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阿良,出來下,有人找你。”
日暮黃昏。
膳堂內的一處處灶火已經熄滅,一道道疲憊人影,陸陸續續的走出門。
忙碌了一天,正是下值的時間。
門邊擦窗戶的吳翠,突然朝大堂內喊道。
膳堂下值的眾人聞言,已經見怪不怪了。
膳夫……不,掌勺庖丁柳阿良,是最近劍澤雜役群體的大紅人。
不光是在劍澤幾座膳堂內名聲鵲起,沒人敢惹,在其他地方,雜役們也是隱有耳聞。
有人說,他是冒著大不韙,給小仙子李姝開了小灶,在暫時背鍋之後,愈發受到了小仙子李姝的賞識器重,剛來幾個月,就已經成清涼穀膳堂的骨乾庖丁了。
也有人說,他在諸多堂口有不少好友,都是在入劍澤考核時認識的,關係莫逆,其中不乏秋堂、桃堂的仙子,還有竹堂那邊前途遠大的哥們……總結來說,就是在劍澤內的人脈有點深不可測。
還有人傳的邪乎,陰謀論一樣的說,柳阿良當初考核落選,來當膳夫雜役,是劍澤某位看重他的前輩故意的,要對他進行心性考驗,準備考驗個兩年,在選入竹堂……
一道道反複迭代的小八卦,就這麼在雜役島上的大娘大嬸浣衣洗菜之間炮製並傳開,穿的神乎其神,有鼻有眼的,甚至還有很多信誓旦旦的目擊證人,比如某位朱姓大娘。
歐陽戎剛開始以為,這也就是大娘們的小碎嘴,真信這個的,就算是過了一道篩選了,屬於年紀大的愚昧雜役。
結果,最近他發現同一座膳堂的吳翠,看他的眼神都漸漸發生了變化,有一絲敬羨與怯意。
歐陽戎扶額無語了。
果然,再聰明年輕的腦袋,被人群一影響,便都是烏合之眾,愛給彆人補強。
雖然雜役大娘、小娘們對他的腦補,遠遠不及真實情況,例如在英駿這一塊。
但是他頂著柳阿良的假身,木訥沉默,就是想低調一點。
現在倒好,最近快要成膳堂裡的大熊貓了,被人好奇打量,津津樂道。
不過,此刻黃昏下值之際,門口的吳翠呼喊一聲後,並沒太多人回頭去看。
因為他升為庖丁的這兩日,這種有人來找柳阿良的情形太多了。
小仙子李姝,和他在秋堂、桃堂的仙子好友們暫且不提。
光是此前歐陽戎在采買房幾日乾活稍微認識的同僚們,就有不少人來找他熱情喝酒,套著近乎。
不過這些,歐陽戎全都謝絕了,但也沒有甩臉色,而是都客氣的送走。
此時,聽到吳翠的通告,歐陽戎表情不變,沒有不耐煩,停止收拾灶台,走出門,去見來客。
“陳大娘子?”
歐陽戎下意識喊道。
“阿良兄弟。”
站在吳翠身後的陳大娘子抬起頭,笑著打量了歐陽戎,關心問:
“回膳堂待得可習慣?”
歐陽戎點點頭:
“還行,大夥都挺好說話的。”
他瞧了眼陳大娘子身後。
不見其他人的身影。
吳翠聞言,嘴角微抽了下。
你人脈這麼廣,能不好說話嗎?
陳大娘子示意了下右後方:
“正好有些食材要送過來,我就一起過來了,想順便看看你,其他同僚也是這意思,讓我代替他們來……不過怎麼說,咱們同僚一場,也是緣分。”
吳翠發現陳大娘子微笑投來的視線,很有自知之明的離開了落有夕陽的窗邊,換了個地方去看她那本劍術小冊子。
原地隻剩下歐陽戎和陳大娘子。
歐陽戎擼起袖子,主動問:
“驢車在呢,我去幫忙卸下貨……”
陳大娘子擺擺手:“沒事,讓他們乾。”
歐陽戎轉身進屋:
“等會兒,我去泡壺茶。”
他不由分說的重返膳堂,回到灶台邊,他重新燒火熱了下粗糙的銅製茶壺,在門外陳大娘子看不到的角度,從手邊抽屜中取出一隻竹筒,還把旁邊一塊出來“透氣”的小墨錠,重新塞進了竹筒。
茶壺很快蹦跳,咯咯作響。
歐陽戎提起茶壺,先倒了一杯茶,然後,他麵色自若的把壺中剩餘的茶水,倒進了空竹筒中。
木訥青年轉過身,腰懸竹筒,單手平端一碗茶,重新走出膳堂,來到陳大娘子麵前。
茶水遞上。
陳大娘子全程沒有催促,打量著他,目光隨意掠過了他腰間的竹筒。
她接過茶水,低頭抿了一口,臉色有些意外的抬起頭問:
“這茶湯不錯,哪采的葉子?”
“昨日上值,路過膳堂旁邊一處峭壁時采的,成色不錯,不知是哪種雲霧茶,島上這山穀裡肯定有更好的茶葉,可惜咱們進不去。”
“阿良,你倒是細心,每天這麼多人經過,就你識貨瞧見了……唉,這也是你的優點,再加上言少做多,還踏踏實實的,難怪能脫穎而出,關鍵是還很年輕,真是羨慕,外麵傳的沒錯,你真是去竹堂的好苗子,可惜在修煉一塊,是年齡稍大了點。”
她砸吧嘴巴,品著茶水,麵孔在杯中水霧的籠罩下,感慨了幾句。
又隨口叮囑了下:“山穀裡的茶是好,但萬萬不能擅自進去。”
“嗯嗯。”
歐陽戎平靜看著陳大娘子,等她喝完。
這婦人又抿了一口,露出微笑:
“能不能再取一隻新杯,盛茶帶走?”
歐陽戎點點頭:
“行。”
他轉身回屋,取一隻新杯,重新倒茶,少頃,再度端茶出門。
陳大娘子接過了新茶,試了下杯壁的溫度,小心翼翼的捧著。
歐陽戎抱拳,準備告辭:
“若是無事……”
陳大娘子捧著茶杯,突然笑問:
“這杯茶是送去給小姐的,小姐與我同姓,在家時喜愛品茗,老爺子收藏的茶葉,她都嘗了個遍……不好意思,又嘮叨了。”
頓了頓,她語氣隨意的遞出一份邀請:
“阿良兄弟,不急著回去吧,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茶?”
歐陽戎抬腳的動作頓住,腳懸在了空中。
陳大娘子低頭看了下他懸空的腳,以為他是猝不及防的“怔”在原地。
她臉上笑意更甚,努嘴示意了下背後那座巍峨的山穀:
“離的很近,何不同去?”
歐陽戎有些猶豫臉色:
“清涼穀是禁地……”
陳大娘子嗓音有些飄忽,似是自從遠處傳來:
“小姐說你能進,你就能進。”
歐陽戎看著陳大娘子的笑臉,寂靜少頃,腦袋輕點:
“好。”
陳大娘子收斂笑意,轉身帶路,捧杯前行。
歐陽戎跟在她後麵,一路進入了“不能擅自進入”的清涼穀。
黃昏傍晚,這世外之地的太陽似乎比大周其他地方更晚些下山,夏日的白晝也更長一些,夕陽緩緩的降到西邊的湖麵以下。
而清涼穀周圍一圈峭壁,在夕陽中投下巨大的陰影,壓在每一個穀外行走之人的身上……
入穀的二人,被深沉的黑暗給籠罩,又像是一種掩護。
某一刻,在前方陳大娘子看不到的地方,木訥青年摸了摸腰間竹筒。
新客已至,好茶盛滿,熱乎乎的。
……
月上柳梢頭。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歐陽戎發現清涼穀內的月色格外的皎潔漂亮。
可能是整個山穀的地勢比穀外周邊要高些的緣故。
清涼穀是島上的一群山,而不是字麵意思的山穀。
一座座高山就像是被神話中的巨靈神執鞭趕到了這座世外湖島上來到一樣。
它們圍繞成一個圓圈,周遭的整塊地勢拔地而起,哪怕是“圓”的中心部分,也是高出周圍穀外的地勢很多的,氣溫都比穀外低了一個級數。
也因此,它才截下了大澤裡白日蒸騰的水汽,形成了常年嫋繞不散的朦朧雲霧,才形成了一座座峭壁,與峭壁上的一道道白瀑奇觀。
用軍事方麵的話說,就是此地易守難攻,和潯陽城外的匡廬山一樣,適合藏人。
歐陽戎隨陳大娘子入山穀的路,宛若走緩坡登山。
傍晚清涼穀內雲霧繚繞,再加上夕陽落下,歐陽戎看不清太遠範圍,也無法像白天入穀那樣縱覽穀內風景,視線嚴重受阻。
一路上,他隱隱瞧見周圍的石刻很多,有點像曾去過的竹堂那邊,不過這裡的石刻更加密集,但是難以看的真切。
而且有些小篆文字,如古書中截取出來的孤僻一角,他也不認識……
陳大娘子明顯說了謊,清涼穀膳堂離諶佳欣的距離一點也不近。
二人都走了半個時辰了,這叫“就在前麵一點”?
不知又上行了多少步,歐陽戎都記不太清路了,周圍的夜色更深,白霧愈稀,月光更明。
陳大娘子把他帶到了一座亭子邊,緩緩停步。
亭子黛瓦白柱,黑色地板,西側有叮咚作響的泉水聲,清泉一刻不停的下山。
更給此亭添了幾分雅致。
亭子四麵無牆,卻掛著青綠色的簾帳,在晚風中搖曳,顏色鮮豔,如四盞風中燭火。
將亭內人遮掩的若隱若現。
歐陽戎眼神掃過,亭內有一抹高挑影子。
陳大娘子背影抬了下手,示意歐陽戎停步,她先行走進亭中,把茶水恭敬的遞給那高挑影子,然後緩步退下。
陳大娘子從歐陽戎身旁經過,沒有看他,沒有停留,揚長而去。
亭邊隻剩下兩道人影。
一個在亭內,一個在亭外。
青綠色簾帳將亭內亭外分隔。
空氣安靜了會兒。
或許是歐陽戎站在下風口的緣故,亭內隱約傳來一道淡淡的梔子香。
他還蠻熟悉。
氣氛逐漸冷場之際,歐陽戎率先開口:
“仙子認識我,找我有何貴乾?”
諶佳欣依著欄杆,捧杯品茗,潔白裙子在晚風中飄舞,她回頭看了眼。
隱隱可見木訥漢子一臉迷糊的神色。
像是誤入藕花深處的俗人漁夫。
簾帳內傳來一道諶佳欣的輕笑聲:
“你果然擅長裝糊塗。”
歐陽戎搖頭,堅持說道:
“不清楚仙子在說什麼。”
她笑意好像更甚了些:
“不清楚最好,什麼也沒發現最好,難怪宋芷安喜歡和你做朋友,確實是守口如瓶。”
歐陽戎麵露疑惑。
像是徹底遺忘了庫房那夜、也從沒見過諶佳欣一樣。
她突然道:
“雞湯不錯,難怪六師叔喜歡,嗬,沒白送你。”
歐陽戎聽懂了。
卻依舊麵不改色,沒有回話。
諶佳欣也不再開口。
亭內外,一時間隻剩下風聲。
透過薄紗簾帳被晚風某刻掀起的一角,能隱約看見一些片影:
裡麵的高挑小娘好像轉過了身,靠著欄杆,麵朝著他,低頭抿茶。
歐陽戎耐心等了會兒,見她遲遲不說話,再次主動道:
“仙子,若是無事,我先走了,回去還要點事,明日還要早起……”
諶佳欣放下茶杯,捂肚“咯咯”的笑了一會兒,有些樂不可支。
一點也沒有了仙子高高在上的冷清端莊。
反而有些肆意妄為的張揚癲意。
“這裡沒其他人,還擱這犢子呢,給我滾進來說話,最討厭你們這些裝模作樣端著的了,那個宋芷安也是,你再學學試試。”
歐陽戎微微皺眉。
此女有點瘋,不按常理來。
但撕掉了客氣禮貌後,某種距離確實近了些。
他猶豫之際,一杯茶水從簾帳後麵飛出。
歐陽戎下意識扭身,不過還是控製了下速度,“堪堪”躲開。
劈裡啪啦一聲響。
茶杯在他腳邊摔碎,茶水灑了一地,濺濕了他半邊衣擺。
歐陽戎低頭看了眼。
“給我滾進來。”
亭中傳來諶佳欣的蠻橫嗓音。
歐陽戎二話不說,大步上前,揮開簾帳,來到高挑小娘的麵前。
沒有四處張望,也沒有直視她。
他微微垂眸,一臉木訥道:
“仙子有話請講。”
語氣一如既往的恭敬,卻沒有彎下腰杆。
諶佳欣稍微抬起正眼,打量了下麵前骨子裡不卑不亢的僧衣青年,眼底稍稍露出點欣賞。
不過很快便淡去了。
小娘俏臉冷漠,依舊是直奔主題,一陣快語:
“三件事。一,以後在我麵前彆裝糊塗;二,以後你是我諶佳欣的人了;三,問個事,你廚藝很好?除了熬雞湯,還有其他拿手的嗎,水平和雞湯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