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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回到無為宮,善齊上仙依舊在閉關煉藥。
謝長安先前還以為他隻是借著煉丹避開煩擾瑣事,但後來發現這位上仙的確癡迷丹道,他甚至並不局限於煉化提升修為或療傷的靈藥,天地萬物他隨手可煉,時常也會煉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又因靈藥實在太多,他不得不每隔一段時間就分些給棹月和謝長安,甚至讓他們往外送。
是以無為宮雖然清靜無為,人緣倒還算不錯,各方神仙提起善齊上仙,都會給幾分薄麵,畢竟仙人固然神通廣大,也非金剛不壞之軀,哪怕神仙之間鬥法,又或是下凡辦差,總歸有意外不測,也就有需要無為宮援手的時候。
既是沒有需要他們做的差事,棹月又高高興興去找桃夭串門了,餘下謝長安則回到屋子。
她打坐半晌,穩固境界之後,便拿出神兵遺策。
自琅嬛仙府回來,一方麵是第八層靈氣充裕,神兵遺策內外得到滋養,另一方麵也是她境界提升之後,隱隱能與神兵遺策產生一種玄之又玄的共鳴感應。
這種感應可以讓她察覺裡麵的動靜,包括那把劍回來之後從橫衝直撞不服她的霸道,轉而像是認命了一般,變得楚楚可憐,做低伏小,甚至透過神兵遺策,隱隱向她傳達認輸服從之意。
謝長安嘴角噙笑,並未心急伸手去探。
“我知道,你現在的表現,不過是為了降低我的戒心,讓我放你出來。”
劍在神兵遺策裡嗡嗡輕顫,似在反駁她的話。
“但我很有自知之明,現在的我還不足以讓你承認為合格的劍主,更不必說膺服,你且在神兵遺策中好好待著吧,在我沒有足夠的實力之前,不會不自量力去碰你。”
劍的錚鳴聲更大了,似乎很憤怒,也不屑於再偽裝了。
如果能化為人形,它此刻怕要撲上來掐住謝長安的脖頸。
但她說完這番話,就不再理會劍的抗議,兀自將神兵遺策收起,再從識海中拿出祝玄光給的那顆金珠。
指尖金色緩緩流轉,這枚金珠甚至還沒有指紋大,但從中竟能抽出六枚符書。
祝玄光說要給她補上第二次仙亂的回憶,卻給了符文?
仔細端詳之下,謝長安發現這六枚符書上其實是有編號的,她按編號抽出第一張,將餘下收回金珠,指尖掐了個法訣。
符文仿佛有靈,線條被抽出來,又在空中重新排列組合,重新回歸符紙,變成密密麻麻的文字。
這是解符之法,她在入赤霜山當年,就已學過。
祝玄光留下的,果然也並不是單純的符籙。
而是書信。
確切地說,是書,和信。
書是殘書,記載了一些仙術來曆和用法,內容她從未見過,因而猜測對方大抵是從琅嬛仙府中摘抄的。雖說前七層謝長安也能自由出入,但裡麵書海浩瀚,若有人指點迷津,如此刻羅列摘引出來,自然比她從頭摸索來得快捷,這便是有無引路人的區彆。
至於信……
謝長安凝神望去,神色變幻。
穿過薄薄符紙,如翻越過兩人在天上與凡間的歲月,往事本該塵封,卻又隨著記述,在鮮為人知的角落,向她靜靜敞開。
“當時,上界流血漂櫓,涇渭分明,究其原因,不過是第一次仙亂的延續。”
祝玄光劃破手掌,血很快從傷口滲出。
他麵不改色,任其流淌到硯台,又用筆尖蘸滿,再提筆落字,在符籙中寫下這句話。
以血書符,以符為信,方才能讓想要的符術成形,再以某種形式保存下來。
第一次仙亂之後,上界平靜了數百年。
但這種平靜隻是暫時的,矛盾依舊在無形中醞釀積累。
直到一百多年後,一名仙人下寒木天辦差,與凡人結為道侶,他回上界時,也想將道侶帶上來,此事自然為上界所阻,他一怒之下,斬碎寒木天與上界相連的鎖鏈與點仙譜,直接帶領寒木天的修士衝擊仙界。
雖然寒木天修士汲汲,人才眾多,但與仙人相比,依舊強弱立判,結局不出預料,寒木天修士悉數被滅,連同整個寒木天,也被震怒的仙人所毀。
但混亂並未因此停止,自第一次仙亂就存在的矛盾隱患再度被點燃,仙界之亂再起。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沈六知等人三次使用噬神鏡,恰逢其時,仙界大亂,神仙們無暇分心,又有蘇有法幫忙斬斷鎖鏈,助他們一臂之力。
到了祝玄光飛升時,距離第二次仙亂伊始,已過去百多年,上界大亂也近尾聲。
但越是將近結束,反倒越是亂象頻生,天地變色。
在此期間,下界也很難有凡人得道,但祝玄光是個例外,他是碧雲天修士與天道對抗的結果。
又因他在下界斬斷所有因果,親手將徒弟性命與宗門氣運掐滅,眾仙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了他的存在。
但他初來乍到,區區一人,無法改變局麵,誰也不會將一個剛飛升的修士當回事,祝玄光在凡間再厲害,到了上界,不過也是隨波逐流,默默無聞。
自寒木天事出,上界之中就有一股聲音,認為點仙譜已不足以隔開下界凡人,唯有滅世,才能徹底斷絕凡人飛升的妄念。
但下界諸天與上界氣運相連,即使是仙人,也並非無所不能,滅世亦要承受相應的代價。
於是又有人提出,隻滅絕下界的靈氣與宗門,保留下界凡人,令他們不知神仙,更不知修煉,自然也就不會再妄想成仙。
事情發展到如此境地,距離第一次仙亂的初衷早已相去甚遠,然而神性人心,時移世易,所有人都無法獨善其身,或多或少要卷入這場漩渦中。
祝玄光既從凡界飛升,自然無法坐視下界宗門靈氣被滅,他飛升時,大戰已近尾聲,即使他天縱奇才,短短時日內閱遍仙界典籍,又得霆月上仙徐無夢提點,將修為提升至能與上仙相較高下的境界,依舊勢單力薄,獨木難支,難扶大廈之將傾。
與他同一陣營的仙人,亦隨著大戰隕落,日益減少,眼看前景黯淡,勝負已分。
“事已至此,我須做好籌謀,以應叵測之變。”
他在信中寫下這句話,剛剛收筆,抬眼望去,頭頂風雲驟變,暴雨驟至,席卷天地。
這裡是五霞天,也是徐無夢的故鄉。
五霞天是下界諸天中最大的一個,首當其衝,也成為第一個目標。
仙界欲斷下界宗門靈氣,五霞天修士合力共抗強敵,願意扶助凡人的神仙也都來到五霞天,以徐無夢為首,雙方大戰一觸即發。
祝玄光並不看好這場大戰。
徐無夢固然很強,放眼眾仙,也許還是首屈一指。
但站在他身後的人太少。
反觀對麵,滄溟,寒景,青崖,廣鐸,涵虛……有先天仙靈,也有在第一次仙亂之前就已得道飛升者,無不法力高強,神通廣大。
若五霞天靈氣隕滅,宗門斷絕,遲早也會輪到碧雲天。
祝玄光自問不算駑鈍,也非傷春悲秋之人,但他日思夜想,也想不到任何破局的辦法。
擺在麵前的,似乎是一盤死棋。
在近乎壓倒的實力麵前,他們這一方,沒有任何勝算。
即使有沈六知與蘇有法不惜性命為之犧牲,碧雲天依舊難以避免走向覆滅或衰亡。
“江潭落凡是我順水推舟的結果。”
謝長安看見這句話時,不由微微一震。
關於這件事,祝玄光在信中寥寥數語,並未多言,但她解讀零碎斷句,將前因後果聯係起來,隱隱揣摩推斷出整件事情的輪廓。
江潭在對麵陣營,而且主動請纓來對付徐無夢祝玄光等人。
他在上界雖為仙君,卻隻是普通仙人,修為始終困於一境,他想要更進一步,得到更多,就需要在仙亂中出力,甚至是大放異彩。
但五霞天是塊硬骨頭,想要啃下來,就必須付出代價,即使是仙人。
於是祝玄光順勢做了個局。
他與江潭交手,又將其引開五霞天,在諸天封印附近將其重創,令江潭落凡,回到他的出身之地,碧雲天。
“我深知,以江潭之性情,必不甘於落凡人間。兼之他知道碧雲天宗門靈氣遲早為上界所斷,必然更為迫切,想方設法,欲重回仙界。”
碧雲天點仙譜下的鎖鏈雖斷,天門卻未開,想要循正途飛升,幾乎也是不可能的事,江潭隻能另辟蹊徑。
“唯一缺口,就在冰墟。”
“在冰墟之下,隱藏一道法陣,名為紫極宵天。”
大戰在即,祝玄光也因故寫寫停停,斷斷續續。
“布陣者為瑩蟾,乃上古大能,姓名已歿,瑩蟾者,道號也。”
這位瑩蟾真人在冰墟布下紫極宵天陣,不僅僅為了困住冰原下的慶煞。
陣法四處冰柱支撐北天,同時也是保護碧雲天的一道屏障。
姑獲,則是她留在陣法裡的鎮獸,凡有妄開此陣者,鎮獸一律格殺。
但瑩蟾縱是再厲害,也不會料到數千年後忠心的鎮獸生出私念,戾氣暴漲,更不會料到碧雲天會迎來攸關生死的危機。
如果上界意欲出手消滅碧雲天氣運,這道屏障和鎮獸的存在也將形同虛設。
謝長安明白了。
江潭無法通過常規的渡劫飛升,為了回到上界,就一定會想方設法毀柱破陣,打開北界法天。
他孑然一身,很難獨自乾成這樣的大事,必然要找人合作,從而引發更大的動靜,也會因此引起天下各大宗門注意。
紫極宵天陣徹底被毀的同時,北界塌陷,冰海陸沉,天下大變,但天門也會因此裂開,這對於碧雲天所有修士而言,都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也是他們在碧雲天氣運被滅之前,唯一能夠破局的機會。
祝玄光很了解碧雲天修士,他知道若能選擇,絕大部分人寧可爭取那虛無縹緲的一點微弱希望,也不願跪著眼睜睜等死。
當時的祝玄光,並不知道誰能得到這個機會,也不知道誰能在與江潭的博弈中幸存。
他隻是殫精竭慮,儘可能為世間人修,爭取一線生機。
這是逼不得已的後路,亦是孤注一擲的選擇。
“就像對弈時,前路被封,後路斷絕,你也隻能擇一角落下閒棋,即使你並不知曉這枚閒子日後是否能派上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