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後是更為熱烈的狂歡舞,男女舞者分成內外雙環。男子應和著粗獷的鼓點,重重跺腳,激起陣陣塵土飛揚,如同風暴掠過山崗;女子則搖動手腕腳踝的銀鈴,叮咚之聲連綿不絕,宛如冰川融水潺潺流過山澗。舞蹈高潮迭起,男女雙環逆向急速旋轉、交錯穿插,身上厚重的羊皮襖隨著疾旋的動作翻飛鼓蕩,竟旋成了一朵朵怒放的白蓮花,場麵壯觀至極。
末秀看得目眩神迷,李智雲也沉浸在這異域風情的磅礴藝術之中。就在這時,一名神色凝重的隨從快步趨近,單膝跪地,抱拳低語,聲音雖輕卻如冰錐刺破了節日的喧囂:“陛下!十萬火急!據確報,康國大將阿史那沙畢親率數千鐵騎,突襲清風寨!小女王……危在旦夕!”
末秀臉上的笑意瞬間凍結,失聲問道:“康國?為何突然發兵攻打央金?”隨從一聽,麵露難色:“具體緣由尚不明朗,隻聽聞……小女王為報舊仇,在商道上設伏,截殺了康國二王子溫蓽成!”末秀瞳孔猛地一縮,緊握扶手的手指節發白,深吸一口氣才穩住心神:“本王知曉了,速探再報!”隨從躬身退下。
一旁的李智雲聽得一頭霧水:“陛下,這位‘小女王’是……?”
末秀這才從震驚中回神,轉頭解釋道:“殿下有所不知,我蘇毗國世代由兩位女王共治。大女王便是我,坐鎮此主寨。小女王名叫央金,駐蹕於西邊的清風寨,拱衛邊境。”李智雲恍然,心中暗忖:後世撲克牌中的大小王,原來並非空穴來風。
“那這‘報仇’又是何故?”李智雲追問道。
末秀長歎一聲,明媚的節日氛圍在她眼中蒙上了一層陰翳:“殿下,我蘇毗一族,雖以狩獵為生,卻也仰仗商道維係。境內所產的鍮石(黃銅礦石)、上品朱砂、珍貴麝香,還有黃金、駿馬,皆是四方渴求之物。我們與吐蕃、突厥、吐穀渾,乃至大唐,皆有貿易往來,獲利不菲。然則,這貫通東西的絲路命脈,素來被粟特商人牢牢把持。康國,乃昭武九姓之首,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認為我蘇毗商隊奪了他們的利,積怨日久,兵戈相向已非一次兩次。”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三年前,央金的胞妹吉珍,率領一支滿載貨物的商隊前往吐蕃,行至險隘,竟遭康國二王子溫蓽成率兵悍然截殺!吉珍連同數十名忠勇護衛,儘皆戰死……此乃央金心中永不愈合的傷疤,複仇之念,日夜煎熬著她。此番截殺溫蓽成,想必是……她終於動手了。”
李智雲心中凜然。他曾聽安興貴談及粟特諸國淵源:康國王室本姓溫,祖上是月氏貴胄,原來居住在祁連山北麵的昭武城。漢朝時遭匈奴重創,被迫舉族西遷,翻越險峻蔥嶺(今帕米爾高原),最終在河西走廊星散成九大部落,各立邦國(康、石、曹、米、安、何、史、穆、畢)。為不忘故土,他們皆以“昭武”為姓,聚居於涼州(今威武)、甘州(今張掖)、肅州(今酒泉)等地。這康國,正是九姓之首,實力最為雄厚。
末秀霍然起身,神色凝重如鐵,對李智雲道:“楚王殿下,軍情如火,請借一步說話。”李智雲立刻隨她走下觀禮台,來到廣場邊緣一處僻靜之地。末秀目光灼灼,直視著他:“殿下,康國阿史那沙畢乃沙場宿將,此番挾雷霆之怒而來,央金勢單力孤,恐難支撐。末秀必須即刻點兵馳援,不能奉陪殿下了!”
李智雲心頭一緊,眼前閃過清風寨可能遭遇的慘烈景象,以及那位素未謀麵卻剛烈的小女王。他幾乎未加思索便道:“陛下且慢!此事關係蘇毗國安危,我豈能袖手旁觀?請允我隨行!或可於危局中,略儘綿薄之力,為陛下參詳一二。”末秀凝視他片刻,眼中掠過一絲複雜光芒,隨即果斷點頭:“好!殿下高義,末秀感激!事不宜遲!”她立刻召來傳令官,厲聲下令:“吹響號角!召集所有能戰之兵!即刻開拔清風寨!”
嗚嗚嗚——!
蒼涼雄渾的牛角號聲撕裂了節日的餘音,瞬間傳遍山寨。平靜的山寨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驟然沸騰。鏗鏘的甲胄碰撞聲、急促的腳步聲、戰馬的嘶鳴聲取代了歌舞歡騰。不到一盞熱茶的工夫,廣場上已然彙聚起一支殺氣騰騰的隊伍。雖裝備不及唐軍精良,但蘇毗戰士個個剽悍勇武,眼神中燃燒著保衛家園的怒火。末秀身著赤金盤龍甲,玄色貂裘下隱現唐式明光鎧。她翻身上馬,腰間彎刀在陽光下寒光閃閃。她勒馬立於陣前,目光如電掃過麾下將士,無需多言,一股決絕的肅殺之氣已然彌漫開來。末秀猛地一揮馬鞭:“出發!”
戰馬嘶鳴,鐵蹄踏碎山石。末秀一馬當先,如離弦之箭衝出寨門。李智雲緊隨其後,感受著山林間疾風撲麵,心中既有對未知戰場的忐忑,更有一種參與曆史洪流的激蕩。大隊人馬沿著蜿蜒山道疾馳,卷起滾滾煙塵。
行不及一個時辰,前方山道拐彎處,突然湧來一片黑壓壓、倉皇失措的人群。那是清風寨逃出的百姓!他們拖家帶口,扶老攜幼,臉上刻滿了驚恐與絕望,身上僅有的一點家當在倉惶奔逃中顯得如此微不足道。許多人衣衫襤褸,身上帶傷,孩童的啼哭、老人的哀歎交織一片。當他們看到那麵熟悉的、繡著蘇毗神鳥圖騰的王旗,看到馬背上英姿颯爽的女王時,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紛紛跪倒在塵埃之中,悲聲震天:“女王!陛下!救救我們啊!”
末秀勒住戰馬,飛身躍下,疾步上前扶起一位跪倒在地、須發皆白的老者,聲音因急切而微微發顫:“洛乾大叔!快起來!清風寨……究竟如何了?”
老者老淚縱橫,渾身顫抖,渾濁的眼中滿是驚魂未定:“陛下啊……完了!全完了!康國的魔鬼兵……像狼群一樣撲進來!他們……他們見人就砍,見房就燒!寨子裡……血流成河啊!我們這些人……是拚了老命才逃出來的……”他泣不成聲,乾枯的手指死死抓住末秀的臂膀,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末秀的心沉入穀底,她環顧四周一張張驚惶悲戚的麵孔,強壓怒火問道:“央金呢?小女王何在?”
老者抹著淚,茫然搖頭:“小女王……她帶著衛隊跟康國人拚命……殺聲震天……後來……後來就不知道了……陛下,您快去救救她吧!”
末秀眼中寒芒暴漲,她猛地轉身,對一名心腹將領厲聲道:“拉布!你帶一隊人,護送鄉親們回主寨!妥善安置,傷者速速救治!不得有誤!”
“遵命!陛下!”拉布抱拳領命,立刻指揮手下士兵,攙扶起疲憊不堪的難民,調轉方向。
末秀翻身上馬,再不敢有絲毫耽擱。她心急如焚,鞭子在空中炸響。隊伍繼續加速前進。沿途遇到的逃難百姓越來越多,如同決堤的溪流。他們跪在道旁,哭聲哀求聲彙成一片淒楚的浪潮。末秀心如刀絞,卻隻能狠下心腸,在馬上頻頻點頭示意,馬鞭揮得更急,戰馬四蹄翻飛,在山道上揚起更高的塵土。
翻過一座陡峭的山梁,路上的難民漸漸稀少,氣氛卻愈發凝重死寂,空氣中仿佛能嗅到遠方飄來的血腥與焦糊味。就在這時,前方山路的儘頭,影影綽綽出現了一支迤邐行來的隊伍。隊伍約有兩三百人,大多是精壯漢子,人人帶傷,甲胄破損,兵器染血。他們沉默地行進著,腳步沉重,臉上交織著疲憊、傷痛與不屈的怒火,如同一支從地獄邊緣掙紮而出的殘兵。隊伍最前方,一名女子尤為醒目。她膚色是野外陽光淬煉出的深麥色,身形矯健如雌豹,沾滿血汙和塵土的皮甲勾勒出堅韌的線條,手中緊握的彎刀豁了口,幾縷散亂的發絲粘在汗濕的額角,眼神卻像淬火的精鐵,銳利而沉靜——正是小女王央金!
末秀一眼認出,猛地一夾馬腹衝上前去,未等馬停穩便躍下,一把抓住央金的手臂,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央金!你……你怎麼樣?傷著沒有?!”
央金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在沾著煙灰和血漬的臉上顯得格外爽朗,卻也掩不住深深的疲憊:“死不了!他娘的康國狗賊來得太猛!寨子……沒守住!折了不少兄弟,好不容易才撕開條口子衝出來!”
末秀聽罷,鬆了口氣,拍了拍央金的手臂:“人沒事就好!寨子丟了,以後搶回來就是!”
這時候,央金銳利的目光落在了站在末秀身旁,身著唐式錦袍的李智雲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疑惑,揚了揚下巴:“末秀,這位是……?”
末秀連忙拉過李智雲,介紹道:“央金,這位便是助我山寨渡過饑荒、發明‘暖棚’奇術的大唐楚王!清風寨的暖棚,也是他傳授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