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聽到伊德裡斯說道德的時候,他都忍不住想笑。
埃及、官員、道德,這三個詞是怎麼湊一塊的?!
現如今是什麼時候,現如今是法蘭克人十字軍,在統治埃及。
他們這些官員是什麼人?
是背棄了阿尤布王朝,以穆斯林身份為十字軍乾活的穆奸!
更何況,他們埃及自古以來便講究法家思想,強調的是一個謙遜、克製和聽從上級。
什麼時候農民那種會說話的牲口,也成了道德上的負擔?
退一萬來說,難道農民們在昔日薩拉丁統治下的時候,就真的非常好嗎?
無非是比之法蒂瑪王朝的末期稍微當人些罷了。
拿最基礎的稅率來說,一名穆斯林農民,如果是在尼羅河沿岸種植糧食的話,其至少要擔負三分之一的土地稅。
看起來不多是吧,但這僅僅是一個開始,因為他們耕種糧食所需的水源,來自河流灌溉亦或是雨水,而蘇丹是這片土地的所有權人,是最高的權威。
因此農民還需為此繳納10的什一稅,相應的如果是人工灌溉的話,那就僅需繳納5,畢竟這代表著他家地不太行。
什一稅除去針對糧食外,其他的經濟作物或者牛羊牲畜,也都差不多要折算成金第納爾進行繳納。
然後還有過橋稅、牧草稅、漁業稅等諸多雜稅。
然而這還僅是一個開始,因為除去繳納給國家的稅外,還有地主群體的地租需要繳納……
縱然阿明已經習慣了不當人,可他還是會時常覺得埃及的農民,比他更不算人。
畢竟,縱然是條狗,都曉得要護食。
而埃及這些老農,卻是守著世上最豐饒的土地,也會餓死。
尼羅河滋養了許多人的生命,卻不能因此而帶來一星半點的希望。
在這種情況下,相較於農民們的憤怒,阿明理所當然更要在意自己上司的看法。
“真是的,老爺們想加稅就加稅,乾嘛為難我們呢?”
伊德裡斯下意識的抱怨了兩句。
以埃及的情況來說,統治者想加稅,被統治者還能反抗不成?
要曉得,法蒂瑪王朝末年,薩拉丁剛上位的時候那可是一口氣廢了88種雜稅。
然後隨著各種天災人禍,以及戰爭需求,那些稅就又慢慢回來了。
耕地的牛要交稅,農戶養的雞要交稅,養蜜蜂的也要交稅……
如果繳稅的人不是穆斯林,那麼還有一份吉茲亞稅等著那人。
按照吉茲亞的標準,任何成年的非穆斯林男性,在其人殘疾、死亡或皈依伊斯蘭教前,都要繳納吉茲亞。
其標準為富人425第納爾、中等收入者22第納爾、窮人13第納爾。
甚至於許多人的喪禮上,也會被要求繼承人補繳當事人拖欠的吉茲亞。
在這種埃及萬稅的處境裡,何苦為難他們兩個看水位計的小官呢。
“就這麼辦吧,不過我尋思著,最好還是趕緊準備好開溜,這開羅屬實是非之地了,不曉得什麼時候就會又折騰出什麼民怨。”
伊德裡斯最後還是同意了阿明的觀點。
有一說一,並不是說埃及老農就真不會起來反抗。
而是那些反抗大多淺嘗輒止,又或者說往往尚未有所起色,便麵臨大軍的雷霆鎮壓。
尼羅河三角洲地帶,總麵積也不過是2萬平方千米到3萬平方千米左右的,加上尼羅河河穀,正好接近一個海南島,然後還不如一個通遼大。
在這片綠洲孤島外,便是廣袤無垠的荒漠,在終年無雨的處境裡,那些荒漠便是無人區。
民數記中如此記載著:百姓沒有水喝,就聚集攻擊摩西、亞倫,說:“你們為何把耶和華的會眾領到這曠野,使我們和牲畜都死在這裡呢?你們為何使我們出埃及,到了這糟糕的地方?這地方不好種植,沒有無花果樹、葡萄樹、石榴,也沒有水喝!”
隻能說,想要逃離這囚籠,對於許多人而言,或許真是比登天更難。
……
達米埃塔,是埃及杜姆亞特省的首府,位於開羅以北約200公裡,乃地中海和尼羅河的交彙點。
這座城市在希臘時期便被建立,正統哈裡發時期,被阿拉伯人征服。
從那之後達米埃塔便始終被穆斯林掌控著。
“達米埃塔!”德意誌教士奧利弗在離開自己的家鄉,曾如此寫到:“它在諸邦享有盛名,它是巴比倫的驕傲,大海的女主人。”
這座城市何其富庶、繁榮、而忙碌。
它是伊斯蘭的明珠,而這一切直到1191年為止。
伴隨著海風呼嘯,第三次十字軍的英法部隊,在獅心王的帶領下,從塞浦路斯啟航,直撲此地。
從那時起,達米埃塔的哀歌便被奏響。
在火炮幫助下攻破城牆的英法十字軍,在城內大肆洗劫,將城中穆斯林男性近乎屠殺殆儘、而還活著的那些總有合適的銷路與命運等待他們。
作為埃及十字軍的登陸之地,達米埃塔在埃及王國中,理所當然的也有其特殊地位。
埃及達米埃塔第三軍團便駐紮在此地,牢牢控製著這片土地,從中汲取農民的血汗作為養分。
雖然埃及十字軍自稱自己繼承了古羅馬的軍製,但實則那就是一坨。
在許多外人看來,倒不如說是與穆斯林的伊克塔體質彆扭的混雜在一起,誕生出的怪胎。
雖然埃及當下,確實是編了八個軍團,但同大踏步建立中央財政,經濟飛速發展的耶路撒冷不同。
埃及是真沒錢,去養八個軍團的純脫產士兵。
因此勢必會參考某些更適應時代的體製,來降低軍隊的維護成本。
正所謂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都埃及了,那就多用用伊克塔體製唄!
伊克塔是政府將土地授予軍事將領、官員或效忠者的製度,作為他們服役的報酬。
這些土地的持有者有權征收地租與土地稅,但需為國家提供軍事支持或行政服務。
薩拉丁建立的伊克塔體製,比之塞爾柱時期的又要靠譜穩定許多。
而如今八團其實也是這麼乾的。
在軍團土地上,他們要管理土地並收取稅收,雖然土地所有權仍歸埃及王國,他們僅有使用權和征稅權。
軍團的職責包括維持地方秩序、征兵及上繳部分稅收給中央政府。
這種體係隨著時代的發展,肯定是會走樣的。
但現如今才建立沒多少年,即便是想鑽空子,也沒那麼好鑽。
在達米埃塔第三軍團的內部,達米埃塔附近的土地被又被分出了十幾份。
基本上每個大隊一份,這些土地,主要用於安置軍團士兵的家屬,以及租佃給埃及本地農民,從而就近取得維係軍團駐紮訓練的糧食,和部分後勤物資。
在這種情況下,埃及才將接近五萬人的軍隊成功維係下來。
當開羅那邊傳來今年尼羅河河水達到16肘,來年要豐收的時候,軍團高層們,可謂是彈冠相慶,相互碰拳。
現如今埃及的稅收體製,相較於阿尤布時期並沒有明顯的變化。
畢竟十字軍也要入鄉隨俗嘛。
因此他們征收稅款的模式,並非耶路撒冷地區那種等到豐收前後一次性征收。
而是在來年的豐收預測下來的時候,就開始第一次征收。
這些稅基本上會被分為三次。
第一次征收是在開羅對來年的產量預估下達後,各地區將會征收大約全年總計50的稅款。
因此,當阿明和伊德裡斯給出報告後,第二軍團就開始著手準備征稅了。
在埃及、長久以來的傳統與經驗,提供了一整套完整的征稅流程。
而且同天朝不同,在存在政府運轉良好的情況下,埃及是每年一次丈量土地的。
在尼羅河退水後,也就是10月左右,地方官員將進行第一次丈量,初步報告每塊田地的麵積和類型。
此時記錄每塊土地耕種麵積、適宜程度和作物情況。
隨後在農事季節接近結束(通常為次年2至4月),進行第二次田畝核查,旨在基於實際收成對產量做出最終估計。
丈量員與見證人按照指定程序丈量土地,並將結果詳細登記在賬簿中,最終形成包括每位農民姓名、土地麵積、作物種類與產量估計等信息的報告。
國家留存一份用於征稅,另一份交給當地基層存檔。
第二次征稅是在第二次田畝核查進行的,大約占比25,再餘下的那部分則要求農民們在5月前結清。
這一整個過程,確保了埃及當局,在全年各個時間段,都能有相對穩定的財政收入,以支撐國家開支。
在這種情況下,阿明和伊德裡斯自然是沒什麼壓力去篡改數據。
畢竟真正負責征稅的又不是他們兩個。
而是那些監督員、賬官、驗收員、阿爾哈沙爾等人。
他們兩個倒不如說是傳出消息,指示基層的征稅官員們,要多加努力,將上級的指示精神徹底貫徹落實到基層。
簡而言之:上頭都說了來年是一定要豐收的。
你們下麵這些人,還敢反駁不成?
如果稅款征收的不夠,那肯定不是上麵錯了,而是你們這些辦事人員沒把事辦好。
正所謂先射箭再畫靶子,也就是這樣了。
……
陽光從河灘的蘆葦縫隙灑落進田野,秋日的泥土裡還帶著洪水退卻後殘餘的濕氣。
阿裡·伊本·馬赫穆德慢悠悠地踱步在田間小路上,順帶低頭望著腳下黑油油的沃土。
“報告一出,這地兒得出二十個阿爾達布的小麥。”他低聲念叨著,心中已經飛快算出今年的征稅數字。
他是這一帶的賬官,也就是替蘇丹、替領主、也替自己從老農們身上把該擠的油水擠出來的那個人。
他的職責不是種地,也不是讀經,更不是講理,
他的職責是記賬、丈量、估產、征收,然後配合人把錢弄上去。
走到一戶農家門口,他抖了抖袍角,嫌棄地踢開門口一條打蔫的瘦狗。
“伊布拉欣,該交稅了。”
農民從屋裡彎著腰鑽出來,臉上擠出又笑又怕的表情,連聲應道:“是,是,大人。”
阿裡身後,兩名背著短矛的隨從早已駕輕就熟地走進來。
他們用手指、粗棒、還有鼻子去辨彆糧袋的成色,一邊粗略估量,一邊記數。
“你家這一塊地……去年是三阿爾達布小麥一費丹,今年河水比去年多,是不是每費丹該出四阿爾達布?怎麼隻拿出這點?”
阿裡歎了口氣,語氣如慈父教子,“你看,這哈拉吉不是我個人收的,是上頭的法令,是軍團的規章,更是安拉的律令——你敢逃稅,就是對上頭、對軍團、對真主不敬。”
話音剛落,身後的隨從“刷”地一下敲了地麵,槍頭離農民的腳趾不過寸許。
“收走三阿爾達布。”他淡淡道。
農民忙不迭跪下磕頭,額頭在泥地裡留下一道道印痕。
“還有,你今年兒子滿十四歲了吧?”阿裡突然想起,“人頭稅呢?記得,是成年納稅人口。”
這戶農民其實是穆斯林,在阿尤布王朝的時候,按道理更本不需要考慮這種人頭稅。
可誰讓如今當家做主的成了法蘭克人十字軍。
那麼原先針對基督徒和猶太人的吉茲亞,順帶手就反過來指向了穆斯林。
阿裡作為收割員,本來是沒資格處理吉茲亞的,可原先阿尤布時期,本來就不需要向穆斯林征收吉茲亞。
因此這就成了糊塗帳,可既然這來都來了,那就順手處理了吧。
“是……是他娘攢的……在爐灶縫裡藏著。”農民爬起身,衝進屋去,片刻後,捧著幾枚有些發黑的銀幣和兩枚油漬斑斑的金第納爾跪回阿裡麵前。
阿裡挑出那兩枚金的,咬了咬,點點頭:“好成色。”
但很快,他又冷笑了一聲:“不過這怕是隻夠他的份,你的呢!”
“啊?!不是,這、往年一向如此啊!”
“不,前些日子剛改規矩了,上麵嫌你們交稅銀幣銅子太多,從今往後所有的男性人頭稅,統統兩金第納爾,不分貧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