡定為一號,西南定為二號,東南定為三號。
一號棱堡其實早就已經能夠攻下。
之所以遲遲沒有打下,是因為還需要一號棱堡作為誘餌,來引誘李岩這一條大魚上鉤罷了。
萬民軍雖然將軍中大部分的火炮和銃槍都集中在這三座棱堡之中,但是仍舊沒有發揮棱堡的優勢。
他們沒有時間去完善軍備,哪怕是李岩收攏各地的工匠,在南京成立專屬的軍器局日夜不休對於漢中鎮的銃炮進行仿製。
但是短時間內卻是僅僅生產出少數的燧發槍,而且這些燧發槍的擊發率還不高。
現今的萬民軍之中仍然是以火繩槍為主。
火炮也是以虎蹲炮,佛朗機為主。
萬民軍的銃炮和靖南軍的銃炮之間存在將近一代的代差。
軍兵之間的訓練度也不是一個檔次。
現在李岩已經咬鉤,那麼也就不需要再留著一號棱堡繼續掌握在萬民軍的手中了。
“一號棱堡攻陷之後,將軍中一應重炮全數調集到棱堡之中,作為火力支援。”
陳望有條不紊的下達著軍令,所有的計劃在最初的時候就已經製定了下來,現在他不過隻是將當初在中軍部時就決定好的方案全盤托出。
“令,左光先率部退出揚州馳援河西戰場,揚州方麵軍一應指揮權全數交給艾能奇,他的任務仍然不變。”
揚州城中萬民軍的抵抗正越發的薄弱,他們的戰鬥意誌也已經降到了最低。
眼下的局勢,揚州城的淪陷與否已經無法決定戰場的最終走向,隻要繼續給予壓力即可。
真正能夠一錘定音,在於河西。
萬民軍雖說是困獸之鬥,但是終究還是有二十五萬的兵馬。
現在河西的戰場上,他麾下主要的兵馬組成還是山東鎮和西軍改編而來的河南鎮。
這兩鎮的兵馬雖然都是精挑細選而來,也經曆過了不短的訓練。
但是他們的始終是脫胎於舊軍,戰鬥意誌和戰力,以及武備方麵比起漢中鎮來說還是要差上不少。
在這種足以決定命運的時刻,陳望自然是更相信自己直控的漢中鎮。
漢中鎮五師兵馬,全都是嚴格按照戚家軍的選兵法從各地之中選拔出來,一直以來都進行著嚴苛的訓練。
他們裝備著最好的武器,最好的盔甲,在軍法官和宣講官的帶領下成軍。
以往那些舊軍之中存在的陋習,軍官視軍兵為奴仆之類的情況,在漢中鎮內是完全不可能出現的事情。
他們是區彆於這個時代的新軍。
他們並非是從各地被強征而來,也並非是被裹挾的流民。
他們經曆過苦難,所以知道和平生活的來之不易。
他們接受著新式的思潮,在宣講官的宣講之下,在軍法官的教導下。
他們明白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而戰。
這一路走來,他們見到的是在戰火之下哀嚎的城鎮,見到的是因為天災人禍不得不背井離鄉的百姓,見到的是肆無忌憚肆虐在神州土地之上的虜寇。
他們曾經還不是軍兵的時候,也曾經是其中的一員。
大勢如潮,時代的洪流裹挾著個人命運,浪潮洶洶,他們拚了命的掙紮著,卻是沒有辦法保護重要的一切。
他們是幸運的,他們逃到了漢中府內,逃到了一片安寧的地方。
但是他們永遠都記得他們曾經遭受過的苦難,也記得曾經失去的一切。
而在除了漢中府內其他地方的百姓,他們仍然飽受著戰亂天災之苦,他們是不幸的。
那些不幸的人仍然在時代的洪流之中掙紮。
他們的同胞仍然在飽受著苦難。
那些與他們血脈交融,同為炎黃苗裔的同胞們,等著他們的拯救,等待著他們的解放!
“萬勝!”
巨大的呼喊聲在萬民軍的軍陣各處響起,道道軍令自那麵玄黑色的大纛之下傳出。
數以十萬計的萬民軍軍兵開始湧動,無數頭纏著黑巾的萬民軍軍兵高舉著兵刃,在他們的領袖指揮之下開始了進軍!
黑壓壓的人潮越逼越近,渾厚的戰鼓聲在揚州西郊的蒼穹之下響起。
玄旗如墨,恍若黑雲,幾乎遮蔽了整個揚州的西郊。
成千上萬的萬民軍在旌旗的揮動之下不斷的翻湧。
大地在不停的震動,密集的腳步聲在眾人的耳畔縈繞著。
兩翼騎軍之間的交鋒已經趨於白熱化,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騎兵從馬背之上跌落而下。
黑壓壓的軍陣如烏雲覆壓而來。
千萬支長矛在陽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寒芒,如同突然拔地而起的金屬麥田。
伴隨著戰鼓的轟鳴,那密不透風的槍林正緩緩推進。
靖南軍的前陣,山東、河南兩鎮近兩萬餘名步兵已經射住了陣腳,前排的軍官們已經拔出了腰間的雁翎刀。
軍陣前進,踏起的塵土在晨風中翻滾,每一步都踏在觀者的心跳上。
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隨著距離的縮短而幾何倍增,
每一步逼近都讓空氣愈發凝滯,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隨著距離的臨近不斷加劇。
朔風獵獵,蝕骨的寒意自冰冷的大地之上不斷的蔓延著。
“舉銃!”
嘹亮的天鵝音突然拔地而起,前陣的軍官舉起了手中的雁翎刀。
“舉銃!”
身著紅色甲衣的兩鎮銃兵緊咬著牙關,他們的應和聲幾乎是從牙縫之中迸發而出。
人到一萬,無邊無沿,人過十萬,徹天連地。
借助著中軍的望台,尚且難以將萬民軍龐大的軍勢收於眼底,更何況是這些站在最前陣的軍兵。
無論是誰,在麵對著如此恢弘的軍勢,如此數量的敵人,都會不由自主的感到恐懼。
連番的勝利讓他們堅信著勝利必將屬於他們。
但是在此時此刻,兩鎮軍兵的軍心不可控製的陷入了動搖。
但在長期的訓練,嚴格的軍法之下,他們仍然按照整訓之時學到的一切在行動。
前排密密麻麻的火銃翻下,對準不遠處正緩緩逼近的萬民軍軍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