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的眼界很高。
因為自己獨特且前衛的思想,一般的文學作品很難得到他的欣賞。
哪怕是江弦。
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暢銷於世。
但在王小波眼中,江弦的作品也稱不上全都多麼優秀,有那麼幾篇在他看來絕對是有失水準、不過爾爾,算不上什麼上乘之作。
但這篇《無主題變奏》真的征服了他。
你甚至很難說這是一篇。
這篇《無主題變奏》,沒有完整的故事情節,隻有平麵化的敘述。
就像是個知己好友拿著一瓶酒在那裡絮叨著家常。
江弦也在這篇《無主題變奏》裡作者借主人公之口自道出其寫作經曆:
“我每天想起一點兒就寫一點兒,沒主題也不聯貫;等寫了一把紙頭了,就把它們往起一串,嘿!就成了。
這叫紙牌,跟生活一樣,怎麼看都成,就是不能解釋。”
嗯,紙牌。
江弦的這種寫法,前衛到王小波這個一向以前衛標榜自己的作家都要頂禮膜拜了。
太敢寫了!
怎麼會想到這樣的寫法?
竟然直接完全放棄傳統的故事敘述方式!
“怎麼這麼會寫呢?”
“我怎麼就不會這麼寫呢?”
王小波就跟差等生看著考了一百分學生的卷子似得。
又羨慕,又嫉妒。
要是江弦寫的是彆的,那寫得好也就寫的好吧,王小波也不會難受。
關鍵他在寫一本叫《黃金時代》的。
在這篇裡,他要刻畫一個極具叛逆和顛覆個性的人物,也要刻畫出一群靈魂醜惡的傳統文化背景下產生的人物。
所以其實內核是和這篇《無主題變奏》,都是摒棄對傳統生活的價值觀念。
而且最相像的是,他想寫的和江弦簡直一模一樣,都是對世界進行批評而不是批判,都是對世界陰暗麵的不滿其表達不成體係。
他想寫的王二,和江弦所寫的主人公其實一樣。
都對社會的鄙夷不帶有大字報般的火氣。
這就是一個小人物的辛酸和喜悅。
就是想寫經常能見到的一些有著小機智小聰明的年輕人。
有血氣,有幽默。
在讀過這篇《無主題變奏》之前,王小波的心裡始終是帶著得意、帶著高傲的。
他覺得在此之前,除了他,從沒人這麼寫過,從沒人在文學上實現過這樣的突破。
他的導師許倬雲,這位著名的曆史學家和社會學家,也給了他的很高的評價。
可現在讀完這篇《無主題變奏》。
王小波自閉了。
這就像是他才剛學會用骨刺和碳灰等工具將身邊的事物繪製在岩壁上,用來記錄狩獵經驗,表達宗教信仰或者紀念事件。
而江弦已經搞起了立體主義、表現主義、抽象藝術,不再追求光影、透視、人體結構,不再追求對具體物象進行具體描述,轉去將重心放在情感、表達和形式的變革。
就像是他才剛推行了“胡服騎射”,將戰爭方式由步戰改為騎戰。
一扭頭,江弦已經推著一門門的大炮,端著一柄柄的步槍衝了上來。
他和江弦之間的差距太大了!
王小波能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和江弦之間的那種差距。
我真的能寫出比他更好的麼?
王小波自我懷疑著。
這篇給他的打擊和震撼真的太深。
“看完這了?”剛睡醒的妻子李銀河問了一句。
“嗯。”
“怎麼樣?”
“精彩。”
王小波點點頭,“我甚至覺得,這是江弦寫過最好的,也是國內今年發表過最好的一篇。”
“有那麼好?”
“不是一般的好,太好了,把以前所有的現代派全槍斃了!”
李銀河嚇了一跳,她可很少能從王小波嘴裡聽到他對一個作者有這麼高的評價。
“我看看。”
李銀河是知識分子家庭出身,曾經是《曙光x報》的編輯,後來參與創建中科院的馬列所,師從費孝通。
費孝通都知道吧?之前就說過了,白月光是楊絳那位。
除了這些成就,在文學方麵李銀河也頗有造詣,雖然沒有王小波有名,但她同樣是一名作家。
王小波將這部《花城》遞給李銀河,馬上犯困,想著《無主題變奏》的內容睡覺去了。
結果一覺醒來,發現李銀河仍舊穿著睡衣,坐在椅子上,滿臉困頓,麵前的桌上擺著那冊《花城》。
李銀河看著之中她最喜歡的一段:
“
山那邊是什麼?
有一天我問老q,她作出了一個非常不詩意的回答:
‘山那邊還是山!’
也許她說得對,但我不願相信。山那邊仍將讓我振奮。雖然這個回答已經深深地印在我的腦子裡了
‘不過有山就總會有登山的人。’我說。
”
“你看了一整夜?”
李銀河似乎仍沉浸在的世界裡,王小波又叫了她兩聲,這才抬起頭朝他看來。
“小波,這寫的太好了,太會寫了。”
李銀河已經困得不行了,說這話的時候不斷打著哈欠,但還是難掩臉上的激動之色。
“我真不知道,江弦是怎麼寫出這樣的的。”
“我也不知道。”
王小波搖搖頭。
按他看來,江弦如今聲名斐然,有那麼多代表作暢銷於世,一定把稿費賺的手軟,已經是“大人物”這種級彆,又怎麼會把視線放到“我”這樣的小人物身上,寫出“我”這樣的小人物的作品呢。
“我開始喜歡他了。”
“嗯?”王小波有些吃味。
“我覺得他和一般人不一樣。”
李銀河說,“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稍微有點兒地位就高高在上,自命不凡,他還願意把目光放在年輕人、小人物身上,我覺得他守住了一個作家的本心。”
“”
王小波聽得微微點頭。
可不就是這樣麼?
不論是《十八歲出門遠行》,還是《你彆無選擇》,還是這篇《無主題變奏》。
江弦的目光都聚焦在年輕人身上。
他用自己的文學才華與思想深度,通過對人性、社會、文化等方麵的探討,引導著每一個在迷茫中徘徊的年輕人去尋找屬於自己的方向與力量。
這位作家
他是真的在愛護年輕人!
“我從這篇裡讀出了‘嬉皮士’的感覺。”李銀河說,“不能說是‘嬉皮士’,我說不出那種感覺,如果無須全麵,但必須抓住特征的描述,我覺得可以稱之為‘嬉皮士’。”李銀河說。
王小波點點頭,“‘嬉皮士’本來就是一種‘多餘人’,咱們從世界曆史看,每當傳統價值崩解,或當一種文化遇到危機,就會出現一種對價值、文化以至人生本身的懷疑、嘲弄和重新估價的態度。
其實持這種態度的人,在中國漫長的曆史上也是古已有之,像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的莊周、列子、楊朱,以天地為褌褲、以人生為醉場的劉伶之徒,以至嗬佛罵祖的濟顛,這些人身上都具有你說的那種玩世不恭的‘嬉皮士’精神。”
“對。”
李銀河越講越興奮,“尼采用‘神聖死了!’一句話來概括近現代西方文化中的價值危機意識。
黑格爾分析拉摩之侄的形象時指出:‘對於一種沉靜的意識,這樣的話語簡直是明智和愚蠢的一種狂誕的混雜,是既高雅又庸俗,既有正確思想又有錯誤觀念,既是完全情感錯亂和醜惡猥褻,而又是極其光明磊落和真誠坦率的一種混合物。’
我覺得這篇《無主題變奏》,也可以援用這一評論!”
夫妻倆這會兒誰也顧不上早餐的事情,一個勁兒的分享著彼此對這篇的感受。
對這麼一對夫婦來說,做這種事比做愛都過癮。
“江弦現在真是越來越像一位青年導師了。”李銀河的臉上毫無困意。
“不,他沒把自己當成青年導師。”
王小波搖搖頭,揉了揉眼眶,翻開這冊《花城》,翻到其中一段,拿到李銀河的麵前示意她看,同時醜醜的臉上又露出諷刺的笑:
“江弦愛護年輕人,卻沒把自己看作是青年導師,但他做的事情,比某些人以為的一廂情願的照搬、改編或重印一下以前的思想教育教科書,就可以解決當代青年的各種思想問題要好出一千倍、一萬倍。
你看他在這裡是怎麼嘲諷的。”
李銀河順著王小波所指的方向看去:
“
什麼是辯證法?
我開始任意用鋼筆在考卷上發表我的見解,那老師能欣賞我的卷子才他媽怪了。
不過開頭總是千篇一律的。
辯證法是人們認識世界的一種方法
辯證唯物主義認為
也許是最後一天了,所以我第二次來報名的時候幾乎沒什麼人。窗子裡麵坐的還是那兩位,依舊是每人一杯茶。
我靠在大樹上喘喘氣,究竟是什麼力量驅使我為了報名就跑了兩趟!
窗子裡麵的兩位顯得有點兒無聊,一隻蒼蠅飛來飛去經過一番選擇,終於落在其中一位的鼻子上,他居然懶得揮下手,而是伸出舌頭去舔,像他媽牛一樣。
另一個想出了一個絕妙辦法消遣。他從一摞報名單裡隨意抽出一張,先端詳了一陣兒,突然哈哈大笑起來,學著河南口音,學得真是惟妙惟肖,不愧藝術院校的——xx年——xx年,在河南x縣xx公社中學畢業。姓名xxx。有何特長:俺寫過四十萬字的長篇。
於是另一個也跟著大笑起來。
我大吃一驚!我感覺頭暈目眩。
這家夥會不會哪天出於無聊也會拿出我的報名單著實奚落一番?!我那飽經辛酸的二十歲的一生會不會也讓他看得一文不值?假如我考取了,他會不會道貌岸然地在課堂上給我大講什麼社會主義精神文明什麼的?
老q!我隻想做個普通人,一點兒也不想做個學者,現在就更不想了。我總該有選擇自己生活道路和保持自己個性的權利吧!
那被嘲弄的人如果親眼目睹了這一情景會作何感想?那河南x縣xx公社的小夥子,他大概不會多愁善感,但也許會一下子破壞了那個支持他千裡迢迢來趕考的自我中心
我終於把關於辯證法的這道題寫出來了,我發揮得淋漓儘致。
我想告訴你我怎麼答的:
‘對一個人應該辯證地看。’
‘比如一個教師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他就喜歡給漂亮女生單獨補課,他把農民、工人、當兵的都看成是下等人,可你就不能隻說他是個混蛋,而要辯證地看。’
”
太漂亮了。
李銀河再讀完這一段,也覺得這一段寫的真是好。
辛辣而尖銳。
江弦罵人水平太高了,一個臟字都不吐。
一段話就和一把尖刀似得,毫不留情的嘲諷了那些所謂的“青年導師”。
“幾點了,是不是該去上課了?”王小波提醒。
“我今天不想去了。”
李銀河坐在桌前,一臉亢奮,“讀完這篇以後,我有太多話想說了,我就想趁著現在,寫一篇文學評論給這部。”
“文學評論?”
這話一下子點醒王小波,“好主意,我也得寫一篇。”
《無主題變奏》這篇太前衛了。
王小波能讀出它的好。
其他人呢?
王小波不知道。
但他特彆擔心這篇被埋沒了。
他也說不上來,彆人的,自己為什麼要擔心。
可以說是愛屋及烏的一種想法。
如果是他的《黃金時代》寫出來,王小波也希望世人能接受他的前衛,能從這部作品的前衛之中體會出這篇的好。
王小波請好假,然後坐在桌前,握著筆,開始思考這篇究竟講的是怎麼樣的一個故事。
刨除一切深層次的思考,其實這篇《無主題變奏》講的就是很簡單的事情:
女朋友老q想把主人公“我”變成一個搞“事業”有“出息”的人。
他們的愛情基點是對生活的認同。
但老q的精神是不擇手段地高亢進取。
而主人公“我”蘊涵著培蓄待發,把個性尊嚴看得高於一切。
老q的強烈擴張意識破壞了主人公“我”的微笑心境和自在自足的內心平衡。
於是,老q淚流滿麵,說著為他感到自豪,同主人公分了手。
當然了。
最高超的是故事並沒就在這裡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