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八月十九。
長安,北闕甲第。
即使日上三竿,這裡也是安安靜靜,隻有連院竹林的呼嘯回應聲,冷清而嚴肅。
一個年紀三十餘歲的少婦靠在門邊,雖然披金戴銀,但氣質與不時路過的坊裡士民相比卻顯得格格不入。她像個局外人似的抱手站在自家府前,眯眼觀察著遠方的巍峨皇城。
“娘,我不想練琴了!”忽然,一個十歲左右的女童丟下琴,把兩個風度翩翩的士人甩在身後。她發育快速,身材又高又大,神情帶著強烈不耐。
“什麼?!”少婦立時變了臉,回頭一瞪:“找打!”
女童眨著長長睫毛,看著母親:“打就打,反正不想練琴。”
擔任老師的兩個士人追著學生過來,看到母女這副畫麵,偷偷相視,臉上閃過譏諷。半路發家的百姓,何必逼著子女搞什麼音樂。
“蔻娘!”少婦走到女兒麵前,居高臨下的叉腰:“不學?嗬,若是在家裡學不出個模樣,我就給你送回邠州老宅去!”
“去就去。”女童毫不相讓。
“你!”少婦氣得扶額,眼珠子一掃,就去花壇撇藤條,嘴裡叫道:“反了,反了!”
母女倆正糾紛著,忽聽街上傳來陣陣喧鬨,有人高聲喊道:“此處可是武帥府上?”
少婦豎耳一聽,聽到了隱約的車馬鈴鐺,整齊的馬蹄和鄰居們豔羨的驚歎和惶恐的回避動靜,心思當即活絡了起來,不待管家回話就大聲回應:“誒,誒!這就是了!誰呀?”
她丟下藤條,指指點點了蔻娘幾下,連忙提起裙子小跑出門。
就看見巷裡一群長幼不齊的公侯子弟圍著大隊大隊的白馬香車評價紛紛。那些車駕一輛輛披紅掛彩,一頭頭引馬膘肥體壯,毛色精純。身披紅衣,脖懸黃銅鈴。
主駕被諸多侍從環繞。
上麵端坐著一個稚嫩的紫衣郎君,雙手按膝,深肖其母的鳳眼閉合得隻剩一條線,隻是靜靜俯瞰對他嗡嗡議論的公侯子女。
“蕭子!”少婦失聲叫道。
見那些侍從齊刷刷投來目光,驚覺失言,又趕緊拿手捂嘴,輕輕的:“梁王~”
梁王垂視過來,臉上有了表情:“師婦!”
“拜見殿下。”少婦乖巧的下拜。
梁王起身下車,大步走來。身後大票衛士侍從則從車上卸下一堆禮物。有蜀錦、漆器、香料、樂器、魚羊。
少婦看得眼花繚亂,不知所措。
梁王目不斜視,走到近前,才舉手還禮:“聽說尊師高堂臥病,寡人特來探望。”
少婦卻不敢當他的禮,匆匆旋身避開,看著那些禮物訕笑道:“大王要來,來就是了,不……”
不知怎麼地,這個不過自家二郎一般大的小子,言行儀態卻讓她油然而生一股敬畏。
“萬勿推辭。”梁王小手一摶。
少婦不知說什麼好,也應付不來這等事,憋了半天:“臣、臣謹喏。”
身後大幫衛尉衛士不禁一陣哄笑,沒想到武熊還有這麼個糟糠。
“梁王,武熊呢?”一家之主不在,少婦真是心裡慌得不行。
沒待梁王回應,門口傳來一個童音:“你就是李政陽啊?”
說話的正是剛才險些挨揍的小姑娘,武熊的長女。
“這豎子!”少婦憤怒的回頭望去。
正欲嗬斥,循聲看去的梁王已經點頭:“是寡人。”
武大妹穿著一件染著祥雲仙鶴的紅色曲裾,好似把一副畫穿在了身上。頭發梳的是一個丸子單髻,兩綹鬢毛垂在耳邊。
經常被武氏夫妻混合雙打的她在這個場合性子依然跳脫無忌。明亮的大眼睛隻是一眨一眨,笑眯眯的,不時露出缺齒。小腦袋歪歪,出落平圓的臉蛋七分清麗,三分粉嫩。
“你是——”梁王好奇的問:“武帥的女兒?”
“對啊。”武大妹彎彎腰:“我知道你,你是阿父的徒弟!”
“蔻娘住嘴!”兩個小孩倒是悠閒,瞧見那些侍從臉色愈發難看,少婦跑上去,一把將武大妹揪到手心,回頭朝梁王和他身邊的隨從賠罪:“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寡人也知道你。”梁王一笑,道:“武帥常說你不是好鳥,讓寡人彆學你,你卻為何不是好鳥?還有,你叫什麼名字呀?”
“你有點失禮哦~”武大妹從母親懷裡探出頭,搖頭露齒笑。
“額。”梁王歎氣:“寡人回去一問母妃,就知道了。”
武大妹吃了一驚:“你,你~”
正待說些什麼。
“大將軍回府!”伴著幾聲意興風發的高呼,後頭轉角處駛出幾匹馬。
武大妹立刻從少婦懷中掙脫,乖乖站好。
早已因為梁王到來提前在大門集合的家丁婢女們也打起精神,互相使著眼色列隊。
“哈哈哈哈!”人還沒到,便聽到武熊穿透力十足的大笑:“俺笑那楊行密少智,錢鏐無謀,劉守真找死!”
家丁們遠遠拜倒。
長道之外,十餘仆從簇擁著一匹慢悠悠減速的赤馬,這是武熊的坐騎。
他的座駕本是一輛鎏金車,北闕甲第奉送外號“官家丈”,其車奢華不已,儀比三公。後來由於被司隸校尉韓儀彈劾,武熊畏懼聖帝猜忌,才在同僚的勸說下賣了“官家丈”,換了如今的赤馬。
少婦與府中眾人對著這馬行禮:“恭迎大將軍!”
“都起來!”武熊神色倨傲的掃了一眼,目光停留在梁王身上,就是一聲咋呼:“哎喲!”翻身把馬一丟,一把將梁王高高抱在懷裡,回臉樂不可支道:“還真來了啊,這俺怎麼好意思?”
“你可恨。”武大妹探頭道:“居然讓王等你!”
“又皮子癢了?閉嘴!”武熊一手抱著梁王,一手拉過武大妹邁上台階:“那天俺隻是一說老娘病得深,哪料到俺這乖徒就來個驚喜?”
說著側頭大罵妻子:“貴客登門不先中門待茶,杵在門上,沒個主母氣度,明日定然又成北闕笑談,早該出了你這黃臉婆村姑!”
“入你!”張氏氣死,卻又不能發作,隻好吞回“娘的”,對著師徒倆一副笑臉,熱情洋溢:“怠慢之處,梁王贖罪,梁王且與敘話,某煮茶去啊……”
眾仆從眾星拱月,如雲跟上。
僅一個回家,儀式便好隆重,整個武府隨之忙碌起來,為餐飯做備。
“嘖,你這房子不小啊。”梁王咂舌。
“大嗎?”武熊晃腦:“買宅時找術士望氣,還說是宰相宅邸………待住進來,也不過如此。哼,等官居一品,俺還要到灞上置辦彆墅。”
武熊官越做越大,排場也越來越大,而今弼師聖子,更是得意洋洋。武府本不小,且裝飾上檔次,若是列一份長安豪宅榜,必屬百大。府中家眷連帶門客、仆從、打手,計逾三百人。
“武師。車馬服宅儀衛的規格,朝廷皆有製度,不是君臣想怎樣就能怎樣。”梁王觀察著府中的一草一木,男男女女:“不要給那些嫉妒你仇恨你的人攻擊的口實。”
“好好好。”武熊敷衍的聳肩:“你怎麼跟那些毛錐子一樣。”
“大將軍心情似乎甚悅?”在中廳落座,一位門客見他笑嘻嘻的,殷勤的問道。
“俺這徒弟如何?”武熊斜著他。
“少而雄智,天人之姿。”門客恭恭敬敬道。
“俺這閨女如何?”
“仙姿玉質,慧根早種。”門客看了眼跪坐在梁王左下的武大妹。
“嗬嗬。”武熊摩挲著下巴,欣喜地看看梁王,又看看女兒:“俺拚搏半生,才知,人生之樂,不過如此啊。”
“蔻娘叫什麼?”梁王不知答案不痛快。
“你怎麼知道她小字蔻娘?”武熊抿嘴狐疑。
“適才聽師婦呼喚,就記住了。”
“彆告訴他!”武大妹急道。
“凡是你同意的,俺都要反對,讓你曉得和俺作對的下場!”武熊冷笑三兩聲,高聲道:“她叫武阿言!”
武大妹惡狠狠地剜著武熊。
武熊卻哈哈大笑:“你再恨一眼,俺可就要把你那些醜事捅出來了,比如——”
武大妹連忙收了表情,委屈巴巴的低頭坐在那。
看得梁王眉頭直皺:“你怎麼這麼壞啊?”
武熊哼哼:“誰讓你問的?”
梁王咳嗽一聲:“你可以拒絕的嘛。”
武熊大吃一驚:“你還要不要臉?俺為你開罪了閨女,你卻好。”
看著這對極品師徒,門客們麵麵相覷,隻感覺禮崩樂壞,就在眼前。還是那個帶動話題的門客舉茶轉移道:“適才聽大將軍訓斥劉守真找死,還有何事值得大將軍欣然?”
“本帥笑那楊行密少智,肆意擴張,惹得齊、越諸鎮聯名請討。本帥笑那錢鏐無謀,隻能把楊行密的名字掛在楊樹上‘斬楊頭’,俺笑那劉守真蠢不可及,向朝廷索要中書令。”說到這個,武熊語氣中滿是幸災樂禍:“都是些不知死活的!哦,還有沙州那個張什麼,居然抗拒九卿征辟。本帥下值那會,剛到的消息。”
門客更好奇了:“如此說來,豈非又將西起兵戈?”
聞問,武熊笑容一斂:“此乃軍政大事,非爾等所能打聽,聖上自有裁決,某等但奉其事。”
“是,是”。
見門客惶恐的樣子,武熊很滿意,揮手讓他們退下後,拉過生悶氣的武大妹摟在懷裡,側頭對梁王低聲道:“此番你做好準備,明日俺找你大舅父談一談。如貴妃允許,俺便將你和俺家大郎一起帶上西征。”
“什麼情況?”梁王托腮。
“打仗唄。”武熊逗弄著武大妹:“那會在樞密院聞訊,都覺得以聖上秉性,歸義軍再無割據之基。估摸著,旨意就在這兩日了,應該是趕在年前出兵。這麼遠過去,肯定不能平定一個歸義軍就完事,大概還要順便擺平西域。沒個一兩年,難以如願。這麼好的機會,俺怎麼也要想辦法將你帶上,讓你看看仗是怎麼打的,這創業打江山,呸,這聖唐中興又到底有多難。”
“你怎麼這麼篤定自己就會從軍?”梁王吃了口桃子。
“唉這不很簡單嗎?”武熊悠閒道:“征討西域,那麼多敵人,必然是主力以赴。俺們這些大將,除了留下幾個人鎮守關中,剩下的肯定都是要從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