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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接上麵一章,張潮的《俠客行》全篇,兩個結局,你們喜歡哪一個?)
冬日裡北邊的天竟黑得這樣早,晡時未過就暗得看不清路。道旁的鬆林漸漸地像山水畫裡最濃的那片墨皴,仿佛隨時會有剪徑的強人從幢幢樹影裡闖出來。少俠自然是不怕強人剪徑——至少一個兩個的不怕。他腰間懸著長劍,胯下騎著駿馬,頭頂發髻高聳,紮得極緊,把眼角眉梢都吊高了些許,越發顯得劍眉星目、神采奕奕,任誰看了也要喝彩一聲:好個少年英雄!尋常的匪賊見他這身裝束,怎敢來送死?
又往前行了五六裡,依然不見燈火。少俠又饑又渴,心想中午甘泉亭的驛卒勸他留宿一晚,他該聽的,而不是一甩披風翻身上馬就走——不過那一下真是瀟灑,隱約能聽見二樓窗邊傳來少女的驚呼,想必是被哪個官家的小姐覷見了。那一刻他心裡猶豫過要不要回頭?若是明眸皓齒的佳人,他自然要報以粲然一笑。這笑,他對著鏡子練過許久:嘴角上揚的弧度,露出幾顆牙齒,一律照著武林大會上,“青萍劍俠”身邊的那位師兄笑起來的樣子。師姊師妹都說那位師兄生得好看,笑起來更有風采。那位官小姐要見了自己這樣的笑,心裡怕是會落下一顆情種,再見不得世間的庸俗男子了。但若是個醜的——譬如二師姊那樣——該當如何?鎮上的說話先生,可從未講過俠士遇見醜女子的故事。可正想間,大青馬一溜煙就跑了好遠,再回頭也隻能見到馬蹄揚起的塵煙了。這算是少俠在江湖上的第一場豔遇,雖然無疾而終,卻也讓他遐思了一路。
誰知過了甘泉亭,就再不見人煙。雖然是官道,但連一支商隊、一個行客都沒有碰上。胯下的馬兒腳步越來越緩,終於在一片漆黑裡停了下來,打著響鼻,再不肯往前。少俠隻得翻身下馬,現在真是進退兩難。他此刻才想起應當點一個火把——可如何點火把呢?少俠犯了難。他隻點過油燈、點過燈籠、點過蠟燭,隻需拿火種把浸透了油蠟的棉芯點著就成。他的行李裡倒是備著火鐮火石和火絨,不過誰能給道旁的鬆樹斷枝撚進一根棉芯去?難道今晚要露宿荒郊了?少俠握緊了劍柄,繃直了身體,仿佛暗處隨時會飛出勁箭飛鏢來。可沒一會兒,他就泄了氣。周遭連蟲豸鳴叫、爬動的細響都沒有,靜得聽得見自己的心跳。
不過極靜的時候,聽力便格外好。遠處竟隱隱有琴聲傳來,如絲如煙,風一大就被吹散了。少俠大喜,有人彈琴,便是有宴飲,有歡樂,那裡或者是官家的驛站,或者是處村落;至不濟,也該是支休憩的商隊。隻要有幾個人便成,他帶著不很少的碎銀子,還有幾件踩得扁扁的鎏金酒器。無論如何,換得一夕安眠是可以了。少俠牽著馬,尋著時斷時續的琴弦之聲,離開了官道,一頭紮進了鬆林間的野路。
借著時有時無的月光,少俠踉踉蹌蹌行了片刻,就聽得琴聲越來越顯,中間還有一個蒼老的、雌雄莫辨的尖細嗓音在咿咿呀呀地唱:
毀我十家廬,構爾一郵亭。
奪我十家產,築爾一佳城。
官長尚為役,我曲何時直。
湖有藪,山有穀,
本是太平民,豈願作逋客。
男兒無罪被人縛,走向深山方敢哭。
少俠悚然而驚,唱這歌兒的能是好人?怕不是遇上了逃亡的流寇吧?他的手又握住了劍柄,緩緩抽出了長劍,一步一挪,漸漸就看見一團火光和一個隱約的人影。歌聲也聽得愈加明白:
白金乃人肉,黃金乃人膏。
使君非豺虎,為政何腥臊。
……
初捕金五千,再捕金一萬。
金儘鬻妻孥,以為府君飯。
這一定是個府衙裡掛了名號的匪賊!少俠心裡雀躍著。中午剛剛有豔遇,晚上便可能做下一番功勞——待提了這廝的腦袋去衙門領賞,自己“少俠”的名頭也就坐實了,不再是甘泉亭的驛卒的一聲客氣。或許還有好事者給自己起個俠號——不過起俠號可是大事,不能讓街麵上那些流氓給自己瞎起。說不得要使些銀子給茶館裡的說話先生,讓他們給自己起;若多再多使些,便能編了故事在茶館、勾欄裡說,聽聞是給一錢銀子說一回,一回小半個時辰。聽書的閒漢、嫖客要是賞的多,就有其他說話先生偷學去彆處說,漸漸名聲就能傳開。要是傳回了門派裡,想必……可這時火光邊的人影忽停下了琴弦和歌唱,雌雄莫辯、陰惻惻的聲音悠悠蕩蕩地穿過鬆枝和薄霧,傳了過來:“那位哥兒,收了劍吧。某非賊,隻是個牢騷多的說唱。”
少俠愕然,此刻要突襲而出已經不成了,可真的收劍回鞘又怕對方使詐。自己是如何被覷破了行藏?自己的輕功師父一向誇好,那一定是大青馬的蹄子太重了,踩在厚厚的鬆針上也不免有響。不好持劍,也不敢收劍,那便倒提了往前蹇行。火光越見越亮,人也越見越清,待走到近前,他才鬆了口氣——那人四五十歲模樣,乾瘦的臉上係著一副靉靆(用煙水晶磨成的原始墨鏡),懷裡抱著三弦,身邊放著竹杖——確是個瞽目的說唱先生。少俠此刻才把劍收回劍鞘,躬身施禮道:“適才聽先生曲辭對朝廷多有怨懟,以為是亡命的匪賊流寇,所以仗劍而來,還請先生饒恕則個。”
瞽目的說唱先生側耳聽完,點點頭,說道:“這些曲子,也隻敢在這荒郊野嶺唱一唱。若是在市集上唱,怕早給衙門抓了某去。”又指了指火堆旁的一處空地,示意讓少俠坐下來。少俠坐了,又將大青馬拴在樹邊。心裡不免又有疑惑,眼見這先生摸摸索索的樣子,目瞽無疑,卻又如何知道他拔劍在手?若是自己拔劍有聲,又如何知道自己是個“哥兒”?
說唱先生放下三弦,捉起竹杖撥了撥火堆,說道:“哥兒心裡在想某是個瞎的,如何猜得你的身份和動作?其實孩童、少年人、壯年人和老人,走路輕重各有不同。孩童氣血未足,腳下無根,走路就輕浮虛蕩。少年人則輕快矯捷,隻因筋強骨健,又意氣風發。壯年人踏實沉緩,這個年紀的人肉實髓滿,但又有鬱結在胸。老年人就遲重虛滯,這是氣泄血虧,行將就木之故。哥兒你輕功底子好,腳步輕捷,又有馬兒相伴,本不易聽見,但是你聽到某唱的曲子以後,腳步又略重了二錢……不要奇怪,這就是某這個沒眼睛的可憐人在江湖上保命的本事。而且哥兒的劍與鞘似乎不相匹配,所以拔劍的聲音也大了些——劍是兩麵開刃,出鞘的聲音自然和一麵開刃的刀不同。”
少俠無言以對,少時方開口說:“先生也是江湖上的人?也懂江湖之事?”
說唱先生笑著說道:“前朝的大聖人範希文先生說過‘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可見一個人不在廟堂,便在江湖。某以說話唱曲為業,行走南北,吃的無根之糧,住的是不遮之屋,自然是個江湖人。某彈三弦、支盲杖,與哥兒你挾寶劍、騎快馬一般無二哩。”
少俠心中大起不平之氣,忍不住駁道:“如何能一般無二?江湖人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講究行俠仗義、快意恩仇。早上聽說哪裡有不平事,晚上就要去割了那壞人的頭顱——不論他是豪強還是喇唬——懸在城門上。若是遇見了仇家,不論在街麵上還是野地裡,當場就要拔劍相向,拚鬥到隻剩下一方能站著。若是受了人的恩惠,不論千難萬難,即使拚上性命,也要報恩予人。先生你不過到處行腳,到這個村子便唱幾日,到那個集市又唱幾日。有人聽時尚能糊口;若無人肯聽,就要餓著肚子趕到下一個去處。雖然在江湖上行走,卻非我們江湖中人。”
說唱先生說道:“小哥說的極是。但江湖人也不止打抱不平、對麵複仇、舍命報恩。某曾路過渡口,遇一孩童落水,屢鳧不起,某便伸過杖去讓他拉住,拽他上岸;後來他的父母以十金贈我,某絲毫不受。某又曾聞有貧女鬻身葬父,於是為她編曲彈唱,引來無數聽客施舍,所得不下百金,某分文不取,俱付予貧女;她後來不僅給父親體麵下葬,還因此名聲大噪,嫁給了本地一個秀才。某又曾夜宿善家,聽見有賊人於屋瓦上躡行,於是拍桌擊門,舍命大呼,終於使這人家免了被盜之殃;這家主人欲留某終老,某一清早就走了。江湖人打抱不平是在救人,某也是救人;江湖人重義輕利,某也兩袖清風。某如何不是江湖人耶?”
少俠聽了又無言以對,想到這些俱是小善小恩,如何能江湖俠客的大名聲相稱?卻又不得不承認這瞽目的說唱先生頗有俠風。可是心裡總不服,於是又說道:“先生你雖然仁義,但依舊不是江湖人。江湖人說不得是要會武藝的——或使得刀槍,或耍得拳腳,或發得暗器,或迅捷如猿猴,或力大如鼉龍,或聲震如雷,或皮堅如甲……就以先生你超卓的聽力來說,普通人裡算奇哉妙哉,可放在江湖上就不算什麼本事啦!練習武藝,不但要眼看六路,還要耳聽八方,就是暗夜裡,也如同白晝一般;有高手更能聽風辨位。可聽風辨位也算不得什麼——江湖上有一暗器,叫柳葉飛刀,薄如柳葉,輕逾蟬翼,又透明無色,乃是用上好的東海雲母磨製而成。一刀飛出,如落花隨流,如柳絮隨風,絕無聲息。中刀的人隻覺得喉頭一涼,似飲冰酪,想要說話,卻隻能發出‘咯咯咯’的囫圇聲啦。可就是這樣的暗器,當年我師父……”少俠說至此停了下來,先向門派的方向拱了拱手,才接著說道:“他老人家卻能連躲三枚,分毫不傷。這才是真正高明的聽力呢!”
說唱先生讚道:“令師果然好功夫。可是某的耳朵聽的卻不是兵器、拳腳和飛刀的聲音,某的耳朵聽的是人心。人有呼吸,有心跳,要說話,要坐臥,要行走,還要吃飯、拉屎、放屁……人的一切心思想法,都在他發出的聲音裡。心存大善者,與世無爭,往往呼吸悠長,心跳平穩,說話不疾不徐,行動坐臥井然有序,吃起飯來都一口是一口,細嚼慢咽。包藏禍心者,氣淺心促,言語虛浮,行動猶疑。急躁易怒者,氣息過盛,且喜與人搶話。欲行不軌者,吸氣深,呼氣慢,腳步比常人更重三分……某的耳朵,能聽得二三裡內的人心,便會趨利避害,聽到善人,便與之相處;聽到惡人,便早早遠離。為何要惹得人用飛刀打某呢?便如剛剛,某雖聽得哥兒你拔劍而來,卻又聽出你人心不壞,所以出聲相邀。如果哥兒你是個惡人,那便……”
“那便如何?”
說唱先生微笑不語。少俠想道,無非是扶杖逃走,或者磕頭求饒,難道還能用三弦砸他不成?這先生真會吹牛,竟說自己聽聲能遠到二三裡。於是又道:“趨利避害是世俗人所為,江湖人不避險惡。練得武功,便是要懲奸斃邪。如我的師父……”少俠說至此又停下來,再向門派的方向拱了拱手,接著說道:“他老人家曾經在太行山,遇見朝廷緝拿的大寇‘活閻王’,夥同數十個賊逆,意欲劫取官銀。我師父一人一劍,殺得‘活閻王’一夥人死傷無算,隻留下‘活閻王’一個活口,帶去官府消了通緝,拿了賞銀。又有江南的‘赤眉大俠’,一人一刀,在橫行長江的水寇‘十三寨’裡,殺得幾進幾出,前後割了七個寨主的腦袋,為江湖除了大害。這些俠行義舉,可不是躲著惡人走可以做下來的。先生你仍然不是江湖人。”
說唱先生道:“某行走江湖幾十載,卻也略略聽得‘活閻王’和‘十三寨’的名聲。‘十三寨’本就是徽州大鹽商們豢養的打手,平素也不打家劫舍、劫掠商販,專隻管販私鹽,還有和其他鹽商養的打手火並。可自英宗以後,原本不許染指鹽引的四品以上大員,以及王、公、伯諸貴人,都紛紛以各種辦法得了鹽引,爭相販鹽獲利。‘十三寨’不長眼,鑿了誠意伯的船。誠意伯大怒,便使那位‘赤眉大俠’去挑了‘十三寨’。那次他也不是一人一刀,而是領了一百多誠意伯手下的灶戶、鹽丁,由當地官府的巡檢帶路,一路摸進了‘十三寨’的老巢。老巢內多是婦孺,所以被他們殺了個片甲不留。哥兒你說這是俠行義舉麼?”
少俠啞然。說唱先生接著說道:“那‘活閻王’本是太行山樂平縣的一名衙快。新上任的縣尊心狠,為考評優異,往死裡催要錢糧,結果逼得許多百姓全家自儘。那‘活閻王’一怒之下,趁夜翻入後衙,把縣尊並師爺等一十八口人,皆用刀搠死。然後才落草為寇。其後他……”
少俠忙喝道:“夠了!”截住話頭,生怕接下來要聽到什麼對師父大不敬的言語。說唱先生似笑非笑,道:“某知道這天底下有那比‘活閻王’‘十三寨’惡上千百倍的人,為何卻不見江湖人去行俠仗義?”
少俠又一股氣湧上心口,“鏘”一聲拔劍出鞘,寒光閃動,大聲道:“是哪裡的惡人?我去割了他的頭來!”
說唱先生道:“有一大惡人,伶牙俐齒,善察言觀色、逢迎當今皇上。他搖動口舌,便讓今年天下的賦稅多加了一成。朝廷多要一成,到布政司就得要到一成五,再到州府,又多要半成……如此層層相累,到了百姓頭上,便多至三四成。往年自有其田的小康之家,如今隻能鬻田求活;往年貧無立錐的窮人,已經要賣兒賣女。而這惡人,卻讓自己的父兄以低價大肆購置田產,其家田畝相接,竟能連綿數縣之地。這個大惡人,哥兒你要去割他的頭麼?”
少俠登時氣短三分,頹然不語。
說唱先生又道:“還有一大惡人,坐鎮邊關,累世受恩,本應該儘忠報國,他卻欺上虐下,挾寇自重。他手下原應有十萬之軍,實際卻不過四萬有奇,餘者之餉皆入其私囊。他又屢屢放縱私兵劫掠邊地的戎狄之族,終於惹得烽煙四起。這惡人又借此向朝廷勒要軍費,以至河南河北大旱也無錢賑濟,鬨出了易子而食的慘劇。可他呢,最終還是讓人破了城池。城破之前,他自己扔下一城婦孺,帶著家兵和私產突圍而去。你道他這番應該被殺頭了吧?不,他給第一個惡人送了十萬金、千百匹牛馬、數萬畝良田後,就顛倒了黑白,讓朝廷殺了守城到最後的偏將,自己卻官複原職。可憐邊鎮六城,已經被屠得血流漂杵,白骨成山了。這個大惡人,哥兒你何時去割他的人頭?”
少俠寶劍低低垂下,和他的頭一般。
說唱先生又道:“天下大惡人何止他二人?還有一群惡人,自幼讀聖賢書,滿口仁義道德,一朝登了虎榜,穿了官袍,便一心鑽營起來。什麼聖賢,什麼百姓,統統都成了狗屁。他們往往自詡清流,不識實務,但邀功名。動輒口宣大義,實則妨民、害民、殘民。這夥惡人厲害哩,以講學為名,自立門戶,標榜道統,以名教為器,專戮異議之士。天下人不識其真麵目,往往以為是聖人再世。其實論起害天下人,這些惡人與其他大惡人何嘗不同。這些惡人,哥兒你可殺的麼?”
“當啷”一聲,少俠寶劍墜地。
說唱先生道:“天下為大惡者,豈在區區幾個江湖過客。大聖人莊子說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大俠們殺了那許多‘竊鉤者’,何嘗讓一個‘竊國者’伏誅?是這些大惡人武功高強嗎?他們要麼手無縛雞之力,要麼腦滿腸肥,不堪一擊。是這些大惡人護衛很多嗎?再多不過數十家丁,當今大俠,哪個不是百人敵?那哥兒你說,是什麼護著他們不死?”
少俠啜糯兩下嘴唇,終無一言以對。
“我來替他回答,是權力,權力護著他們不死。先生好口舌,我這蠢徒弟竟然被你說動了。”從鬆林裡走出來兩人,一人手提長劍,白眉銀發;一人大刀橫腰,赤眉紅發。說話的人少俠很熟悉,正是他最尊敬的師父,也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劍客。另一個則是江湖上最有名的刀客,就是曾經一人一刀挑了“十三寨”的“赤眉大俠”。
說唱先生拍手大笑道:“對!對!對!是權力。權力可以讓最有名的江湖俠客都畏懼刺殺他們的結果,權力還可以讓最有名的江湖俠客做他們的走狗。其實,權力還有一個妙處,你未曾說到。”
“願聞其詳。”
“不死的不是這些大惡人,因為大惡人本身並不難殺。不死的其實是權力本身。隻要權力還在,大惡人死去留下空位子,還會有下一個大惡人坐上去。你們這些江湖上最有名的大俠,並不是一個或者兩個大惡人的走狗,而是所有大惡人的走狗,是權力的走狗。什麼江湖人,什麼大俠客,都是一場戲。這天下,何嘗有江湖,全都是廟堂。”
“既然懂得,為什麼還要去殺閣老的父兄?”
“雖然懂得,但心裡終究不痛快。某就想試試,試試這權力,到底殺得死,還是殺不死。某雖然割了閣老父兄的頭,閣老若是幡然醒悟,重新做個好人,某就不去割他的頭。又或者某割了這一位閣老的頭,下一位閣老就會想著做點好事。若還不成,某就再多割幾個閣臣、將軍、禦史、太監……的頭,說不得這權力,就被某殺死了呢?”
“愚哉!愚哉!太祖皇帝殺了那許多大官,將他們的皮剝了塞上稻草,放在衙門門口,可天下的讀書人依舊前赴後繼爭著當官。再說,先生所殺的大惡人,有朝廷自己殺的多麼,如今這天下事又如何呢?”
這次,是說唱先生啞然。
劍俠和刀客不再多說,揮舞著刀劍就攻向了說唱先生,說唱先生也挺起竹杖,迎了上去。少俠隻看到火光忽明忽滅,人影鶻起兔落;他拾起長劍,卻茫然無措。可不過片刻,勝負已分,少俠的師父和“赤眉大俠”喉嚨上各添了一個血洞,仆地不起。
說唱先生的竹杖被削去一截,但依舊夠長,可以讓他拄地而行。他臉上沒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道:“哥兒,某是你的殺師仇人,你要當麵報仇麼?”
少俠大窘,心中卻不知為何,並不十分惱恨眼前的“仇人”,但也放不下手裡的長劍。說唱先生等了一會,才說道:“哥兒,收了劍吧。某非賊,隻是個牢騷多的說唱。”說罷,負起三弦,支著竹杖,一路點點敲敲,身影沒入了鬆林深處。隻有咿咿呀呀、雌雄莫辨的歌唱聲悠悠蕩蕩穿過鬆枝和薄霧,越飄越遠,終於漸漸不聞——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
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閒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
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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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一
當夜,少俠就在鬆林裡埋了師父和“赤眉大俠”,並為他二人立了墓碑,卻隻刻著兩人的姓名,不銘俠號。
十天之後,少俠回到故鄉,賣了大青馬和寶劍,燒了勁裝和披風,重新穿上儒衫,投入本鄉鴻儒門下求學,再也不說江湖事。
一年以後,京城西市,一個瞎子被押解法場,砍了頭。他乾瘦的腦袋被官衙用竹竿高高挑起,懸在市口,直到爛成了一顆骷髏。
三十年後,少俠已經位極人臣,官至首輔。是眾人交口稱譽的一代明相。可在月明星稀的夜裡,他總會隱約看到有個彈三弦、支盲杖的說唱先生,在陰翳裡,咿咿呀呀地對自己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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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局二
清晨,少俠騎著馬,腳下有兩條路——一條是昨晚自己踩出來的,沿著走,就能回到官道;另一條是說唱先生離開時走的野路,在草木間裡若隱若現。
少俠看看兩條路,鬆開了韁繩,由著大青馬馱著自己,消融在薄薄的晨霧裡。
(這算不算另一種形式的補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