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葉巷宅邸。
飲冰齋院子外,一位叫做半細的新羅婢,正在靜靜等待。
她並不知道,此刻,前方一牆之隔的院子裡,正在發生奇異的一幕:
清秀少女與白衣女君在桌邊一站一坐。
相同點是,她們同時閉目,一齊握著同一柄青銅長劍。
兩碗麵已經吃儘,剩下兩碗茶水未飲。
魚念淵蹙眉閉眸,睫毛輕顫。
趙清秀是左撇子,左掌握劍。
右掌同時攤開,右掌心的那一條奇異的小小困蛟,正在通過她的纖瘦身子,緩緩湧向左手緊握的青銅長劍,速度很慢。
長劍鏽綠色劍身上,散發出血紅光暈。
掌中困蛟緩緩朝它轉移,它光芒越來越盛,幸虧是青天白日,血紅光暈擴散不出多少距離,否則都要引起院外等待的半細注意了。
院內這一幕,似是在進行著什麼神秘的儀式……
夢淵。
源源不斷湧出惡蛟的源泉,青銅小劍倒懸之處。
正有千姿百態的隱名女君虛影。
其中的大多數女君,靜止不動。
此刻,隻有五道各有千秋的女君虛影,能夠自由行動,聚集在了一起。
左斜雙環鬢女君、右斜雙環鬢女君、還有按道理本該是除了金發高大女君外下一位擁有困蛟的白衣女君,眸光皆落在了趙清秀與雪中燭的掌心處。
這不是“夢夫人”可以擁有的,夢夫人隻是擁有了進入夢淵的資格,可是斬蛟並捕之,是越女道脈下一個大境界的苛刻條件。
越女斬蛟,何其難也,遑論困之。
此刻場上隱名女君聚首的情形,已經明顯表明,在此之前,隻有雪中燭擁有一條困蛟。
連在這一代女君殿中第二把交椅的白衣女君魚念淵都還沒有。
不過這位嫻靜溫婉的白衣女君,情況十分特殊。
越女道脈的每一道境界,於她而言,宛若天埑。
但晉升後每一境的裨益,也格外之大,非尋常隱名女君可比。
如若在夢淵中,白衣女君能夠斬獲一條蛟龍,益處更是妙不可言,少不得又是一頓天雷。
因為不久前響徹潯陽方圓百裡的那陣顯性琴音當中,她身上的靈氣修為光柱是偏黑色的,與百裡之外借助離大郎肉身蘇醒複生的老道人近似。
顯然,二者皆是逆天道而行,自然是困難重重。
老天爺一個不高興就賞滾滾天雷。
不管如何,此時,趙清秀隻是新晉的六品“夢夫人”,卻擁有了奇異大福緣,成為了場上第二位擁有困蛟的特殊越女,與大師姐雪中燭並肩。
這是以往每一代越處子在六品時都不曾有的,至少通讀殿中秘庫書籍的魚念淵從未聽過,本代越處子趙清秀的這件奇殊事跡,勢必會被錄進女君殿秘冊,供後世女君觀仰。
趙清秀被師姐們圍住,細細觀摩,氣氛萬籟俱寂。
雪中燭已經鬆開了懷抱……這本就是她在師妹們麵前很少流露的失態……也在打量趙清秀的掌中困蛟。
趙清秀被盯的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頭。
雪中燭與魚念淵交換了下目光。
二女此前收到過趙清秀來信,隱約知道七師妹破境得的益處,好像是與那位童夫有關。
眼下瞧見這奇殊福緣,都有些沉默。
雪中燭的虛影似是皺眉。
隻有左、右雙環鬢女君尚且不知,眼下她們都十分好奇慕色的眼神,打量著七師妹。
左雙環鬢女君突然伸手,指了指趙清秀的身上。
雪中燭、魚念淵回過神,循著指向看去,發現了一處異常。
趙清秀纖瘦嬌軀的虛影上,隱隱蒙著一層紫暈,包括她的眼眸,有奇異紫霧縈繞。
這紫霧與雪中燭身上的上品修為紫氣不同,時濃時淡,如同粘稠水流一般淌過。
與此同時,趙清秀掌心困住的那隻紫霧小蛟,與雪中燭掌心的雪白小蛟不同。
後者安安靜靜,有些高貴慵懶。
前者則是在一直循環往複的原地旋轉,掌心困住了一般,像是急得原地打轉。
每當趙清秀身上的紫霧光暈淌過手掌邊緣時,紫霧小蛟就轉的格外迅速,似是渴望著什麼,可就是難出掌心。
眾女麵麵相覷,不懂原因。
本就是奇殊福源,自然奇怪特殊,沒有先例,難以理解。
魚念淵垂眸,伸手摸了摸趙清秀身上那一陣紫霧光暈,細細打量著。
少頃,她抬頭,朝眼神探究的雪中燭等人搖了搖腦袋。
亦是不懂。
被各種心態的師姐們打量之際,趙清秀的關注點卻放在了彆的地方。
她這次算是第一次以夢夫人之身,進入夢淵。
此時也發現了與當初夢境的區彆。
沒有聲音。
也是,她們本就是一道道投射而來的虛影,何來聲音一說,其實是聽覺都沒有。
一眾女君們,隻能通過一些簡易的手勢交流。
皆是短語,難述長言。
這一塊,趙清秀格外擅長。
她自幼就是啞女,手語自然不陌生,不過以往生活中,遇到的大多數人,例如歐陽戎,暫時都不會手語,所以隻能靠寫字這個簡單粗暴的法子了。
而眼下在夢淵之中,無法寫字,隻能用手語了。
趙清秀看見,大師姐朝二師姐做了個手勢。
大致意思是:
【你倆在哪】
魚念淵回複一個簡單手勢:
【仍在城中】
雪中燭皺眉不滿,揮揮手。
意思更簡單,催她們速速回來,不要拖延。
不等魚念淵回答,趙清秀拉了拉雪中燭袖口,朝她做出了一陣手勢,用來解釋檀郎之事。
雪中燭微微偏頭,臉露惑色。
旁邊的左、右雙環鬢女君虛影亦是做出歪頭的姿勢,同樣困惑。
都沒看懂。
趙清秀反應過來,是她手勢太複雜了。
魚念淵看了眼小臉無奈的七師妹。
她雖然也沒看懂那一陣手勢,但是大致猜到了七師妹在說什麼。
但夢淵危險,不宜久留,她們這次一齊過來,本就不是交流閒話的。
魚念淵伸手拍了拍趙清秀肩膀,輕柔寬慰。
雪中燭看了看魚念淵,又看了看趙清秀,愈發皺眉狐疑。
這時,這位金發高大女君突然抬頭。
魚念淵、趙清秀等人也跟隨著抬頭看去。
似是有一道黑影掠過天空。
旋即,一道“蠕動”的虛影,從天而降,垂直落在前方距離淵很近之處,蹦躂了幾下,旋即在地上微微動彈著。
這墜地的一幕,無聲無息。
定睛一看。
才看清楚,這是一條雪白鱘魚。
高空墜地的緣故,摔得七竅流血,時不時的僵直蹦躂。
魚念淵、趙清秀側目。
雪中燭眼眸冷漠,伸出手掌。
掌上的雪白小蛟,似是剛剛睡醒,慵懶抬頭。
它被趙清秀掌心的紫霧小蛟吸引了些注意,轉頭看去。
紫霧小蛟同樣偏頭看它。
兩隻小蛟,各在掌心,隔空相望。
雪中燭的高大虛影,緩緩走向前方的雪白鱘魚。
這時,有人拉住了她袖口。
雪中燭回頭看去,是魚念淵。
不過不等她眼神疑惑,就發現魚念淵的目光躍過了她的肩膀,望向她身後。
雪中燭回首,發現七師妹趙清秀不知何時,邁步上前,越過了她,手捧紫蛟,來到了奄奄一息的雪白鱘魚麵前。
再前進一步,就是惡蛟橫生的深淵。
雪中燭剛開始目露惑色,但是見到魚念淵手勢,大致明白了些什麼。
有些默然的看著七師妹站出來的舉措。
趙清秀代替了雪中燭。
雖然此刻,雪中燭想不通小師妹突然為何主動站出為她分憂,不懂小師妹這番表現是否是要立功求事,但雪中燭還是抿了下唇,任由她去。
七師妹也有蛟。
她有這份資格。
這些年來一向站在最前麵的雪中燭眼神稍稍恍惚,隱約記起了師尊走前交出重擔的那一天,當時除了二師妹,其他師妹們都很小。
這位雲夢大女君出神之際,趙清秀已經停步,站在垂死的雪白鱘魚麵前。
她捧蛟的右掌,如同掬水傾倒一般,翻過了手。
紫霧小蛟依依不舍的離開紫霧繞體的女主人,如電般鑽進雪白鱘魚體內。
與此同時,飲冰齋院子裡,閉目站在桌邊的趙清秀,右掌中的紫霧小蛟經過遊走,徹底進入了青銅長劍之中,脫離手掌,盤橫劍身!
此刻,夢淵前,一條雪白鱘魚陡然僵化。
漸漸泛起青銅材質的光亮。
它的血肉似是發生了某種神異變化。
趙清秀低頭注視。
雪中燭有些出神。
魚念淵、兩位雙環鬢女君都端手而立,姿態嚴肅,看著這一幕。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趙清秀和雪白鱘魚麵前的深淵內,升起一條紫紅色惡蛟。
紫紅色惡蛟生有雙頭!
一個頭蒼老須白,氣色虛弱;另一頭正值壯年,生機勃勃,卻瞎了隻眼,更顯猙獰凶狠。
蒼老蛟首顯得怯怯弱弱,壯年蛟首僅剩的獨眼冷漠殘酷,瞎去的那隻眼睛,斜插著一口鐵鏽劍,不知是何人的。
一頭紫紅色惡蛟,卻擁有兩副麵貌,詭異驚悚。
它身體似是由那顆壯年蛟首主導,蒼老蛟首彎曲頭身,不情不願的跟隨;在掙脫了同類殘殺的漩渦、衝出深淵的那一刻,它第一時間衝向了紫霧縈繞的趙清秀。
壯年蛟首的豎眸,倒映著趙清秀的紫霧虛影,縈繞在她身旁的紫霧,勾出了這隻豎眸深處貪婪暴食的滔天欲望。
這陡然的一幕,震驚全場!
雪中燭瞬間出現在趙清秀麵前,擋住壯年蛟首,以雪白小蛟作劍,一劍雷霆般削去了獨眼蛟首……她的虛影淡了不少,像是耗費極大。
可是下一霎那,原本不情不願跟隨的怯弱蒼老蛟首,突然趁機繞過雪中燭,渾濁老眼中閃過一抹狡詐。
它飛速衝到了趙清秀的身邊,無視地上紫蛟附體的雪白鱘魚,一口吞下了這道縈繞可口無比紫霧的小女君虛影。
雪中燭驚怒交加,魚念淵等女君急衝上前。
死了同伴的蒼老蛟首,吃到世間最美味食物後,頭也不回的鑽回深淵。
雪中燭來不及阻攔,眼看老蛟就要溜走。
這時。
“嘀嗒——!”
眾女耳邊忽然響起一道液體滴落聲。
與尋常水滴不同,它似是粘稠無比的血液滴落聲。
眾人沒看到的最上方,一口倒懸青銅小劍,血繡劍尖落下了一滴血,落在淵中。
於是。
老蛟在半空中靜止停頓,身體開始衰老,化為枯骨,其餘血肉飛速剝離出來,成為血色光團,湧向上方青銅小劍。
下方深淵爭先恐後等待老蛟歸來、爭奪食物的惡蛟,也儘數衰老成白骨觀,一道道血色光團湧往上方青銅小劍。
原本被老蛟龍吞下那一道紫霧纖瘦女君身影,飄落了下來,同樣“一分為二”。
紫霧被從中剝離出來,化為一團,吸入深淵上方俯視眾生、似無感情的青銅小劍內……吸收紫霧後,青銅小劍上的鐵鏽稍微消減了點,隻是此刻無人發現。
半空中,僅剩下一道纖細女君的倩影,像羽毛般,緩緩飄落下來,被師姐們接住。
雪中燭突然抬頭,怒眸直勾勾盯著那一口的青銅小劍。
青銅小劍紋絲不動,宛若死物,又像是俯視眾生的觀眾,諸事與其無關。
某一瞬間,趙清秀聽到了許多聲音。
明明以夢夫人形態進入夢淵,沒有聲音能發出的,但她迷糊之中就是聽到了。
耳邊傳來的師姐們手忙腳亂的關懷著急話語,她全都不記得了,腦海中一直響起不久前分開之際與檀郎溫存時聽到的溫柔嗓音,其中一句、也是她笑的最開心的一句,依稀回蕩耳旁:
“繡娘等我,咱們一起去洛陽。”
……
“大師兄怎麼了?身子不舒服嗎?”
潯陽王府,內宅廢墟間。
謝令薑說完老天師遺留言語後,發現大師兄臉色有些不對勁。
歐陽戎低頭不語,皺眉思索著什麼。
“碗大……碗小……過剩的福緣……”他嘴中呢喃。
謝令薑講完後,不解的搖頭:
“老天師不知為何說這話,不過也是誇大師兄你是福緣深厚之人,隻是讓你身邊人注意,怕接不住你露出的福運……難不成是隻祿位錢財?”
謝令薑眨了下眼:“幸虧我不入仕,也不要大師兄給錢財。”
歐陽戎抬頭看了眼小師妹,細細端詳著,有些出神發呆。
“大師兄看著我作何?”
歐陽戎忽然道:
“走,咱們先撤離,去裴十三娘那邊,和繡娘、嬸娘她們集合,再出城,你去催下王爺,彆耽誤了。”
“哦哦。”
謝令薑連忙轉身,準備去催離閒等人,卻發現大師兄腳步比她還快,徑直經過她身邊,往王府外麵走去。
似是不等他們了,背影匆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