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新書發布會要怎麼開?
出版社先請一幫成名的作家、批評家,請他們為這本書寫序、寫腰封,以及推薦語,然後花錢找媒體進行報道,為正式上市預熱。
到了發布會當天,有錢的就請一些著名作家或者文化界名流站台,大家對著媒體吹吹捧捧,然後再簽售個百八十本,記者們有素材可以拍,就皆大歡喜了。
陸金波的思路也差不多,隻不過他設想裡邀請的作家陣容比較豪華:自己麾下的作家群,例如易中天、王朔、安妮寶貝……如果張潮不介意,剛從日本回來的韓涵也可以入列。
然後是和張潮有師生關係的作家:餘華、賈平凹、王蒙、劉震雲、莫言……
《原鄉》的發布會應該是一場頂級的“作家秀”,這樣才能充分展現張潮在當代文壇的特殊地位。他也相信隻要張潮願意配合自己的計劃,這些作家大部分都能請到現場。
這絕對是中國出版史上絕無僅有的盛會。陸金波甚至懷疑,即使張潮以後出版再多,發布會也不可能像這一次這麼盛大了!
畢竟《原鄉》有著不可複製的國內外輿論風波的強力支持。就拿日本來說,上哪兒再找一個東京都知事讓張潮“氣死”去?
沒有想到張潮竟然徹底否決了,而且給出的理由刺痛了他的內心:“太市儈了!咱們能不能有點文人風骨?”
陸金波在收到張潮的郵件以後破了大防,差點把電腦給砸了,一度“威脅”張潮道:“場地也租了,不少人都問過意向了,現在反悔合適嗎?”
張潮的回複也很簡單:“如果你非要這麼辦,那發布會我就不去了。”
陸金波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敲下一行字:“你就不在乎《原鄉》的銷量?”然後發送了出去。
而張潮的回答,再一次擊穿了他的防線:“你說我不去,是不是更有新聞效應?銷量會不會更高?作家在新書出版前夕和出版社鬨翻,然後這個作家叫張潮……”
陸金波:“……你說說你的方案……”
想到前幾天的經曆,再看看在舞台上講著自己故事的貴州山區的孩子,還有台下不時在抹眼淚的讀者,陸金波恍如隔世。
如果當初按照自己的計劃進行呢?想必此刻的現場應該是一片祥和、歡聲笑語。
但這世界上,最打動人心的,仍然是眼淚。
陸金波已經可以想象,今天的發布會結束以後,讀者對《原鄉》的期待會高漲到什麼地步……
“對韋恩澤來說,「故鄉」是黃狗、梯田、稻米,是媽媽做的糍粑辣椒,沒有就吃不下飯;對梁細妹來說,「故鄉」是年複一年等待,等載著父母的拖拉機碾碎山路的寂靜;
梁鈿沒來說,「故鄉」是哥哥離開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的地方;對梁厚生來說,「故鄉」是爺爺給他做的風箏……
那在大家的心裡,「故鄉」,或者「鄉土」,又是什麼?”
此刻,台上的孩子已經基本都發過言了,隻有幾個孩子年紀太小,普通話說不利索,所以才沒有發言。
張潮的話引發了現場所有人的思考。麵對台上孩子那清澈的眼神,大家心底的那份柔軟都被輕輕碰了一下,
陸金波想到了自己的家鄉,河南平頂山的一個小村,從小自己除了讀書,還要幫家裡乾各種各樣的農活,撿柴火、割豬草、打糧食……樣樣精通,如果不是考上了大學,他相信自己當農民也會是一把好手……
實習記者顧琳則想到了上海的巷弄。她出生在那裡,成長在那裡,飄香的餛飩、紅磚的民居、歐式的建築……當然還有在頭頂交織成網的晾衣杆,以及飯點時母親的呼喚……
她身邊的楊衛華是土生土長的燕京人,生在四合院的老石榴樹下,長在胡同的煙火氣裡,隻是這些年隨著燕京的發展越來越快,四合院拆的拆、改的改,小時候的記憶也越來越模糊,有時候他甚至都想不起來當年的老街坊的樣子了……
隨著這種情緒的發酵,現場的氛圍頓時變得溫柔又傷感起來——無論來自城市還是鄉村,「故鄉」都是每個人精神上不可抹去的一個烙印。
張潮緩緩地道:“我的新敘寫了福海三代移民的身份、記憶與現實的彼此交錯,就是希望能在傳統「鄉土」的縫隙當中,去尋找一條不一樣的道路。
在漫長的歲月變遷裡,人的記憶會模糊、會扭曲、會裂變、會發瘋……但是一切都導向一個樸素的事實——當城裡的孩子在討論星艦飛船時,什雷村的孩子也在數著穀倉頂漏下的星光認字。
這不是落後,是我們這個民族最珍貴的本事——無論留下還是離開,我們踏出的每個腳印都能長出故鄉。
這也是我第一次在作品裡叩問一個永恒的話題:什麼是「故鄉」?那至少在這部裡,它的答案——「故鄉」是千千萬萬條這樣的回家路、離家路,是摔碎了還能攥緊泥土繼續往前走的韌勁。
可能有人覺得這有點太‘宏大敘事’了,也可能有人覺得這有點拔高我自己,但這就是我最真誠的想法。”
張潮講完這番話,和孩子們一起轉過身來,一人拉住蓋住背景大幕凸起部分的那塊大紅布垂下來的一個布角,使勁一拉,大紅布落了下來,顯示出淡金色的兩個大字:
「原鄉」。
張潮笑道:“這就是我新的書名,《原鄉》。這是一本怎麼樣的,剛剛我已經講的差不多——孩子們,你們先下去休息吧。”
梁細妹帶著其他小孩向所有人一鞠躬,然後依次走了下去。
張潮目送他們離開,才轉頭道:“好了,現在是媒體時間,大家有什麼問題可以隨便問。”
顧琳幾乎是第一時間把身子伸展起來,手舉得高高的,就像是班級裡的學習委員,張潮也注意到了她,便把第一個提問的機會給了她。
顧琳欣喜若狂,但想起師父的告誡,又強壓住內心的激動,用儘量冷靜的話語問道:“張潮老師,我是《京華時報》的記者顧琳,我想問的是——《原鄉》將科幻與鄉土主題結合,這種反差令人耳目一新。
請問您是如何想到用科幻去解構「故鄉」這一傳統命題的?”
這個問題很常規,張潮輕鬆地道:“在我的概念裡「故鄉」不是凝固的地理坐標,而是是流動的、動態的精神世界,就像什雷村的孩子和燕京的孩子的日常生活——兩者看似遙遠,實則都包含著對未來的想象與對根源的堅守。
科幻的‘未來性’恰恰能放大這種時空交錯的矛盾感,讓讀者看到福海的移民如何在記憶的裂變中重構精神原鄉的過程。”
顧琳還想再問,卻被楊衛華拽了一下,隻好意猶未儘地坐了下來。
楊衛華指了指其他虎視眈眈的記者,笑道:“你再問,也不怕彆人吃了你?”
顧琳這時候才有些心虛地問道:“師父,我剛剛的問題,問得合格嗎?”
楊衛華不置可否,而是道:“你仔細聽彆人怎麼問的。”
這時另外一個記者的提問已經進入正題了:“……這次你沒有采取常規的新書發布流程,堅持讓這些貴州山區的孩子成為發布會主角,是否在刻意製造‘苦難營銷’?
或者您認為這種情感綁架能持續拉動銷量嗎?”
顧琳聽完以後不禁咋舌,看向自己的師父,楊衛華擺擺手,讓她先彆說話,聽張潮怎麼回應。
張潮道:“如果苦難需要‘製造’,那恰恰說明我們的創作早已背離了真實。這些孩子不是道具,他們的故事本身就契合了《原鄉》的精神。
可以說,如果沒有在什雷村的經曆,我也不會對華人移民以及唐人街的曆史有那麼深的感觸。作家陳村有一個很有趣的短篇,叫《給兒子》,以父親的口吻引導‘未來的兒子’去自己曾經插隊過的農村參與勞動、體驗生活。
裡麵有句話我覺得很有意思——‘你得不讓自己飄了,你得有塊東西鎮住自己。也許,借父親的還不行,你得自己去找。’——我當初之所以要去什雷村,而不是自己熟悉的故鄉,就是想用距離和陌生感來‘鎮住’自己。
幸運的是,我得到的遠不止‘鎮住自己的那塊東西’。
所以與其說我在營銷,不如說我選擇讓作品與讀者坦誠相見,讓他們看看什麼造就了這部作品。
我知道你期待中的「新書發布會」是什麼樣子。但我覺得,文學如果需要靠名流背書而非內容共鳴去贏得讀者時,那才是真正的綁架。”
張潮精彩的回答贏得了現場的一片掌聲。被他“駁斥”的記者也沒有麵露慍色,而是喜滋滋地笑著坐了回去。
顧琳滿臉疑惑地看向師父,楊衛華歎了口氣道:“你啊,還是太年輕。剛剛的問題其實不是‘挑釁’,反而是問出了普通大眾想知道的答案,甚至相當於給張潮解了圍。
這種問題,看似尖銳,實則圓滑。提問的和回答的,是有默契的。”
顧琳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這時又有一個記者被點到提問:“您在與旅美作家黎翊雲的對話中,多次以‘母語寫作’和‘民族情感’壓製對方,現在又寫了這麼一部反應華人移民和唐人街的——
這是否在刻意塑造‘愛國文人’的個人標簽,以迎合讀者的情緒換取對銷量支持?”
這個問題同樣讓顧琳頭皮一麻,但是張潮卻沒有任何不悅的表示,隻是淡淡地答道:“文學觀念之爭不是拳擊擂台,所以‘壓製’這個詞並不準確,我更願意將那個過程稱之為——‘消弭分歧’。
不過我可以確認的是,語言的選擇背後是文化的話語權爭奪。當黎翊雲女士用英文書寫被異化的中國形象時,我會選擇用母語捍衛敘事的準確性。
如果這被解讀為‘愛國標簽”,那我希望更多作家能擁有這種‘標簽’——讓漢語不再是被翻譯閹割的附庸,而是承載本土經驗的脊梁。”
顧琳鬆了一口氣,又可憐巴巴地望向師父,楊衛華隻能又解釋道:“這個問題雖然看起來‘攻擊性強’,但很明顯是在張潮預設的框架裡……”
記者問答進行了短短的20分鐘就結束了——再不結束,後麵幾百個讀者可就要“造反”了。
隨著發布會環節一個個地展開,讀者們的情緒一點點被調動起來,此刻他們已經無法控製住內心的期待,隻想早點讀到《原鄉》了。
簽名售書環節正式開始!
這些讀者,包括幾乎現場的所有記者,都事先交了29元,可以直接在工作人員手裡領書——這是張潮的堅持,新書絕對不能送,隻能賣;即使是自己的老師、朋友想要一本,他也會自己掏錢買了送人家。
陸金波雖然有點不理解——畢竟組織這些全國各地的讀者,給他們報銷車票和一晚的住宿,還有給記者的車馬費,加起來遠遠超過29元的書價——但還是照做了。
前排的記者們在工作人員的指揮下,讓出了兩條通道,同時重新調整好了相機的機位,開始拍攝張潮簽名的場景——
隻見現場的人潮像波浪一樣,有秩序地、反複地向前湧動著,最後化為兩股細流衝向位於中心位置的張潮。
許多讀者都眼眶含淚,或者紅著眼睛,顯然是剛剛哭過一場;但麵對張潮時,他們又忍不住心中的喜悅和激動,淚中帶笑,情緒複雜極了。
即使張潮對簽售已經駕輕就熟,但他也沒有想到今晚發布會的效果會如此之好,所以一邊簽名,一邊還得安慰自己的讀者。
看來「故鄉」確實是最能觸動人心的一片淨土——就是不知道他們看完《原鄉》以後,還會不會認為那是一片“淨土”?
陸金波看到此情此景,心裡鬆了一口氣。
這本書的首印是創紀錄的150萬冊,版稅也是創紀錄的25——如果銷量和王朔的新書一樣,那他的「果邁文化」很可能從此一蹶不振。
但現在看來,這種情況不會出現了。
張潮以其天生的爭議體質和搞事能力,已經絕無僅有的營銷手段,將披著科幻外皮的純文學作品,從單純的圖書銷售,變成了情懷共鳴。
張潮賣的,壓根就不是書……
陸金波相信今天發布會的新聞一出,《原鄉》的銷量將在一周內迎來史無前例的高峰!
可事情的發展,又遠遠超過了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