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著《重明丹本》有記,長青藤可補真修元氣、助人破境;又講這靈藥是為三階妖校遺蛻血肉育成,能夠活死人肉白骨。”
待得周宜修言到此處的時候,他看向長青藤的眼神中,都已經失了許多熱切。
康大寶覺察出了些異樣,未有多問,隻聽這老頭再次輕聲開口:“這後一點確是當年張祖師纂修丹本時候記岔了。
師弟這些年曾抽空對比過《赤心丹錄》、《長營丹史》,這兩部上修編纂的丹書上頭,都無言及此事,這般看來,當是祖師留下來了些謬誤。”
康大掌門點了點頭未有說話,對於周宜修的揣測倒是頗為讚同。
畢竟開山祖師張元道當年便算學究天人,便連破妄金眸這等瞳術都能自悟出來。可後者終其一生不過是個築基修士,勿論眼界、修為,亦都當不得現下的康大寶了。纂修一本用作練氣修士開蒙所用的丹本,有些錯謬、卻是件再正常不過之事。
康大寶並不把周宜修此時話頭放在心上,更無有心思追問這老兒一個百來年都在土裡頭打滾的稼師為甚要研讀丹書。
他隻覺得後者狀態有些不對,剛想要開口,卻見得周宜修賠笑一陣,將眼前這堪稱失不再來的保命靈藥推回到了康大掌門的矮幾上頭。
做完這些,周宜修突然見得康大寶臉色頓時一沉、幾是黑如墨碳,他先是稍有愕然,但這麵上倒也無有平時常擺出來那謹小慎微的模樣,隻是淡笑一聲:
“大師兄,師弟受不得如此珍物的”
“砰!”被周宜修摘選炮製的珍貴靈種與矮幾碎片一道胡亂飛向空中,其對坐的康大掌門站起身來,目中滿是怒色,看上去幾欲食人。
“你受不得?!!你可曉得道爺我為了這根長青藤,是與小三子一道去與金丹拚了命的!!兩條人命都險些隨著小三子才從費家撈來的飛劍一道折在那裡!你又憑什麼受不得?!”
在這老修的印象之中,能令得康大寶如此火大的時候屬實不多。今番所發生之事卻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周宜修垂首將自家師兄發言靜靜聽完,抬頭時候,這老兒雙目亦是鮮紅如血,也不曉得是悲是羞:
“大師兄,既然是如此來曆,宜修便就更不能受了!”
康大寶聽得此言,險些將小眼睛瞪到了銅鈴大小,冷笑一聲:“娘的,你這殺才,恁般氣人?!”
場中靜默了一陣,遭罵過後的周宜修又等了好半天方才開腔:“大師兄,宜修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情,便就是受了師兄代師授藝、成了重明弟子。”
客觀來講,這老修言語有些膩人,卻又被其中的真切之意化開,令得對坐的康大掌門隻覺恰到好處、麵容稍霽。
後者又輕聲一歎:“好端端的,說這些作甚。”
周宜修情緒轉變很快,隻是幾息過後,語氣即就不再低沉:“嘿嘿,宜修攢下的那點兒善功,還是要留給雲舟修行,可換不得這三階靈藥入手。”
康大寶麵上怒氣又生:“你換不起,我還換不起?!”他惱得想要拍桌子,卻又發現自家身前矮幾早已成了碎屑,便就隻好走到周宜修麵前,將他身邊的矮幾亦拍得稀爛。
做完這些,他才又掏出來一個丹瓶,輕喝一聲:“看看,便連築基丹亦都給你準備好了,一大把年紀了,多少有些誌氣。”
周宜修心頭一暖,笑的時候將一雙昏黃的老眼眯起來,有了些慈祥模樣:
“大師兄,宜修年已過百三十歲,修為才將將練氣七層,便算過後以虎狼藥修行到了練氣巔峰,再要這長青藤滋補元氣。可服過丹丸過後,我這築基概率還有幾成,大師兄可有算過?”
“”
“當是不足一成的,不足一成的概率,要糟蹋這麼一份在金丹麵前都能稱珍貴的靈物。依著師兄心性,不該做這買賣。”
周宜修說完過後笑意不減,隻是看得康大掌門久不開腔,便就又開口言道:“師弟便算築基過後,對於宗門怕也無有大用。”
“有用無用,卻不是你這做小的可講的,我”康大寶言道一半,便見得向來恭敬、不敢忤逆的周宜修竟站起來搶聲言道:“大師兄,稼師一道有榮泉主持,不消擔心。”
康大寶麵色未變,周宜修卻繼續開口勸道:“我之所以能成就這二階下品稼師,一是靠著師兄將戚夫人稼師手劄請了回來;二則是因了這百來年的厚積薄發、稍有積累。
可人力有窮,宜修便算有師兄照拂、宗門栽培,亦不過隻是常人天資,便算真能築基,我在這稼師一道上頭,怕也難走得再遠些。”
“這又是什麼鬼話?!”康大掌門尋不到道理來做辯駁,便就索性不聽了,隻是朝著周宜修耳提麵命,細聲交待:
“這幾日我會去尋戚師傅過來與你講這長青藤煉化妙用,你認真聽,便隻是一家之見,多少也能令你少些挫折。”
“師兄厚愛,師弟”
“周宜修!周宜修!你這老兒是不是當真理不得事了?!你這廝曉不曉得?!你都已經百三十歲了,不築基是要死的!!要死的!!!”康大掌門突地大怒,猛然攥起來了麵前這老修的衣襟。
也就是將周宜修提在手中的時候,康大寶才曉得這小師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已經輕得隻有一匹骨頭壓秤,這是真真油儘燈枯之相了!
“你等著,我這便去尋戚師傅,求他來為你指點,定不會有事、定不會有事!!”
“大師兄!”
“莫念了!老子築基時候能為你覓得來長青藤,那麼金丹時候,結金丹、什麼結丹靈物亦能搶得來,不消你這廝在這裡代我摳搜!”
康大寶倏然急躁起來,根本不在意周宜修是要再言什麼,便就要甩下後者去往宣威城中。依著長子康昌懿所言,他那師丈年前修為才又有所精進,此時當還在戚宅調養。
“大師兄,我是想雪容了”
周宜修的話從身後傳來,語中悲慟掩飾不住,言說時候,還有種釋懷之感。不過周宜修不開腔還好,甫一開腔,卻是令得康大掌門複又大怒:
“放你娘的屁!”
康大寶被氣得大罵一聲,一雙赤目圓睜凶如龍虎,瞪得周宜修隔著法衣都覺身子發燙。這老修都不及躲閃目光,卻又聽得前者又發厲喝:“道爺我天天被外頭那些鳥人罵是“善欺婦人”,可我這輩子玩的女人卻還沒你零頭多,你偏要在此時候、在我麵前裝個什麼情種?!!”
這老修聞聽詰問,麵上似是若有若無地現出來一絲羞赧之色。漸漸地,他又將腦袋垂了下去,嘴角微微翹起,腦海中閃現早已被康大掌門忘記了麵容的嬌妻幼子,輕聲一念:
“師兄莫要發笑,宜修確是無日不念、無日不想哩,”
“無日不念、無日不想”康大寶跟著低喃一聲,倏然合上眼眸譏聲笑道:“這等子事情,居然也能遭老爺我遇到,還有這續命靈物也送不出的道理?!”
周宜修聽得出康大掌門這話中的怒意,想了一陣過後,還是緩緩言道:“大師兄,宜修這輩子做得最對的一件事情,便就是受了師兄代師授藝、成了重明弟子。”
後者再聽此言,身子不由自主稍稍一振,繼而隻是悵然一歎,便就將已經跌落在地的長青藤與築基丹拾了起來。
康大寶隻是挨著周宜修坐了下來,滿地的碎木靈種他也不嫌硌肉。
二人無言一陣,過了半晌之後,獸油大燭上頭飄來的濃煙熏得康大寶眯起眼睛、扭過頭來。待得這濃煙飄過之後,康大掌門亦不回頭。
他隻一拍周宜修肩膀,朝著後者笑罵一聲:“酒呢?!!”
靜謐的臥房內又慢慢熱鬨起來,直等到聞訊過來的袁晉帶著酒肉過來,這番熱鬨便就一時難散下去。
隻是這番熱鬨,也難維持太久。
————旬日後,小環山
才從野狐山回來的康大寶甫一回到院落,便就遭了一眾妻妾的連番白眼。
想來也是,出了恁般大的事情過後,不先回家中告知消息,反是去尋遠在野狐山的袁晉、周宜修吃酒。
費疏荷這當家主母未有言些不中聽的出來,康大掌門都已需得暗喜潁州費家教養得力了,受些白眼又算得什麼?
與幾個母親不同,才聽得了事情大概的康昌晞看向自己父親的眼神之中卻全是崇敬之色。
現下三人成虎之下,外界都傳,康大寶這番在楊家嫡脈圍殺楊寶豐的過程中是出了大力,便連那黃黎上修若不是康大掌門用命援護,說不得就要身首異處
這消息雖有些誇大之言,但勿論真假,被人提及時候康昌晞也覺長臉得很。
不過康大寶顯是對兒子的這份熱絡不怎麼領情,便算是回來了,康大掌門也未在院中留駐太久,便就去探視先行回來宗門養傷的蔣青去了。
後者這回傷勢不輕,若不是楊家二位上修怕擔乾係、及時施以靈藥,說不得蔣青這傷勢都已要耽誤道途了。
但饒是如此,依著丹書所言,蔣青這傷勢亦要好生將養個幾年,才能得快些好轉。
蔣三爺在往後幾年能不能謹遵醫囑、不動刀兵、安心養傷,康大掌門不抱樂觀,但至少在自己能有暇看顧的日子裡頭,還是要多盯著點兒。
隻是才行出不久,後頭的康昌晞卻又攆了上來,急聲催道:“父親,阿娘叫你回去,是有要事!”
“怎麼才走這幾步路便就有要事了?”康大寶雖覺奇怪,但他卻曉得自家正妻不是個甩性子的人,便就還是隨著康昌晞回轉而去。
康大掌門再次邁進院中的時候,費疏荷手中正拿著一封信符,上頭寥寥幾字,卻是令得美婦人麵生歡悅。
康大寶接過一看,目中也跟著生出些驚色:“哦,竟是伯嶽要蒞臨本宗了?”
這事情可真不算小,費南応這幾年少有露麵時候,甫一出門,奔得便就是重明宗,這便足以令得秦國公府轄內好些人家好生思索了。
俗事纏身的葉正文被康大掌門喚過來聽過過後,便就暫時舍了手頭那些活路,帶著弟子們開始張羅布置起來。
又是三天過後,重明宗的一番精心布置皆做了無用功,費南応未有登門,而是傳信叫了康大掌門出外一見。
待得康大寶駕著奎星梭行到費南応言述地點,便就見得了這位上修身影。
許是久未見到費南応的緣故,康大掌門這番見麵,卻覺其身上氣質愈發淵渟嶽峙。看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中品金丹所有的好處也開始一一顯化出來。
假以時日,費南応怕是也能如蒲紅穀、項天行一般,在同階之中橫掃無忌,如果未遇得自家天勤老祖這般的妖孽的話。
“小子拜見伯嶽!”
聽得康大寶出聲,本在負手望天的費南応便將眼神落在了前者身上,開口時候語氣中有些驚疑:
“楊寶豐的本事可是不差,早年我曾去一趟、與其交過手,但便是我與他二人獨鬥,勝負亦在兩可之間。你這小子居然真能生扛他一擊無甚傷勢、也是難得。”
康大寶並不多言,隻是靜待費南応再次發話。後者結丹過後,人確是變得清冷了些,似也無有要與康大掌門多言的意思,隻是將一個儲物袋遞了過去。
“這是”
“我讓楊寶山他們從楊寶豐的儲物袋裡頭揀了些東西放進去,”費南応語氣倏然轉硬了不少,看得康大寶麵生疑惑,他先不解釋,卻還反問道:
“都說公府內便要算你康大掌門最會做生意,我看卻是不然。此番冒了恁般大風險替葉州楊家絕了後患,你竟隻換得一根長青藤和一枚築基丹回來,怎就未講些價錢?”
康大寶聽過之後一愣,他自是曉得比起圍殺楊寶山這件事情的風險而言,他所得報酬確是低了。
蔣青則更不用說,非但折了殊為趁手的極品飛劍,便連自身修行都被耽誤了幾年。
隻是當時楊勇成語焉不詳,康大寶都不曉得是為何事被抓了壯丁,且便算楊勇成不懼風聲走漏、照實來講,那他康大掌門又哪有本事與金丹講價錢?
費南応見得康大寶不答,卻是又開腔言道:“我自去了趟葉州,”
康大寶接過儲物袋還不及翻看,聽得費南応所言先是驚疑一聲:“啊?伯嶽去了葉州?”
“不去葉州,又如何能為你找補些回來?”費南応一甩大氅,繼而言道:“本是看中了楊寶豐那柄混金鞭,奈何楊家叔侄都慣會說好話,這便隻讓他們撿了些尚算稀罕的靈物放進來。”
“多謝伯嶽,”
“不消言謝,他們敢不打招呼便就尋到你身上,這便是壞了規矩。我潁州費家的嫡婿,可不是什麼人都能催使的。
也就是老祖近些日子不在山南,若不然依著它這脾氣,這楊家庶脈殞個金丹不久過後,楊家嫡脈的上修們怕也難都活下來。我這點兒動作,真是寬仁得狠了。”
費南応說到此處,又止住了康大寶的拜謝動作,隻是又淡聲言道:“往後若再遇事情便要硬些,你又不是那些沒有跟腳、不值錢的貨色,哪能這般容易遭人拿捏?!”
康大寶低聲應道:“小子是曉得家中事多,才不想為伯嶽招攬麻煩。”
費南応輕笑了一聲:“區區一個葉州楊家,在山南道時、同殿為臣或還需得給他幾分麵子,但又怎夠得上‘麻煩’二字?”
“小子知道了。”
“嗯,想來那楊家叔侄今番卻也是握著要害事情,才敢來與你為難、便連疏荷的身份亦不顧忌。”
費南応言到此處,此番的場麵話便算講完了。
漸漸的,他麵色一肅,指著那儲物袋言道:“內中有截黃龍木,倒是輔助你結丹的上好靈物,當能與你道基十分親和,自留著吧,記得此物喜陽,莫要一直放在犄角旮旯裡頭散了靈性。”
說完他又看過康大寶一眼,後者麵上喜色不濃,確有靜氣,這也令得費南応覺得自己賣麵子討來的結丹靈物未有給錯人。
不過他麵上卻還是那副無有表情的模樣,又一拋大氅,淡聲發問:“好了,某還有諸事繁雜,於此地留不得太久。且先與某來講講你那丹論,看看是否圓滿,還用不用某來拾遺補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