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喝口水。”
聶衛平遞給江弦一瓶健力寶。
沒錯，健力寶。
這飲料是從去年，也就是1984年開始生產的。
健力寶本來是個縣城裡的小廠子，廠裡也不是搞飲料的，是個小酒廠。
後來李經緯這個縣裡的體委副主任，被發配去這個廠子當廠長。
恰逢可口可樂崛起，國內直接照抄，四川成都有了天府可樂，河南有了少林可樂，杭州有了西湖可樂。
李經緯一拍大腿，咱們也得搞可樂，於是趁著這股東風，研發出了健力寶。
然後這廝又靈機一動，發揮自己體委副主任的優勢，把這飲料和體育一結合，這就成了1984年中國奧運代表團的首選飲料。
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堪稱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奧運會。
中國奧運代表團憑借許海峰的射擊實現了金牌“零的突破”，並最終奪得15枚金牌，金牌數僅次於美國、羅馬尼亞、聯邦德國，位居第四。
這次奧運會上的成功，極大地激發了全民的熱情和民族自豪感，而作為中國奧運代表團的首選飲料，健力寶也獲得了難以想象的關注。
再加上一堆亂七八糟的文章營銷，最後健力寶竟然被營銷成這次中國隊好成績的最大幫手，成了神秘的“東方魔水”。
健力寶一夜而為天下知。
此外，這款飲料專為運動員提供，聶衛平手裡有也就不奇怪了。
“謝謝了。”
“沒事兒，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
“那不能，我也是個棋迷，以前我寫過一部寫象棋的《棋王》，其實我對圍棋的熱情，絲毫不亞於象棋。”
“我看過你那篇，羨慕死了，當時看完就在想，要是有人能再寫一部圍棋的《棋王》就好了。”
聶衛平說罷笑了笑，“你來的正好，這局棋馬上就開始了。”
兩人一起往裡麵走，去到講解廳，這裡有專門的人來講棋，在這兒是看不到棋手的。
兩位棋手要在對局室裡對弈，想見到棋手本人也隻能等比賽結束後，他會來到講解現場和觀眾們見個麵。
“我聽人說，今天派的是曹大元九段？”江弦打聽道。
“對，小曹。”
“衛平同誌不妨預測一下這盤棋？”
“”
聶衛平雙手背負於身後：“小曹才二十三歲，是國內最年輕的九段了，棋風厚實均衡，和小林光一非常相似，有他在，阻擊小林光一未必沒有希望，照我看，這盤棋絕對是一盤比拚功力的持久戰。”
聶衛平說這話的時候，眼裡透著濃烈的希冀。
這次大賽的小林光一，正值棋力巔峰，其“實地+治孤”的戰術甚至被視為當時圍棋的標杆。
小林光一在出賽前，非常狂的放下一句話：
“這次我是代表日本出戰的，所以絕對不會輸。”
因此，聶衛平這些中國棋手們，都憋著一股勁兒。
哪怕最後不能拿下這次擂台賽的勝利，豁出去這條命，也要阻擊小林光一的勝利，一定要贏下他一把。
“唉，這把難了。”
有人哀歎一聲，“小林光一執黑，曹大元九段執白，這是最差的情況了。”
江弦看一眼聶衛平，發現他的神色也沉下去幾分。
在後世，九冠王柯潔被人戲稱是執白成魔，執黑成謎。
據統計，他在2018年總勝率62，執白勝率達82，執黑僅40，差距達40個點。
完全可以形容為執白無敵，執黑成謎。
而從柯潔2014年開始嶄露頭角，等級分瘋漲，總勝率高達90，計算等級分的對局中，他執白34連勝，同樣是執白成魔，執黑成謎。
事實上，後世的棋手們都更喜歡執白後行。
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圍甲聯賽主場擁有選擇黑白棋的權利，所有主場都將主將安排在第二台，因為第二台主場一方執白棋。
這已經成了“圍甲定式”。
之所以如此，原因隻有一個：棋界都認為執白一方有利。
但以如今圍棋的技術，最為流行的中國流、三連星、小林流、迷你中國流等布局，都更有利於黑棋充分發揮子力優勢。
集中優勢兵力作戰，非常容易在前半盤即取得局麵上的優勢。
所以執黑優勢極大。
更彆提，小林光一就是當今流行的“小林流”首創者。
這就更加凶險。
“下了、下了。”
棋迷們人頭攢動。
噠！
伴隨著一聲清脆的金石之聲，棋子羅盤。
小林光一，第十七列，第十六行。
“標誌性的錯小目開局。”
聶衛平開口給江弦講解，“小林光一最喜歡的下法，之前贏邵震中，也是這樣的開局。”
這種錯小目開局，是在60年代盛極一時下法，也正與“小林流”的基本思路相符合。
所謂“小林流”的基本思路便是：實地第一，不管棋型是否好，隻要達到目的，在領先的時候迅速定型縮小棋盤，冒險的棋不走，保證勝利。
曹大元九段的白棋也馬上予以手段。
“第四列，第十六行，星。”
“第三列，第三行，三三。”
小林光一執黑先行，以他標誌性的“實地優先”策略展開，迅速搶占角地並構建厚勢。
江弦看了一眼，棋局漸漸形成錯小目開局中最經典的常見定式。
哪怕有幾手變化，也都比較常見。
嗯，公式下法。
“兩邊下的都很穩健啊。”
“這倆人風格都是這樣，敦實穩重，這場麵估計得等到中盤才能打破平衡。”
也正如聶衛平所說。
曹大元雖然以靈活的白棋應對，並試圖通過外勢擴張形成對抗。
但小林光一布局風格緊湊而高效，每一步都緊扣實地爭奪，以其超一流的控盤能力，使得場麵向著他想要的方向走去。
棋至三十六手，曹大元九段白棋在左下角拆二。
“紅豆泥？”
江弦聽到一旁的幾名日本人慶賀起來。
聶衛平注意到他的目光，給他介紹說，“那是日本的棋手藤澤秀行和加藤正夫。”
藤澤秀行是日本隊的主將，有著“棋聖”之頭銜。
加藤正夫則是日本隊的副將，同樣擁有“十段”之名，還有著“王座”之頭銜。
“他們高興啥呢？”
“應該是覺得曹大元這一手拆二，讓右邊局部的白棋落入了低位。”
江弦瞄了一眼棋盤，按現在的棋看白已經虧了不少，貼目還虧一個。
現場的棋迷們也都有發覺。
“已經虧了啊！”
“不能這麼下下去了。”
“唉，要是曹大元執黑的話，說不定局勢能晴朗不少。”
“這一手，我想他應該是為了限製黑棋下方的發展。”江弦盯著棋盤喃喃說了一句，“不過這時候已經有點來不及了。”
聶衛平瞥他一眼，有些驚訝。
然而棋盤上，形勢的落後比想象中來的更快。
第38手，曹大元緊接上一手，直接下出一手勺子：
第五列，第十二行，超大飛。
“壞了。”聶衛平雙拳攥緊。
隻見棋盤上，小林光一第39手的黑棋往右下角一跳。
這一手，曹大元顯然是有自己的想法和算計。
然而小林光一不入圈套，根本不應，也就讓曹大元這一手成了勺子。
日本棋院那邊又是一陣歡呼振奮。
中國棋院和現場的棋迷們都有些萎靡。
“哎呀，昏招頻出啊。”
“這、這、這已經虧了不少了。”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啊。”
“我連鞭炮都準備好了，就等著贏了放的。”
棋迷們一個個扼腕歎息。
聶衛平看了眼江弦，輕咳一聲。
“局勢倒也未必有想象的那麼差，其實曹大元九段很敢下，對棋局也有自己的理解，你看，這一步就是好手。”
雙方局部來回爭奪一陣，局勢漸漸進入中盤。
隨後，曹大元剛才那一記第38手的超大飛的問題就體現出來，在長考30分鐘以後方才落子。
第3列，第12行，靠。
江弦一看。
完，問題手。
太想那記超大飛發揮作用，反而出了問題。
小林光一不愧為高手。
馬上展現出超強的大局觀，下出一記妙手。
曹大元又粘。
“唉。”聶衛平搖搖頭，似乎並不讚同曹大元這一手的下法。
但可惜，此刻靜坐於棋盤前的並不是他，也沒人能給曹大元什麼幫助。
這位國內最年輕的頂尖九段棋手，隻能靠自己，與日本“十段”小林光一殊死搏殺。
噠。
噠。
噠。
落子聲不斷響起。
所有人都緊緊盯著棋盤，心神徹底沉浸在棋局之中，看著棋子一顆一顆落下，就仿佛看到了刀光劍影，看到了爾虞我詐。
如今的棋局，已經牽一發而動全身，陷入了最為激烈，也最為凶狠的殊死搏殺之中！
曹大元試圖通過強攻黑棋薄弱環節打破局麵平衡。
然而，小林光一憑借精準的算路和局部處理能力，多次化解白棋攻勢。
尤其是一處關鍵的劫爭中，小林光一通過棄子轉換，不僅鞏固了自身實地，還消解了白棋的潛力。
“怪了，也沒覺得熱，怎麼出一身的汗。”
一名棋迷抹抹頭上的汗水。
“你這是冷汗吧。”
“小林光一還是太強了啊，就算是日本主將藤澤秀行，副將加藤正夫也不一定有他這麼強的棋力。”
“曹大元已經下的很不錯了，還是做不到嗎？”
“哎呦，不行，缺氧了，我得去外麵喘口氣去。”
此刻，連這些看棋的都壓力大到幾乎窒息，更彆提場上的選手了。
棋局進入官子階段，小林光一的優勢逐漸顯現。
他收官手法細膩，幾乎未給曹大元任何逆轉機會。
“輸了。”聶衛平開口道。
而隨著黑白兩色棋子不斷落下，越來越多中國棋迷的臉上浮現出絕望之色。
不隻是聶衛平，此刻連他們也能慢慢看得出來，白子已經陷入無法挽回的劣勢之中。
“唉，曹大元儘力了，這盤棋他下得已經挺不錯了。”
“小林光一太強了吧，我感覺曹大元已經被逼到絕境了，小林光一仍然遊刃有餘，牢牢掌控著棋局優勢。”
“技術差距太大啊，曹大元九段連把小林光一逼出全部實力都做不到，我們還有機會贏麼？”
“已經一串四了，小林光一一個人把比分扳回了四分啊，江鑄久打出來的四分優勢全被打回去了。”
“實力懸殊啊，我們中國的圍棋究竟落後了日本多少啊？”
棋迷們情緒低落。
聶衛平也同樣一臉不甘，聽到周圍人的議論，衝江弦道：
“照我看，我們中國棋手，技術差距離日本棋手哪有那麼大？無非是心理上的壓力太大，曹大元這局未必不能贏，隻是幾處選擇錯誤，這才導致敗局。”
江弦點點頭，“中國圍棋幾十年來一直在等一場勝利，比賽尚未結束，接下來你們這些未出戰的棋手可要加油了。”
他話音方落，小林光一黑棋以6目半的差距鎖定勝局。
日方幾人捧杯慶賀，中方這邊則顯得有點落寞。
“下一場是誰來迎戰小林光一？”
“劉小光八段。”
“唉，曹大元九段都沒攔住小林光一，劉小光才八段，這上去恐怕也是送分啊。”
“說的什麼屁話，八段怎麼就贏不了？真晦氣。”
“我實話實說麼，怎麼了？你不愛聽你倒是贏啊。”
啥時候也不缺漲彆人威風，滅自家誌氣的貨色。
不過棋迷裡頭性情中人也不少。
聽著這話立馬衝上去幾個，擼起袖子。
“操你媽的，你個狗罕見，走，出去乾一架！”
“看我揍不揍你就完了。”
“彆跑，算我一個。”
在棋迷們低落而憤慨的情緒中，江弦和聶衛平道彆，回到一家人所在的住處。
“哎呦，你這一天上哪去了？”饒月梅見著他就問。
“我不是告您說了麼，看圍棋。”
“看了一天呐。”
“嗯。”
看棋也是個體力活，這局棋鏖戰數個小時，不過江弦沉浸在棋局當中，也並沒發覺時間竟然流逝的這麼快。
“是和日本人下的不？贏了沒？”朱母也關心起來。
如今中日圍棋擂台賽是全民話題，彆管懂不懂圍棋，都在關注著。
“這局輸了。”
江弦回答說：“不過還沒下完，現在5：5平。”
“之前不是1:5麼，讓人家追平了啊！”饒月梅哀嚎一聲，“哎呦，這還能贏不？可彆輸給小日本啊。”
“能啊。”
江弦把鞋一脫，躺上床去。
“怎麼就贏不了了？”
“我們還有聶衛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