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府。
“沒談成?”
程咬金有些不可思議:“咱們開出的條件已經足夠優越,不過是換取幾個水師官職而已,他怎會不答應?”
李勣無奈道:“至於咱們開出的條件,人家連問都沒問。”
梁建方奇道:“他就一口咬死了不能談?”
李勣遲疑一下,道:“那倒也不是,隻不過他要的條件被我拒絕了,沒得談。”
“他要什麼條件?”
“……他要我馬上告老致仕,我豈能同意?”
李勣很是憤懣。
看上去自己拒絕房俊的條件理所應當,但是涉及到各家勳貴的利益,他們又豈會理智的替他考慮?
無論如何,房俊將條件放在他身上,都注定會使得他與貞觀勳貴之間產生一道不可彌合的裂痕,算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陽謀。
他倒是想要瞞著不說,可房俊既然使出這樣無賴的一招,回頭肯定將談判之細節透露出來……
程咬金聞聽房俊的條件,捋著胡子點點頭:“這混賬欺人太甚,他明知這個條件不可答允卻還要提出來,可見根本不想談。”
梁建方不解:“這世間當真有談不成的事?”
任何東西、任何事情都有價錢,隻有給不到的價錢,沒有不能談。
李勣喝了口茶水,嘖嘖嘴,語氣神情略帶感慨:“有些東西,當真不能以價值去衡量,更不能交換。”
他是真的沒想到房俊會拒絕,而拒絕的原因更是出乎他的預料。
以水師之“純潔”、行心中之理想,其餘一切利益皆可視若無睹……
這就是所謂的“高尚”嗎?
李勣自詡智計出眾、運籌帷幄,看似淡泊名利實則權欲之心極重,從來都不曾去仔細思量過“家國天下”這四個字。
房俊那句“國家利益高於一切”早已傳遍宇內,但是有幾人將其當作一個博取名望的口號、又有幾人當真認同並且奉行不悖?
房俊是這麼說,也是這麼做。
程咬金若有所思,大抵明白了房俊的態度,沉默少許,嗟歎道:“那棒槌……的確是有點東西的。”
梁建方一頭霧水,聽得莫名其妙:“那此事怎麼辦?”
程咬金橫了他一眼:“人家都明確拒絕了,還能怎麼辦?你該不會當真讓英公告老致仕吧?哼哼,可彆想瞎了心!”
梁建方被懟得麵紅耳赤,吭哧半天,終於還是吐露心中所想:“若要英公告老致仕……也不是不行吧?咱們大家都扶著大郎走一程,英公隱居幕後,一切與往常也並無不同。”
程咬金氣笑了,不理會梁建方這個夯貨,轉頭對李勣道:“房俊小兒當真奸詐,卻也深諳人心,如此普通簡陋的一招離間計,居然真就有蠢貨上當。”
梁建方怒道:“怎就蠢貨了?大郎雖然身體弱了一些,但計謀出眾、胸有錦繡,咱們大家一並拿出資源推其上位,功勳自不必說,便是陛下也要考慮咱們貞觀勳臣團結一致之心誌,待到他日承襲英公之爵位,地位未必就比今日之英公低。”
李勣歎口氣,擺手道:“莫要爭執,此事並非我是否答允告老致仕,即便我答允了,房俊也會開出其他條件……說到底,他不會同意。”
對於梁建方的提議,也隻是心中哂笑而已。
資源堆出來的英國公,與他這個英國公能是一回事嗎?
又提醒道:“此事到此為止,你們回去挨家通報一下,便告一段落。至於其間種種細節,萬萬不能流露出去。”
程咬金鄭重頷首:“英公放心,我曉得輕重。”
軍方“兩大山脈”意欲合而為一的消息一旦傳到陛下耳中,陛下怕是睡覺都得睜著一隻眼睛……
“這件事做的不錯,總是要有一份堅持放在心底不容褻瀆,才不會迷失方向、行差踏錯。”
房府書房之內,房玄齡聽著房俊詳細將談判細節一一敘說,滿意的頷首表示認可。
麵對房玄齡的嘉許,即便是房俊也感到驕傲:“最重要是水師承載著我心中一副宏偉藍圖,不能讓那些隻知蠅營狗苟、博取個人利益之輩壞了一鍋粥。”
隨著冶鐵、造船等等技術的創新、研發,以往凶險莫測的大海逐漸顯得平靜而深邃,相比於陸路更為適宜遠行、裝載量更大的海運,勢必將會成為帝國最為重要的貿易方式。
從全世界攫取財富的同時,更能將大唐的軍事、文化向外輸出,將“儒家文化圈”的範圍擴張至更多地方。
“盛世”之標準不僅在於自身之繁榮強盛,也在於周邊無強國、邊境無戰事,這就需要在水陸兩個方麵對周邊番邦、胡族持之以恒的施壓,滅絕其文化、削減其人口、損耗其國力。
他要在有生之年以水師為武器去奉行一係列的遠大宏圖,焉能讓旁人打亂布局?
房玄齡點點頭,又嗟歎一聲:“英公一世人傑,卻仍舊未脫權勢利祿之巢臼,實在可惜了。”
房俊道:“人各有誌,思想與權勢地位並不等同,有些人到達某一種地位後會覺醒精神境界,脫離低級的權欲,而有些人縱使高高在上卻也不願做出絲毫奉獻。”
所謂能力有多強、責任有多大。
華夏文明的傳承之中總是承載著如此一種思想,“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當身份地位權勢達到一定之高度,便不會再去追求凡塵俗世的功名利祿,而是將人生目標趨近於“立功、立言、立德”,無論真心也好、假意也罷,總會做出一副模樣試圖去追求人生之不朽,進而名垂青史、萬世流芳。
在這方麵,文臣與武將之間的差彆極大。
武將刀口舔血、以命相博,所以更為現實,努力抓緊眼前的一切,享受榮華富貴,且將這份富貴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文臣則更多理想,更多人向往書中所描述的“世界大同”,也更為期待青史留名,在乎自身之名望……
當然,武將也怕死、文臣也會貪,概率大小而已,不能一概而論。
房玄齡喝口茶,正襟危坐,一副求知若渴之模樣:“這些事且放在一邊,慢慢籌劃便是,非能一蹴而就……上次你說到那個‘生產力與生產關係’,為父有些似懂非懂、似通非通,你來給我詳細說說。”
房俊:“……”
這老爹果然活到老、學到老,對於新知識的獵取很是積極。
要不再給講講“曆史唯物主義”?
或許能在大唐進化出一個政治經濟學家……
既然老父親求知若渴,房俊自然不吝賜教。
父子兩個在書房之內高談闊論,當房俊言及生產資料所有製、生產中的地位與相互關係、產品分配關係等等,房玄齡雙目灼灼、神采奕奕,仿佛一個修道者窺得天機、即將羽化升仙、長生久視……
他從未想過日常之中簡簡單單的社會關係,居然能夠深刻剖析出如此之多經驗理論,而通過這些經驗理論,又反過來可以套入社會關係之中,對於治理國家有著無與倫比的輔助作用。
傍晚時分,房俊從書房出來,乘坐馬車出城。
平康坊一處青樓之內,歌舞儘興、絲竹暫歇,地板上殘留著狂歡過後的狼藉,柴令武與杜荷兩人披著寬大的衣袍,坐在臨窗的案幾前,一邊喝酒、一邊聽雨。
酒至酣處、愁腸翻轉,兩人不約而同的發出一聲歎息。
而後對視,相顧無語。
柴令武仰頭飲儘一杯酒,嘖嘖嘴,神情既有惱怒、又有惆悵,突兀的說了一句:“房二那廝回來了。”
杜荷不明所以,“嗯”了一聲。
那日房俊進城之時闔城相迎、呼聲震天,整個長安城都震動了,他當然有所耳聞,卻不知柴令武此時為何提及。
柴令武再飲一杯,扭頭望著窗外雨簾,目光有些迷離:“殿下說是前往大慈恩寺祈福,今晚宿於寺內,不回家。”
杜荷奇道:“那便去唄,有何不可?”
柴令武轉回頭,麵無表情:“但我派人前往大慈恩寺查探,殿下傍晚時分離開,不知去向。”
杜荷先是以為他口中“不知去向”之意乃是巴陵公主失蹤,剛想嘲諷兩句,繼而忽然醒悟,趕緊閉嘴……
房二與巴陵公主之間早有緋聞流傳,雖然並未有人親見,但無風不起浪,且觀柴令武現在神情,十有八九確有其事。
隻不過令他感到意外的是,明知巴陵公主與房俊有染,且徹夜不歸,看上去卻並無多少憤怒,連句狠話都沒有……
當這種事習以為常,連憤怒的情緒都不足以滋生,不得不說是一個男人最大的悲哀。
柴令武有些醉了,眼神迷離、絮絮叨叨:“我知道房二這廝就是在報複,報複當初砸在他後腦的那一下……當初為何是我去砸那一下呢?若是你去便好了,那如今被房二報複的便是你,夜不歸宿的也會是城陽公主。”
杜荷:“……”
娘咧!
人言否?!
他沉著臉:“我家殿下不是那種人!”
“嗬!”
柴令武冷笑一聲,打了個酒嗝:“或許,你隻是尚未發現而已。”
杜荷:“……”
就這麼不盼著我好是吧?
你自己蒙受恥辱、遭人恥笑,便也希望我這個好兄弟肩並肩一路同行?
不當人子!
惱怒一番,卻也沒有與醉酒的柴令武計較,畢竟相識相交一場,對柴令武當下之處境還是報以同情的。
不過……不會被這混蛋言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