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房俊之言,劉洎對李承乾道:“微臣讚同此事,七河流域也好、河中地區也罷,終究距離大唐太過遙遠,不僅通信不暢、往來不便,也很難自其地駐紮更多軍隊,更重要還是由各地部族自行管理,若有波斯阻隔其中,可以更方便大唐對以上地區之管轄。”
事實上無論七河流域還是河中地區,都隻能作為大唐與大食之間的緩衝區存在,根本談不上真正治理、也就無謂“納入版圖”,一塊遠離大唐萬裡之遙的土地,何必為其費神費力、隻為了一個虛妄的名義?
他也不是事事反對房俊,當真於國有利、攸關社稷的時候,也能放下隔閡、意見統一。
對此,李承乾很是滿意。
身為君王要確保自己的地位、權力,就務必施行“平衡”之術,但文武雙方整日裡鬨來鬨去,隻關心自身利益卻將國家利益置於不顧,他這個皇帝也頭疼得很。
“如此,便依從兩位愛卿所言,稍候軍機處拿出一個援助波斯複國的計劃,再由政事堂審核一下所需兵馬、糧秣、資費,等到那位波斯王子抵臨長安,與其仔細商議。”
戰爭就是一場金錢遊戲,即便大唐需要波斯複國之後阻擋大食向東滲透、挺進的腳步,卻也不可能耗費無數糧秣輜重免費資助波斯、更不可能讓將士們為了彆國出生入死。
波斯必須付出足夠的利益。
房俊、劉洎頷首應下。
李承乾又問道:“此前二郎奏疏之中言及‘自治區’政策,擬取代羈縻州,還請詳細道明其中究竟。”
“羈縻製度”由來已久,源頭可上溯至商朝時期確立了“越在外服,侯甸男衛邦伯”的內外服製度,可視為“羈縻製度”之初始。漢朝大規模使用“羈縻製度”始於漢武帝,設立都護府分彆管轄西域諸部及匈奴、烏桓、鮮卑等部。
安西都護府便是最大的羈縻州……
如今房俊建議裁撤羈縻州府、設立“自治區”,可謂開天辟地,朝野上下讚同者有之、反對者有之,議論紛紜、莫衷一是。
……
房俊將其“自治區”之理念仔仔細細述說一遍。
劉洎蹙眉,道:“依‘太尉’所言之‘自治區’,不設官吏、不征賦稅、甚至其軍隊也僅隻是名義上歸於中樞,聽調不聽宣……如此鬆弛之政策,隻怕難以掌握其地、更不能駕馭其民。”
房俊反問道:“以往之羈縻州政策施行了很久,當真就能掌握其地、駕馭其民了嗎?”
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絕非一句空話。
因文化、習俗、生活方式等等諸多差異,不同種族之間的利益自然不同,沒有相同的利益,怎能融合為一呢?
帝國強盛之時,各方部族畏懼帝國之武力不得不卑躬屈膝,一旦帝國實力衰退,這些部族便會自行其是、甚至反戈一擊,這是實在正常不過的事情。
卑躬屈膝也好、反戈一擊也罷,所為也都是利益。
“若不能將各方部族之利益與大唐綁定,羈縻州也好、自治區也罷,都不過是虛應故事而已。”
劉洎默然。
想著房俊方才闡述“自治區”政策之時論及各種民族融合、文化滲透等等方式,覺得或可一試。
反正那些部族都很難與大唐同心同德,局勢稍有變化便自行其是……
房俊道:“當然,這也隻是我一家之言,具體是否可行、推行的話是否修改,則是中書令之事。”
劉洎哼了一聲:“感謝太尉大度,不插手政務之事。”
房俊搖頭,道:“想要徹底掌握那些部族、土地,必須多管齊下,軍政豈能分得清楚?”
胡族之文明極其落後,其衣食住行、放牧打仗往往合而為一,軍事政治更難分彼我,想如大唐一般為其細分,難如登天。
劉洎想了想,予以認可。
羈縻州也好、自治區也罷,都需要一個極其漫長的時間去整頓、滲透、融合,絕非一朝一夕之功,這期間不隻需要無以計數的龐大投入,更需要足夠多的耐心。
李承乾道:“無論是西域還是七河流域、河中諸國,都需要帝國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去綢繆、運作,這項事業不僅攸關帝國在其地之統治,更攸關我華夏千秋萬代之福祉,朕希望你們能夠放下隔閡、親密無間,軍政雙方不要再起齷蹉。”
“平衡”乃帝王之術,是駕馭臣子的絕佳手段,但也不能任何時候都玩弄“平衡”,誰敢在西域、七河、河中鬥爭紛亂,毀壞了帝國策略,彆怪他翻臉。
房俊與劉洎趕緊躬身:“喏!”
……
未幾,劉洎知道房俊必然還有一些話語要私下與陛下說,遂起身告辭。
待到禦書房內隻剩下君臣二人,李承乾親自執壺給房俊倒茶,語氣誠摯:“此番西域之戰,多虧二郎親臨戰陣、抵近指揮,否則尚不知勝負如何。”
這話當然不是抬舉房俊,而是事實。
軍政雙方之爭執、鬥爭並非因人而異,而是因為雙方利益相悖、此消彼長,故而有著不可調和的矛盾。真以為此戰攸關帝國的西域策略便能夠讓文武雙方合舟共濟、眾誌成城了?
絕無可能!
軍方在前線會誇大其詞、不厭其煩的討要糧秣輜重,有些時候甚至會養寇自重,儘可能多的索要利益;而文官在後方也會時不時的拖後腿,對前線的糧秣輜重一而再的削減,因為糧秣就意味著政績,將糧秣都送去前線,文官自己轄區的政績就不好看……
古往今來,因此而耽擱軍事導致嚴重後果的例子數不勝數。
而這一次正是因為房俊親自擔任弓月道行軍大總管,趕赴前線、節製諸軍,這才避免了文武雙方扯皮而耽擱大事。
在前線,安西軍上下唯其馬首是瞻,不僅上陣之時令行禁止、悍不畏死,不敢有絲毫懈怠、更不敢動歪腦筋,在討要糧秣輜重的時候,中樞文官也不敢太過分,雖然扯後腿是必然,但該給的不敢不給。
如此上下一心、前後同力,這才有了此番西域大勝。
否則,換了裴行儉擔任弓月道行軍大總管試一試?
且不說安西軍會否唯命是從,單隻是後方的糧秣輜重補給就得卡得死死的,即便出現大軍開拔之後軍令不足十日供應那等事也不稀奇……
房俊謙遜道:“為帝國建功、為陛下分憂,皆乃臣之本分,不敢當陛下誇讚。”
李承乾感慨道:“世間之人若皆能安守本分,何愁帝國不強、天下不興?然而‘守本分’看似簡單,更是理所應當,卻是天下最難之事,人心不足、得隴望蜀,此為人性也。”
房俊點頭:“陛下睿智。”
然後低頭喝茶。
李承乾瞅他一眼,頓了一頓,笑著道:“你離京日久,朕新添了一位皇子你尚未見過,稍後隨朕去看一看。你是大唐才子、詩詞雙絕,多給小皇子帶去幾分文華之氣,說不定他日也成承繼你的文采,成為皇族第一才子。”
房俊道:“陛下英姿天秀、神韻內斂,小皇子自是天賦異稟、血脈尊貴。隻是臣一路數千裡跋涉回京,風塵仆仆、疲累不堪,身上血煞之氣尚未消除,唯恐驚擾小皇子,等臣回家之後沐洗熏香,擇日再入宮覲見小皇子。”
言罷,放下茶杯,看著李承乾略顯難看的臉色,問道:“臣離京西征之時,聽聞太子殿下染疾,皇後在東宮照料,卻不知太子可否痊愈,皇後可否回宮?”
李承乾:“……”
哪壺不開提哪壺是吧?
他有些惱火,手指敲了敲茶幾,質問道:“你惦記太子也就罷了,何以還要惦念著皇後?”
房俊失笑:“陛下該不會是信了宮外傳揚的那些鬼話吧?”
李承乾哼了一聲,不置可否,眼神銳利。
房俊歎口氣,道:“臣今日最後勸諫陛下一次,所謂‘家和萬事興’,本是患難夫妻何以鬨到今日這等相敬如賓之地步?太子聰慧,性情敦厚,這本是天賜之福,奈何心存猜忌?陛下當年吃過的苦,為何非得要太子再吃一遍?”
李承乾不語,但神情堅定。
房俊無奈道:“當年太宗皇帝對臣頗多寵愛,可即便如此,在易儲這件事上臣卻堅決反對太宗皇帝,其中固然有臣與陛下之間私人感情之原因,但更多是為了國祚社稷考慮,大唐的元氣應當用於征戰四方、開創偉業,而不應消耗在皇位傳承這等內耗之上……宗祧承繼、天經地義,何必在此事上鬨出那麼多的幺蛾子呢?”
李承乾怒氣衝衝:“在你眼裡,皇位傳承便是幺蛾子?”
“陛下當知臣非是此意,隻是如今陛下易儲容易,可日後新君屢屢效仿,必然風波不斷,父子可以相殘、手足可以背刺,倫理顛倒綱常失序,如之奈何?”
“嗬嗬,以朕看來,你們這些臣子根本不在意君王是否賢良,最好是蠢不可及,以便於你們操弄權柄、竊奪君權!”
這話說的嚴重,房俊沒法辯駁。
告罪之後離去,不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