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涸的心湖間,忽現這一女子,恰是陳易隱約間朝思暮想的麵容。
然而,陳易起了雞皮疙瘩,一股冷意直透肺腑。
她有兩隻手。
縱使麵容彆無二致,可體態輪廓卻截然不同,陳易自遇見周依棠起,她就是獨臂,眼下有兩隻手的“周依棠”出現,反而給他一種不協調不適應的感覺。
森森然。
“師尊喊我做什麼?”陳易杵劍而起,盯緊她,冷笑道:“討封呢?”
她斂起眸子,不言不語,這忽地沉吟簡直跟周依棠一模一樣,過去蒼梧峰上,周依棠便是這樣沉默,予人不怒自威的無形壓迫,叫人頭皮發麻,什麼事都乖乖交代,那時他還未做逆徒,自然什麼都乖乖交代。
陳易深吸一口氣,直接喝問道:“你就是她的心魔?”
她神色平靜,並無不虞,道:“不錯。”
陳易聞言橫劍而起,散亂流淌的劍氣重新彙聚,細細密密矗立,隻待一發殺機,便有龍蛇起陸之景。
那有兩隻手的周依棠卻並未有多大的反應,而是平淡道:“我是心魔,亦是此間之主,你除不了我。”
躁動的劍氣仍舊一觸即發,陳易眉頭緊緊皺起,眼前這心魔能夠溝通,而且沒有敵意,該說不愧是周依棠的心魔麼,簡直就不同凡響。
“先放下。”她道。
這語氣跟周依棠也是一模一樣,陳易猶豫再三,打散劍氣,滿臉狐疑地盯緊這心魔。
“我知你有困惑。”
她轉過身接著道:
“你隨我來。”
陳易斂了斂眸子,不知她有何目的,但既然這心魔能夠讓這些執念聽憑擺布,還是暫不與之為敵才是上策,若是可以,說不準能讓她出手相助,儘量祛除執念。
一路隨行,蒼梧峰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景色落眼,陳易一邊四處張望,一邊組織措辭,理清思緒。
他時不時打量這心魔,言行舉止皆與周依棠無二,否則最開始聽到聲音時,陳易也不會誤以為是傳音入密。
唯一的區彆在於,她有兩隻手……陳易不由腹誹,稍微想想的話,如果周依棠該叫獨臂女子,那麼這位應該叫做……二臂女子?
“不知該怎麼稱呼?”自顧自琢磨片刻後,陳易出聲問。
周依棠隻有一位,是師傅,亦是兩世之妻,他委實不想用這名字稱呼眼前這女子,畢竟他雖然好色,也儘收佳人入懷,大開後宮,但不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性子,對每一個女子都很用情,都是獨一無二的純愛。
“通玄。”
值得慶幸的是,她似乎猜到陳易所想,並沒做為難。
通玄是周依棠的道號,她讓自己道號相稱,其中不知有何玄機。
蒼梧峰的路並無多少彎彎繞繞,待走過之後,便到了一處小樓下,那是周依棠平日清修處,坐北朝南向緩坡,從那裡的窗戶往外看去,能將山麓的風景一覽無餘,陳易從來知道,芍藥花便種在那方向。
通玄帶陳易登樓,樓梯處響著踩過樓梯的吱吱呀呀聲,屋內隻有一蒲團,陳易拂去灰塵後席地而坐,而通玄也自然而然地相對而坐。
二人間有棋盤,一如龍虎山相見時。
通玄隻瞥一眼,陳易就讀懂其中意味,撚起棋子隨意落向天元,沉吟片刻後問道:“既然你是心魔,又是何時誕生?我折劍時?”
周依棠是一位對劍道極其自負之人,執著於劍,故而劍甲是她。
過去他曾問過周依棠,既然他突破了道武雙修的藩籬,會否有一日自己繼承她衣缽,成為劍甲,她卻搖頭否認。
“為什麼呢?”
“你的心不在劍上。”
“那你呢?師尊的心就在劍上嗎?”
“隻在。”
短短一句話,就斷絕了陳易的很多心思,活人劍於她而言何其重要,她三屍已斬,心癡於劍,絕情於人。
猶記得那時自己有點失落,折劍的種子不知是不是就是那時埋下,其實前世本來有更好的辦法,但他沒有選。
折劍之後,她就是他的了。
盤上他下的棋子牛頭不對馬嘴,通玄輕輕搖頭,忽地道:“不是。”
陳易倏然一驚,眼睛睜開,心頭那些負罪感煙消雲散,他愕然地看著通玄,喃喃問道:“難道…是我補天時?”
通玄還是搖了搖頭道:“也不是。”
陳易不住皺眉疑惑,仔細想想,這也合情合理,她已斬三屍,雖然有萬千執念縈繞於懷,卻沒有所欲所求,應當不至於醞釀出心魔。
但既然醞釀出心魔,肯定有其原因。
隻是…既不是折劍時,又不是補天時,那又是何時?
他皺眉間連下幾子。
就在陳易疑惑不解時,“啪”地一聲,她撚子落棋,道:“是這一世。”
陳易猛然回神,驚愕道:“斬卻三屍前?”
他胡亂落子,她微微頷首。
通玄繼續落子,目不斜視道:“這一世,她重生於劍塚被吳不逾斬卻一臂之時,當吳不逾的劍落下後,三屍就被斬卻,再多的執念也成不了心魔,然而……”
陳易瞬間想清緣由,接下去道:“然而…就在吳不逾一劍落下前的一瞬間,就在那毫厘之間,心魔,也就是你,從執念裡誕生了。”
通玄給予肯定道:“人之生也,與憂俱生。憂而成執,執以成魔。”
陳易瞬間如雲遊天外。
無論前世還是此世,他一直見到的都是斬卻三屍的她,故此從來未想過,她斬卻三屍前也如自己一般,時時有所心憂,我欲何求?
傳說得道仙人看一粒米時,能望見米中有群山,山中有人,一粒米既是一座無量世界,所以有“人為米中山,仙為山上人”這一說,而像陳易這般的凡夫俗子,自然是米中之山。
她則是山上之人。
一個人站得太高,就需要仰望,而仰望一個人所能見到的隻是她其中一麵,所以陳易從未想到過,她的心魔竟然是在斬三屍前誕生。
“她足夠知你,你不夠知她,所以你想不到。”
他沙啞道:“原來是這樣……”
通玄輕勾起唇角,點了點頭,她這時顯露出一種讓陳易不適應的溫和,卻又恰似一位真正的師長。
“那麼你”
“我是她最深的執念所生……”
通玄目不斜視,覽視棋局,
“為人師者,傳道、授業、解惑也。”
陳易一時怔怔然。
這時“啪”地最後一子落下,她道:“是我贏了。”
他回過神來低下頭,發現五顆白子不知何時串聯在了一起,一時沉默了片刻。
“這回你還有何話?”她悠悠問道。
半晌之後,陳易倏然而笑,在這本該了結的棋局裡,再落一子,黑子緊追不舍,粘了過去,
“抱歉師尊,這一回,我下的是圍棋。”
……………
天上風雷大作,異變陡生。
那聲“彌勒當下生”仿佛一道敕令,雲霧奔湧的雷霆由藍白色慢慢轉做血紅,撕扯著狂風巨浪,叫人望而生畏。
這般異象不僅僅是天地,瞎眼箭自身也陡然驚變。
他仰麵承接著冷雨的臉龐,皮膚之下驟然透出一種非人的、溫潤的黃白色光澤。這光澤並非來自天光或雨水反射,而是從血肉深處幽幽滲出,仿佛他是一個巨大的人皮燈罩,裡麵燒著白光。
他卡斷劍罡、本該血肉模糊的手掌,此刻傷口邊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凝固、硬化,新生的皮膚呈現出一種雪白的蠟質,毫無血色,也感覺不到痛楚。
雨水滴落在其上,不再濺開,而是無聲地滑落,仿佛那已非血肉之軀,而是一尊正在快速塑成的白色蠟像。
他本是個乞丐,也一直是個乞丐,衣衫襤褸,滿身臟汙,然而此時此刻,卻仿佛是在蛻皮一般,破爛的衣衫變作雲裳華服,肮臟肌膚化作無垢琉璃。
恍如天人。
周依棠眯起眼眸,
不,就是佛經中的天人。
白蓮教擅長駕馭鬼神,而其中最擅長的術法,便是請神上身,隨著剛才那一句句經咒的落下,無疑是在請神。
正如大司命要進入東宮若疏的軀體,會把她的軀體一點點改造轉化為仙軀。
瞎眼箭的肉體凡胎,也被變化為天人。
“請的哪位神?”周依棠的指尖掐起,蹙緊的眉頭抖地鬆開,變作驚駭。
無生老母!
遠處,瞎眼箭已鶴發童顏,身披天衣,佩戴瓔珞,
與先前的模樣對比,這種變化何其詭異?
更詭異的是他周身散發的氣息,原本屬於武夫的銳利與沉凝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與粘稠。那並非強大的壓迫感,而是一種令人心神不寧的“空”,仿佛他的軀殼正在被某種虛無的力量快速填充、改造,與這方天地的聯係正在被強行切斷、扭曲。
這一甲子的天下前十,無一例外皆是一品,所悟的武意不僅暗合天道,更足以與天地共鳴,能否實現天人感應,也是成就一品的最關鍵瓶頸。
身處天地間,既能從天地借力,也必然被天地所限。
然而,瞎眼箭此時此刻仿佛超脫了這座天地,如同天外之人。
獨臂女子不會就在一旁先等這天人出手,手中若缺驟起,密密麻麻的雨絲隨劍而動。
劍氣入雨水,她劍向天,仿佛是天上劍仙扯碎珠簾,千千萬萬的劍氣青珠隨著暴雨傾盆而下。
目之所及之處,儘是雨幕劍簾,氣象何其恢弘,可瞎眼箭麵色如一,任憑劍雨潑灑,始終屹然不動,雨珠落地穿透石階深入泥土近一丈,其威力可見一斑,然而反複落到瞎眼箭的身上,都沒有見血,而是如尋常雨水般滑落。
這已經不是橫練到極致的武夫體魄那麼簡單,這天人軀殼不是此方天地之物,不受影響,自然不會被劍氣所傷。
任你千劍萬劍,又與我何乾?
瞎眼箭緩緩低下頭,那雙曾經失明的眼睛,此刻徹底失去了任何屬於活物的神采,隻剩下兩團深不見底的、凝固的純白。
他的動作變得僵硬卻流暢,帶著一種非人的精準,再次搭箭上弦。
獨臂女子再起若缺劍。
散亂流淌的劍氣青珠逐漸彙聚,傾盆的暴雨有多少,此時此刻劍氣青珠就有多少,近乎無窮無儘。
隨著若缺劍舉起,霎時間雨水停滯,
一滴一滴往上如倒流。
之前因兩位天下前十的廝殺,幾乎小半座山麓都已被夷為平地,此時此刻從天上望去,竟如一縱橫十九道的棋盤。
劍氣如棋子。
瞎眼箭仍舊挽弓,弓似比滿月更滿,隨著弓弦的緊繃,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極其淡薄、卻直透骨髓的異香,像是陳腐的廟宇香灰混著某種甜膩的油脂氣息。
那股源於無生老母的、扭曲生機的異力已如實質般彌漫開來,周遭被雨水打濕的草木,接觸到他逸散的氣息,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枯萎。
弓弦無聲拉開,這一次,搭在弦上的箭矢本身也發生了可怖的變化。漆黑的箭杆上,蜿蜒浮現出細密的、如同活物般的紋路,箭簇則在雨水中蒸騰起絲絲縷縷肉眼幾乎不可見的、帶著異香的灰白煙氣。
箭未發,卻一觸即發。
周依棠喉嚨已有被穿透之感,仿佛此箭一出必中,見血封喉。
而半空中的劍氣青珠愈發彙聚,愈發堅固凝實,呈現如一圈圈圓牆。
周依棠提劍落子。
瞎眼箭的方圓一丈乃數十丈間,出現了一圈圈巍峨的劍刃絕壁,連綿不絕的劍氣青珠將之圍困其中,仿佛將這天人從這天地裡徹底隔絕。
她落下一字:
“封。”
…………
“封。”
陳易“啪”地落下一子,圍困住攻勢愈發淩冽的白子。
圍棋術語中,所謂“封”,即是封鎖對方的棋子的出路,虛封住敵子不與之直接接觸,遏製住對方的攻勢。
棋盤上通玄的落子早就愈發勢不可擋,他已不知不覺間落入下風,不得不封住棋子,拖延時間。
通玄搖頭輕笑,撚住白子在陳易棋路的空隙間落下,這一跳子,瞬間便把陳易的封鎖打穿。
陳易眉頭緊皺,望著愈發不可挽回的棋勢,一時沉默不語。
“你說下圍棋就圍棋,你說下五子棋就五子棋。”通玄嗓音清淡道,“我都陪你下。”
陳易不作回應,而是問道:“她知不知道你的存在?”
“她隱隱知道我的存在,隻是不願麵對我。”通玄回應平靜,“她曾有辦法祛除我,隻是我由她最深的執念所生,若是祛除了我,她就不再有這執念了,她三屍已斬,無欲無情,隻剩下執念。”
“……做我師傅的執念?”
“不錯,正是如此,她才不願,而時至今日,已是不能。”
陳易聞言倒吸一口涼氣。
她從來都是一個極其固執的人,他一直都知道,可縱使如此,周依棠的固執仍舊讓他為之驚駭。
陳易知道斬卻三屍是何種感受,他被周依棠斬卻兩屍,一直以來都沒有對名利的追求,縱使惡名昭彰,也對此沒有一絲一毫的感觸,而她的情況要更甚一籌。
還記得聽小狐狸說,他和她重逢之前,她就先見了少女,那時湖上都是過季衰敗的荷花,她坐一櫓小舟而來,二女舟上談論著同一位男子,
小狐狸不知道她為何要如此糾纏,獨臂女子一邊問起古唐人的《葛生》,一邊撚碎手中荷花,一片片荷瓣落入水中,掀起少女心中的漣漪,卻沒有掀起她的。這枯寂得不能再枯寂的心湖,何來漣漪可言,身處此地,陳易坐在小樓裡往窗外望,忽見爬滿山巒的葛藤下掩映著一座衣冠塚,那是他的墓。
少女不明白的事,陳易卻知道,度過春寒的葛藤,明明已經枯死,仍舊會密密麻麻地糾纏。
斬卻三屍的人不會再有欲望,斷絕七情八苦,心中唯有執念尚存,也正是因為這些沒有了卻的執念,周依棠才會來找他,來見他,收他為徒,成為夫妻。
世上竟然有這樣的女人,偏偏這女人還是自己的妻子……
陳易胸腔發緊,不住笑了,笑得無奈,笑得很苦。
良久,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問道:“既然如此,那麼請問我該怎樣,才能除滅你這心魔?”
話語的最後,他抽出後康劍,殺機流露,
她最深的執念是做他師傅,衣缽相傳,嚴師高徒,
如果欺師滅祖可以,
那便欺師滅祖。
……………
劍刃絕壁團團圍困,劍氣如山嶽連綿。
瞎眼箭方圓幾丈到數十丈間,劍氣此起彼伏,如不可逾越的層巒迭嶂,將他圍困其中。
他那如天人般的無垢臉龐,煥發出寶相莊嚴的靈光,比仙佛畫像裡的更加玄妙璀璨。
他踏前一步,腳已飄行於空中,隨後,輕描淡寫地鬆開繃得極緊的弓弦。
箭離弓而去。
遠離塵世的煩惱與汙濁,這一箭像是活的一樣,安詳愉悅地飛著。
它就是這樣飛越,因為它本來不是這世上的箭矢,而是來自真空家鄉,現在要回去了。
越過密密麻麻的雨簾,越過層巒迭嶂的劍氣,越過黑壓壓的天幕,向著真空家鄉的方向而去,那裡有絕對的安樂和美好,有無儘的繁花和財寶。
獨臂女子仿佛對這一箭毫無察覺,甚至也不能察覺,她停在原地,直到這一箭抵達到她的麵前,方才堪堪舉劍。
可箭鋒已至,一箭必中,見血封喉,
最後,
她驟然煙消雲散,像是被這一箭從這世上抹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