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病爆發的第二個禮拜。
仿佛有隻巨大的、沒有刷乾淨的便桶倒扣住了整座城市。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臭味:無論在家裡或者街上。
假如城市是個活人,它此刻是無聊的。
抖落虱子一樣抖落自己身上的皮屑——街上到處是用布草草蓋住的屍體。
這些不知是誰的父母、誰的孩子的屍體,在炎熱的夏季裡眨眼腐爛,腐化出比沿街演講的政客還要討厭的蚊蠅——市民們躲得開演講家,躲不開蒼蠅。
它們到處都是,密集的仿佛一團團空氣中肉眼可見的菌群,與來去如風的報童們成了倫敦大街上唯二還不歇息的東西。
報紙上鬨得沸沸揚揚。
一些有良知(自稱)的評論家表示,希望得了病的居民們自覺搬離市區,以免汙染了原本潔淨的空氣。
有些人則呼籲患病者到醫院就醫,儘量避開人多的地方。他們希望倫敦城的市民們能夠團結起來,像往常戰勝過的無數次災難那樣,同樣給這次災難一個漂亮的回擊。
當然。
也有不少人持悲觀態度。
報紙上刊登了許多令人喪氣的言論,還有些花邊小報勇敢且不合時宜地猜測起這疾病的源頭,儘是捕風捉影的荒唐話——譬如和動物有關,和人有關,和人與動物有關。
這些活靈活現的文字仿佛兩根張開的指頭,拉緊了每個讀者的神經,然後,他們再用另一根手指彈它。
受苦的市民們頭一次發自內心的想要衝上大街,把那花邊小報的報社砸個稀爛。
他們這樣憤怒地講。
越是講,小報的銷量越是好。
——恐怕這些報紙都被風裡的毒素吃了個乾淨,在報童舉著搖晃時,它們專挑不道德的報紙吃。
當然。
除了報童和蒼蠅,偶爾還會有其他人上街。
這裡麵包括:不得不外出工作的工人,上街買吃食的婦女,匆匆來去的鳥麵人以及各式各樣的教徒。
最後一類人值得談一談。
羅蘭觀察過。
在街上遊蕩的教徒五花八門:無論信仰伊芙,或紛爭之手,荒原白冠主——他們有個共同點。
都是凡人。
這很有意思。
儀式者去哪了?
羅蘭不清楚。
隻每天瞧著這些狂熱信徒們到處散播自己的信仰,惹人煩地敲開每一扇門,比手畫腳地找揍:永寂之環的信徒最高興。
他們認為,這是又一次‘終末’——他們無影無形的神靈路過人間,踏出了一朵朵死亡之花。
當然。
如果你打開門,聽他完完整整講上一遍,並同意花幾個子兒買個禿麻雀似的‘白骨鴿’小雕像——就能得一句最真誠的祝願:‘願我與您在終末到來時相聚’。
假設你不願意花錢,也不願意聽,就要受這些人的詛咒,咒你去不了白冠主的死國。
除非你手旁正巧有獵槍,並表示現在就能送他們去——這些人保準不再來煩你。
更煩人的是大漩渦的信徒。
這夥人鬨得最厲害。
他們繪製了旗子,還有些舉著布條,在某個時間點,成群結隊地穿過街巷。
‘一次篩選。’
上麵寫。
他們呼籲民眾不要對這場席卷倫敦的毒素加以乾涉:
無論是放血,到醫院去,用水銀蒸——任何推脫苟且之術都不該出現在伊芙注視大地的時間。
‘我們該直麵自然給我們的考驗。’
這些大漩渦的凡人教徒們不僅這樣說,也同樣身體力行這樣做…以及‘幫助’他們的父母、丈夫、妻子和無論多大都該被溺死的孩子。
他們認為隻要信仰足夠堅定,自己必然能夠通過這一次的篩選,離他們偉大而一輩子沒見過麵的神靈越來越近。
這些人讓監察局很頭疼。
因為荒原白冠主的信徒隻是賣些小玩意,他們卻在破壞倫敦城的秩序。就近兩天來說,已經有三十七名市民死在遊行的踩踏與後續感染中了——
他們聲稱自己強健的體魄不會受毒素侵蝕,如果你生了病,隻能證明你留著早該被淘汰的血。
很快。
再一次的遊行就被監察局的鳥麵人用石灰粉驅散了。
除了冷清到幾乎教人聽不見的、重重砸在心裡的影子的腳步聲,羅蘭每夜都能聽見月盤囫圇應付下斷斷續續的淒婉慟哭,聽見難以負擔痛苦的肩膀的歎息,偶爾響起卻再不能令人驚詫的槍聲。
執行官們一直聽從伊妮德的指令,‘收縮’在審判庭或自己的巢穴裡。年輕的不理解,上了年紀的老執行官卻心領神會。
遇見災難的次數越多,你就越清楚這個世界究竟是由一枚枚嚴密齧合的齒輪構成的巨大機器,或者,隻是個孩子信手搭起來的、搖搖欲墜的大書塔。
教會和監察局異常活躍。
可算找著布道良機似的沒了命去強迫那些不願信父神的異教徒:當著他妻子腐爛的臉,被毒素蛀空的房和露出骨茬的腳踝,當著他空空的繈褓和母親那隻拐杖。
‘您是說,如果我相信父神…死後,就能再見到她們?’
凡人牧師慈悲地應聲。
男人嚎啕大哭,也不說信不信。
他隻喊著,想現在就要自己的妻兒和母親,他現在就要她們,要她們回來。
——沒長大的孩子一樣。
牧師想。
這些窮人的眼界總是那麼窄,那麼短。就像那些個不會教育孩子的母親,非要父親踹上幾腳才能讓他們得了軍令似的從琳琅滿目的櫥窗前移開自己生滿吸盤的腳。
怪不得是窮人。
可想到父神,牧師隻好重新耐下性子,好聲好氣地重複起伊甸經中的話。
至於羅蘭。
他總出門。
找街上沒有人、或人少的時間出門。由哈莉妲為他披上罩袍,用層層厚布遮麵,在於罩袍外撒上石灰粉。他和其他‘白旋風’一樣,蝶行時簌簌落下比月光還要明顯的痕跡。
他到了蘭道夫家探望他和貝翠絲,去見德洛茲,和達爾文談論他不大看好的未來數月,聽他和巴貝奇吵個不停,偷偷潛入貝內文托家,被守在周圍的儀式者皮笑肉不笑地請進去——他觀察他每一個在他走出泥潭後新結交的古怪朋友們。
這種行為既勞累又危險,但他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