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
恒殊宮。
欲雪最近察覺到一絲微妙的變化。
這種變化來自於主殿。
他已經許久未曾見過滄溟上仙了。
上次從帝君那裡回來起,欲雪便十分留意主殿動向。
也是自那天之後,他就沒再能進入主殿,見到滄溟上仙,對方似乎真拿了善齊上仙的靈藥,就此閉關療傷,寸步不出。
但這是不太尋常的。
從前滄溟上仙雖也喜怒不定,亦不忌諱對帝君的不滿,可如今帝君登基在即,滄溟卻毫無動靜。
上回欲雪冒著風險潛入主殿竊聽他與仙使靈均的對話,事後滄溟上仙也未追究,仿佛根本沒有發現他的僭越不敬。
這似乎隻有一個解釋。
滄溟上仙的傷勢非但不輕,而且到了瀕死垂危的危險境地,甚至說不定已經……
思及此,欲雪心跳漏了一拍,難以控製這種念頭的滋長。
滄溟上仙是個極為可怖的人物,不僅在他這裡,在許多仙人看來都是如此,又因其強大,凡他出現之處,眾仙大多禮讓三分,但現在,猛虎亦有平陽日,而自己若是第一個將此消息稟告帝君……
欲雪抗拒不了這樣的誘惑。
隨著猜疑的種子破土而出,他悄無聲息邁入主殿禁地。
靜,漫無邊際的靜。
連昏暗光線都成了寂靜的陪襯。
欲雪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他的修為在上界不高,能當上恒殊宮掌宮,完全得益於當年背叛了鑒懸仙君,但此後他也未能得到提升境界的機緣,又不願意去歸墟冒險,上回連初來乍到的謝長安,都能給他一個下馬威。
滄溟上仙從未將他放在眼裡,很少召喚他做事,但此地結界又未曾對他設防,先前欲雪有所忌憚,不敢輕易去打擾,今日為了驗證猜測,卻是顧不得那麼多了。
禁地很空,結界禁製若有似無,輕易就能破去。
他的視線越過重重輕紗,望見正中盤膝而坐的身影。
對方周身沒有澎湃氤氳的靈氣縈繞,甚至彌漫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
欲雪無法判斷具體情形,隻能繼續靠近。
一步,兩步。
“仙君?”
欲雪輕聲試探。
“您已經多日未曾露麵了,帝君甚為憂心,特地派人前來探問,說要是善齊上仙的靈藥無用,他那邊還有更好的。”
沒有回應。
盤膝坐著的身影連動都不曾動,脖頸微微垂下,仿佛一具空洞的軀殼。
欲雪走到對方麵前,彎下腰,小心翼翼伸手過去。
近在咫尺,他終於知道圍繞滄溟周身的這股氣息到底是什麼了。
是死氣!
隻有死人,才會有死氣。
堂堂上界戰力第一的上仙滄溟,竟然有死氣!
欲雪狂喜!
不止如此,滄溟周身竟也沒有罡氣護體,他得以順暢無阻探到對方鼻息。
沒有鼻息,甚至連生機也未曾感覺到。
滄溟死了?!
欲雪不禁往後退了兩步,倉皇之下,甚至絆倒,直接坐在地上。
他死死盯住對方,仿佛想要從中看出任何陷阱與錯覺的痕跡。
“仙君?仙君?”
欲雪顫著聲音,很難說清楚內心是害怕還是激動。
他打出一縷靈氣投石問路,但靈氣入了滄溟眉心,如石沉大海,空蕩蕩的。
換作往常,滄溟上仙早就睜眼將他拂開,絕不容他如此放肆。
滄溟是真死了。
連神魂都不複存在,灰飛煙滅。
欲雪喘息著,爬起身,跌跌撞撞往外走。
他要馬上去鈞天宮!
他要將這個消息稟告帝君——
一股巨大的力量忽然攥住他的後背,將欲雪整個人身不由己往後拖拽。
當瞬間的茫然褪去,視線對上冰冷幽深的雙目,欲雪打了個激靈,瞬間清醒過來。
“仙君,您沒事吧?”
他似要擠出驚喜,麵容卻反倒變得有些扭曲。
“方才我怎麼喚您,您都沒有回應,我正想去求善齊——”
上仙兩個字被扼殺在喉嚨裡,欲雪瞪圓了眼睛,脖頸被緊緊掐住,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想掙紮,卻驚恐發現自己四肢根本動不了!
“你不是想找善齊,是去稟告寒景吧?”
對方的聲音有些嘶啞,甚至帶了幾分輕柔綿軟,但在欲雪聽來卻不啻奪命索魂之音。
“不不不……”
欲雪艱難辯解求饒,由於恐懼,他手腳冰冷,麵色卻呈現與之相反的潮紅。
他從滄溟上仙眼裡清晰看見殺氣,因而更加恐懼了。
方才的僥幸狂喜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對方過往凶名逐漸浮上心頭。
“我絕無背叛仙君之意,我真是隻是為了……咳咳!”
滄溟靠近他,加大手中力道。
欲雪仿佛看見死亡的陰影籠罩。
“那天,我留下靈均,你還藏在外麵,後來去給寒景報信了,是麼?”
欲雪呼吸加重,身體微顫。
“你有沒有想過,我是故意讓你去報信的,嗯?”
“仙君聽我解釋,都是那帝君,不,是寒景逼迫於我,我不得已才虛與委蛇的!”
欲雪知道,自己若再想不出個完美的解釋,今日便要命喪於此,他越發恐懼,將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和盤托出。
“寒景讓我留意仙君動向,那天他知道您留下靈均之後,還讓我、讓我在外麵散布您對靈均青眼有加的流言蜚語……啊!”
他隻覺眉心一涼,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心頭灰暗,身體卻狠狠摔出去。
欲雪手忙腳亂往額頭摸去,卻什麼也沒摸到,連血都沒有。
但他能感覺到一道靈氣順著四肢百骸遊走,仿佛某種禁製,細察又了無蹤跡。
欲雪心知,這必是對方在他身上下了某種符咒禁製,一旦自己敢在帝君麵前胡說八道,說不得就會立時發作暴斃。
果不其然,滄溟望著他,意味深長:“我抽了你一縷神魂,你知道該怎麼做。”
欲雪心頭一顫:“是……帝君若是再召見我,我就說您重傷未愈,一直閉關不出,我想儘辦法,不得其門而入。”
滄溟點頭,劍指並起,往外撇了撇:“出去。還有,他現在還不算帝君。”
欲雪忙道:“是、是!可要是時日一長,帝……寒景那邊必然生疑,屆時我該如何應付過去?還請仙君示下!”
滄溟冷笑:“我隻是療傷,不是死了,神闕朝暉之時,我必會出現。這些日子,就說我閉關也罷,說我在琢磨什麼新法寶也罷,你自己設法糊弄過去。”
他一拂袖,欲雪就已經滾出禁地。
至此為止,欲雪整個人還是懵的。
他呆站半晌,才從後怕中逐漸回神。
禁地已經被加了新結界,他無法再進去,可見之前自己能輕易進去,很可能是滄溟上仙故意想讓他進去。
可他明明仔細探查過,對方周身那些死氣,總無法作假,為何又會忽然之間活過來?
欲雪百思不得其解,最終隻能歸咎於自己境界太低,學藝未精,才無法勘破上仙的陷阱。
……
“他走了。”
李承影說話的同時,占據滄溟軀殼的祝玄光再也控製不住,彎腰嘔出一大口黑血。
但他麵不改色將嘴角血沫擦掉,又拂袖抹去地上的血跡,在識海中對李承影道:“我實在學不來滄溟的作派。若他再聰明些,必會看出破綻。”
李承影:“什麼作派?”
他雖與祝玄光記憶融合,卻懶得回想這些細枝末節的經曆,權當自己與自己練練嘴皮子。
祝玄光也不在意,回道:“按照滄溟的性情行事,應該先將欲雪羞辱折磨一番,再讓他從下界尋幾名凡人修士過來。”
“滄溟的仙術靈力屬於九離之火,若以修士為爐鼎修煉消耗多餘心火,能快速平靜下來。”李承影像是在自問自答,說罷沉默片刻,“那的確會讓人起疑,你還不如剛才直接將欲雪殺了。”
祝玄光:“殺了他,會馬上引起寒景注意,他遲早要派新的人來,還不如依舊是欲雪。”
李承影:“寒景疑心甚重,斬殺複坼明明有墨城出馬,他還非要讓滄溟去,不過是想試探滄溟的傷勢到底是不是作假。”
祝玄光:“但他沒料到複坼早已形將朽木,一心求死,而滄溟也不是原來的滄溟——”
話音未落,他麵色微變,手緊緊按住眉心。
那裡的舊傷再度裂開,血從半張麵具下滲出,一滴滴落在地上。
“有人想進泉曲……”
識海之內,李承影的聲音也驀地拔高變快:“是長安!她想進去找我!”
祝玄光不語。
無須言語,因為謝長安根本進不去。
泉曲幽深詭異,沒有蒼晷璧那樣的法寶,根本不可能進入,她必是借著符信上的氣息追蹤,才堪堪摸到泉曲結界的邊緣,但也僅此而已,很快就會被反彈回去。
很快,李承影也不出聲了。
他與祝玄光本為一體,加之祝玄光本體被鎮於泉曲之下,神魂隻能偶爾出來,寄居與滄溟身上。
雖說滄溟已經鬥法失敗,重傷之下徹底消亡,但不代表他的仙體就能容納祝玄光的神魂,兩人走的路子大相徑庭,仙骨煉體之術更是南轅北轍,他的魂魄勉強棲身,時不時就會出現排斥反噬,導致仙體更為破敗。
這也正是剛才欲雪為何會看見滄溟死氣纏身的原因。
但祝玄光的魂魄依舊需要滄溟的這具身體,因為如果一直待在泉曲,他的神魂損耗隻會加速加劇,唯獨用這個法子,才能如同囚徒出來放風,稍稍透口氣。
劇烈的博弈拉扯之下,比欲雪偷窺時還要濃鬱的死氣突然破體而出,彌漫大半個禁地!
麵具應聲而碎,露出下麵一張依舊留存滄溟輪廓,卻又擁有祝玄光神韻的臉,隻是眉間的血痕已然裂開一指有餘,黑血漫湧流下,幾乎汙了大半張俊臉。
藏在軀體之下的神魂艱難喘息。
一邊是遠在泉曲,身處黑暗深淵深處,無時無刻不在飽受折磨的真正肉身的拉扯,一邊又是眼前這具軀體的排斥,他不僅需要維持兩邊平衡,還要強忍魂光下幾欲被扯碎的痛苦,一點點修補滄溟這具仙體。
死氣充斥結界之內的禁地,甚至有幾縷要溢出結界,卻又被一隻手及時捉住,撈了回去。
主殿外麵的花葉忽而簌簌落下,鋪了滿地的粉綠,幸而此時沒有小仙使瞧見,否則又要驚詫萬分。
不知過了多久,死氣一點點被回收,像有人強行將其塞回破敗瓶罐之內,滄溟原本青黑色的印堂也漸漸恢複常色,隻還有些蒼白,嘴角黑血也沒完全擦拭乾淨。
“千瘡百孔,將就著用吧。”祝玄光喃喃道。
“她眼下雖無法進去泉曲,但也會被外圍法界震傷。她必是看完了那六封符信,才會如此衝動。”李承影冷冷道,“尤其是第六封!”
祝玄光:“那本是一封未寫完的符信,當日我當作遺言來寫的,將金珠給她時,我忘記銷毀了。”
李承影哂然反問:“當真忘記了嗎?”
祝玄光:“……速速凝神,勿要廢話。”
李承影:“可見便是沒了我,你也一樣,當日分魂又有何意義?你——”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因為祝玄光明顯不想再聽自己囉嗦分神,強行將其識海之內的神念壓製,隻餘一縷無法說話的神念融入主魂之中,以集中更多靈力修補滄溟重傷的軀殼。
禁地正中的人盤膝合目,將淩亂不堪的氣息一縷縷捋順,眉間也不再流血,隻是傷口依舊難以徹底愈合,猙獰敞開著,若不得不出門,勢必要繼續戴上麵具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