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輕騎兵為主的軍隊,確實是有著許多優勢。
他們集結起來效率更高,機動起來速度更快,得勝的時候能放肆追殺敵人,戰敗的時候能保留大量的有生力量,圖謀日後。
就算是被敵人發現,也更容易從容脫身。
換而言之,他們有著選擇開戰的權力。
所以,即便阿迪勒他要加固阿勒頗的城防,但在聽聞探馬們尋找到一支大規模運糧隊的消息後,他還是集結了一批軍隊,將之交於阿齊茲指揮。
讓阿齊茲儘可能快的消滅那支運輸隊,如果發覺安條克的主力要去包圍,那麼便主動撤退,不要耗著。
在這樣的指示下,也就有了羅傑所看到的這一幕。
正所謂人一過萬成山成海,但騎兵其實不需要過萬,就能猶如烏雲。
羅傑講實話,不是一個很有覺悟的人,但他也清楚,這次戰爭的轉折點,或許就在今天了。
若他這支補給隊被對方全滅,興許這次對阿勒頗的出征,就要就此打住了。
但換個可能,自己堅持到援軍抵達,那麼興許頭功就落到他們營隊頭上了。
當然此刻的羅傑,並不清楚,在這之後曾有人繪聲繪色的描繪了一段對話。
在後世的文藝作品中。
在敵人攻上來前,海因裡希曾向羅傑詢問:【我們能堅持多久?】
羅傑斬釘截鐵的答道:【三個月!】
【為什麼?】
【因為,駝城裡的食物隻夠我們吃三個月!】
事實上,這段對話將羅傑和海因裡希兩人的性格倒置了。
海因裡希那家夥分明隻是不指揮軍隊的帕拉丁,但其實要更加激進,而羅傑才因為自己過往的軍事生涯,曉得一個道理。
那就是立旗幟的時候,要反過來立。
多問問旗幟能豎起來多久,才能在一些玄學上,取得莫名優勢。
當然這也會產生一些負麵影響,那就是周圍人總是不好從羅傑身上感受到那股炙熱且昂揚的鬥誌。
許多時候,在鼓舞士氣方麵,都需要海因裡希去補足。
換個角度來看,二人的表現的品質,卻恰好是一個互相補足的狀態。
在同海因裡希碰個麵後,二人彼此分配了任務,並再度確定彼此的決心,便開始各乾個的了。
羅傑依舊是圍著駝牆巡視,確保關鍵地方,都有士官或者軍官指揮看守,再然後又去檢查火藥,確保不存在火藥潮濕,或者火藥結塊的情況。
若想在敵人騎兵的浪潮裡活下來,想來也隻能依賴於火藥了。
與此同時,海因裡希則帶著另外幾名連級帕拉丁,開始主持一次戰前彌撒。
首先是打開聖物匣,從中取出聖杯、聖體、聖血等聖器,而後又撬開一個箱子,這裡麵裝滿了純潔印記。
由於戰鬥隨時都可能爆發,海因裡希除去集結了一部分後備隊員來到駝城中央舉辦儀式外,並未讓其他人離開戰鬥崗位。
戰前彌撒的曆史,其實相當的早,並非耶路撒冷宗獨創。
這個儀式旨在通過禱告、聖餐和祝福,為士兵們求得神的庇護、勇氣與勝利,同時也為可能犧牲的士兵的靈魂祈禱,求神保佑他們在戰鬥中存活或者在死後得到安息。
在帕拉丁的帶領下,那些純潔印記,被分發給每個士兵。
其中有識字的人,便帶著周圍人一齊誦讀那上麵的經文。
【禰是我的避難所,我的堡壘,是我所信靠的神……】
【我必不懼怕黑夜的恐怖,或白日的飛箭,或黑暗中橫行的瘟疫,或正午肆虐的災難。】
【儘管千人仆倒在你左邊,萬人仆倒在你右邊,我必安然無恙……】
戰爭的壓力總是使人愈發艱辛,彌撒便是排解的方式。
在這集體誦經書結束後,緊接著就是分發聖體、聖血。
不過與傳統天主教相比,耶路撒冷宗發展出了自己的特色。
他們不僅分發聖體,也一樣分發聖血。
在中世紀的理解中,理論上聖體和聖血是神聖且無法分割的,因此教會認為信眾隻需要領受聖體就足以得到救贖,因此葡萄酒都是由教士自行飲用。
但這件事又被許多人認為是教士特權的象征。
後世胡斯派起義改革的時候,就要求信眾與教士一同分享聖杯中的酒,故而也有一個支派被稱為聖杯派,意指教會與信眾平等。
那些有若鮮血的葡萄酒,在帕拉丁們祝聖後,倒入一個個水壺,在不同士兵傳遞著。
雖說酒即便是在這個時代,也談不上什麼特彆珍貴,可葡萄酒終究是比較昂貴,大家平日裡都沒機會去喝。
伴隨著這些不算多的聖血下肚,許多人都覺得一股勇氣,自心底發出,原先頗感緊張的情緒,都舒張了許多。
縱然敵眾我寡,可耶路撒冷自有神佑,何必擔心此戰勝敗。
更何況、在有著大量駱駝充當掩體的情況下,那些騎兵也不好直接衝入陣中。
隻需按照往日裡的訓練,在軍官們指揮下戳刺長矛、發射火器,那麼一切好說……
與羅傑這邊部隊相對的是阿齊茲這邊兵馬,其實也在進行著宗教儀式,儘可能的鼓舞士兵們士氣。
在這樣的宗教傳統下,許多軍隊曾將戰爭視為神意的一部分,或是神命令的任務。
他們認為勝利是神的意誌,而失敗則可能是神的懲罰。
也由此,容易得出另外一個後果,即戰敗者等於失去神恩等於無權統治,戰爭勝利的一方,理所當然更容易取得統治的權力。
現如今的阿尤布王朝已經是風中殘燭,這本身就是一次次戰敗導致的。
若非阿迪勒還算有手腕,來到阿勒頗後,翻手雲覆手雨鎮住他們兩兄弟,又將那些被冊封土地的埃米爾們收服,說不準阿尤布王朝早就解體了。
但阿齊茲可不想就一直這麼伏低做小,雖然說阿迪勒是自己親叔叔,但那可不代表阿迪勒會把蘇丹的位置傳給自己。
直接密謀政變,那隻會將王朝變的更糟糕,但若是能擊敗阿尤布王朝的敵人,那麼一切自然也就都有了。
至於這個過程中,自己是否會戰敗?
隻能說,在許多人心中,如果日子過的不如意,還不如直接去死。
作為一名賭徒,阿齊茲在觀察了丘陵上的情況後,確定雙方的力量占比,是自己這邊優勢,那麼這就可以讓他去下注了。
他其實並沒有把丘陵上的這支部隊放在眼裡,倒不如說他擔心的是自己能否在有限的時間裡,儘快消滅對方,以避免自己被人給盯上,而後無功而返。
隻不過,阿齊茲一直以來,都未曾同耶路撒冷的軍隊直接交手過,更沒有什麼興趣去關心耶路撒冷某些技戰術的革新。
他知道耶路撒冷有火炮,他知道耶路撒冷有車壘,他甚至知道耶路撒冷有時會將火炮與車壘一同使用,構成巴利安戰車。
但他沒想到的一點是,其實火炮這個東西,也不是說就一定要和戰車綁定,口徑小一些的火器,不論是用臨時的支架,又或者直接架在駱駝背上,其實一樣能夠方便的發射。
現如今,他所麵臨的駝城,其實是巴利安戰車的簡化。
這意味著,他也會遇到過往那些試圖直接撞開車陣之人的困境。
伴隨著阿齊茲號令下達,他所率領的軍隊,部分開始準備紮營,另外一些則分散開包圍,並準備強攻。
在號角聲中,上千輕騎兵宛如黑潮,從四麵八方湧向丘陵。
馬蹄震動大地,塵煙遮蔽天日。
然而,當第一波騎兵逼近時,衝鋒在最前麵的那些騎手,聽到自己的前方爆出一陣轟鳴。
火藥的硝煙彌漫開來,小口徑火器吐出密集的彈丸,帶著尖嘯在輕騎兵的胸膛與馬頸間撕出血花。
數量並不是很多,卻也足以激起許多馬匹的恐慌。
當前排人馬猝然栽倒,後方騎手來不及躲避,紛紛撞上跌倒的同袍,頓時一片混亂。
讓衝鋒的勢頭被打斷。
相當一部分的騎兵,在麵對傷亡的威脅下,他們出於下意識的自保,並沒有聽從命令,試圖越過駝牆,而是要麼將長矛刺向駱駝,要麼在外圍拋射箭矢。
駱駝的皮革是相當厚實的,雖然說不能抵禦長矛的刺擊,可它們就算是受傷了,也因為腿部被彎折捆著而無法移動,除去發生一些慘叫外,並不足以破開駝牆。
至於那些馬弓射出的箭矢,就更沒什麼用了。
個彆落馬的人,又或者說試圖翻過駝牆的人,他們緊接著便看到隱藏在駱駝間的長矛兵們上前,戳出一道道寒芒。
不遠處的阿齊茲皺緊了眉頭,但既沒有下令撤退,也沒有下令繼續支援,而是再繼續觀察。
在這一輪的進攻中,騎兵們在接近前就已被連續開火打殘,根本組織不起完整的衝鋒隊列。
待到靠近駝城,發現無法越過,就有有些騎手開始脫離戰場,試圖繞遠撤退,更多的人則在號令未至時便自行後退,使得陣型愈發鬆散。
再然後阿齊茲深深的歎了口氣,下令讓部隊撤回來。
現如今這些輕騎兵的戰鬥力,以及對指揮命令的服從,已經遠不如當初他父親薩拉丁指揮的時候了。
當然,那個時候的阿尤布王朝,還有著成體係的職業步兵,也就是馬穆魯克,可以完成一切艱辛與不可能的任務。
但在失去埃及後,維係一支脫產的職業步兵,其難度就實在太高了。
目前來說,就隻有阿迪勒手底下還有一支規模較大的步兵親衛,能完全保證脫產。
雖然說阿齊茲非常嚴厲的訓斥了那些部隊領袖,讓他們約束自己部下,但其實他自己也清楚,這大概率是沒什麼效果的。
想要讓士兵不顧性命的或身體殘疾奮勇作戰,要麼是真正的狂信徒軍隊,願意為了一些信仰或理想奉獻犧牲。
要麼就是給士兵準備好生養死葬的待遇。
在士兵們相信自己即便失去手腳後,也可以靠著主君的賞賜度過餘生,那麼士兵們自然是能夠不那麼過於擔心受傷的。
當初薩拉丁的部隊,能做到前者,現如今阿迪勒的那支親衛能做到後者。
但他阿齊茲卻兩者都做不到,阿齊茲既不能讓士兵相信天堂得救,也沒那個財力對所有參戰的士兵生養死葬。
因此,基於人趨利避害的本性,自然是要以保護自己為最優先選擇。
“馬哈茂德。”阿齊茲朝一旁輕呼了一下這個名字。
緊接著一旁的副手就應到。
“大人,我在。”
“你說我們要如何在兩天之內清除掉這些人呢?”
聽到這話,馬哈茂德就覺得有些犯難。
“大人,沒這麼簡單,雖然講用火炮或者投石機,都能對對方那堵牆造成有效破壞,可這都不是兩天之內能完成的。”
“我們的火炮大多比較沉重,短時間拖拽不過來,至於修築投石機,也需要工程師,以及工人,還要有足夠的樹木,這附近顯然都不好找。”
“雖然說那些人隻是用駱駝阻礙了我們的前進,若我們重賞激勵,加上親衛下馬帶頭,肯定能翻過去。可這麼一來,我們必然損失慘重。”
“大人,要知道對於現如今的您來說,若是親衛犧牲太多,那麼紮希爾大人那邊怕是……”
馬哈茂德話沒說完,阿齊茲就清楚意思了。
普通的部隊,犧牲的多一些,其實無所謂,可那些人根本不會賣力打仗,自然無從談起有效的犧牲。
隻有他長久以來大力供養的親衛,才能在這個關頭帶頭衝鋒啃下硬骨頭。
但如果這些人犧牲多了……那麼他的立身之本就沒了,到時候紮希爾萬一弄一點小動作怎麼辦?
他拿什麼防身?
就算自己取得了勝利,也沒有力量保有勝利果實。
當個人利益與王朝利息發生衝突的時候,阿齊茲義無反顧選擇了個人利益優先。
在這個時候,阿齊茲又問出一個問題。
“既然我們這邊懼怕犧牲,那麼他們當真就不怕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