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厄花大街,下起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青色的石磚被敲得滴滴答答的響,像是婚嫁時奏起的嗩呐,淡淡傳出。
民國街大道,刮起了半場忽來忽去的寒風,熄滅的燈籠掛在屋簷蕩來蕩去,如同祭奠過後殘存的清冷,依稀還見。
餘郭齜牙咧嘴,兩手捂著頭頂,守著那幾根立起的頭發,口中嘟嘟囔囔地吐槽著:
“這雨來的咋這麼突然呢,為了直播我可是新做的發型。”
方慎言嘴角撇過一絲不屑,目不斜視地往前走著,胸口起伏順暢,神態平穩,沒有半點患病的模樣。
潼關與常念兩人並肩而走,與眾人眼神交彙時,默默地點頭示意,不曾露出如今的“怨恨”與“糾纏”。
陶小依走在那幾人後方的幾個身位,不敢太過靠近,但眼珠卻一直在轉,守著那點小聰明與小心思……
季禮好似做了一場大夢。
在這場夢裡,他又回到了幾個月前的民國街,踩在那熟悉的街麵上,聽著那熟悉的風雨聲。身邊的人們,都還是昔日模樣,是那不曾被悲劇命運折磨的初見。
卻再回首,已成過往。
拐杖與地磚僵硬的碰撞,是空氣中“喜樂”與“哀悼”的第三重聲響,敲碎了過去的記憶,迎來了嶄新的陰冷。
季禮孑然一身地行走在白厄花大街,也是民國街大道,清清冷冷,色調青灰的大街,青玉牌樓上落著雨。
這塊飽經滄桑的牌樓,高大的表麵已是坑坑窪窪,依稀幾個字也被磨平殆儘,“貞”字倒是還能看個大概。
他審視著這個曾見過,如今又見的貞節牌坊,不知今時今日,究竟是何年何月。
遠處有某個低啞黯然的聲音,穿過大街小巷,隔著很遠,幽幽報時:
“三更天嘍!”
民國的打更人,給出了準確的時間概念,具體到了午夜時分。
季禮知道夢該醒了。
他停在古老長街的最中央,一顆心慢慢沉默,與四周的沉寂融為一體,仿佛它本就屬於這裡,終於找到了歸屬。
民國的風雨,來的更加溫柔,也更加沉醉。
不似那現時現地的山明,第十崩潰、第九吞沒、第八淪陷,狂風暴雨令人窒息。
季禮倒成了個偏安、躲閒的那一位,閉著眼睛,深深嗅了一口來自民國的新鮮空氣。
他這一生,從來沒有為自己做主過,從反抗到習慣,沒用太久。
這一次,來到了民國,一樣不由他做主,那麼除了嗅一嗅,還能做些什麼呢……
可惜,沉醉並未殘留太久。
不多時,一股飄然的異香就滲透到了空氣中的每一粒,它進入鼻腔後初始味道,有一種香甜,緊接著卻是大片的粘稠感,從口腔到喉管再到腸胃,透體的發膩。
當膩味散去後,餘下的是乾枯、生硬的腐朽。
就仿佛有一個已經油儘乾枯的屍體,被人在表皮塗上了厚厚的香料,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混在一起,欲蓋彌彰,令人恐懼。
季禮緩緩睜開了雙眼,在滿是黯淡的青灰色調裡,民國街的儘頭卻停了一頂鮮紅若血的花轎。
豔紅的花轎與青灰的大街,形成了強烈的色彩衝擊,透著十足的反差。
該來的,還是要來。
季禮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帶到這裡。
因為婚期,將近。
但他卻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提前,畢竟今天才是1月4日,距離婚期還有11個黑白。
靜悄悄的雨夜,輕柔又動人,流淌的雨水和透人的香氣。
季禮拄著拐杖,一步一步走向了那頂花轎,這個他曾在裡坐過幾十分鐘的轎子。
豔麗的紅色,不屬於民國街這個圖層,它像是經過處理後放在此處的一樣,目的就是為了等候有人能登上。
搖曳的流蘇,晃動的風鈴,上好的綢子無論被雨澆了多久,依舊是那麼豔紅。
這頂花轎當真華美,如果舍棄掉那些人為的恐懼心理,它真的可以滿足那些執念不散的人,對所謂“愛”的留戀與期盼。
未知的處境,未知的用意,未知的未來。
季禮沒有猶豫,甚至是沒有思考,他隻是想登上花轎,去看一看它是否還在。
撩開轎簾,朱紅的異色將他臉映得紅潤,光源的黯淡讓瞳孔微張,一身濕漉的黑衣也在此刻換成了紅裝。
他好似真的成了一個期盼了許久許久,第一次撩開朱紅簾子,去牽手自己新娘的新郎。
也許故事的原版,該是兩情相悅,彼此真摯吧。
無論故事的結局,這都不該是恐懼與畏縮。
當季禮撩開簾子的那一刻,仿佛他也真的進入到了這場故事之中,也是故事的開端。
隻是,它不在了。
過去了多少黑白後,季禮又坐進了這頂花轎,還是那四麵八方不透氣的朱紅色,還是那壓抑詭異的死氣味道。
隻是不同的是,空氣中多了濃鬱的膩香,少了披著紅蓋頭的新娘畫。
季禮坐在花轎裡,轎子發出了吱呀吱呀的搖晃聲,似乎曾經那群白袍紅袍的送葬、接親人又抬著他走。
可一撩簾子,它卻又停在原地,並沒有移動。
他輕輕地扭過頭,看向了本該擺放畫框的位置,半晌沒有說話。
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自己的心,在默默地自語,一邊哭泣,一邊說著。
“等待……”
“等待……”
“等待……”
季禮的精神出現了分裂,他的眼睛在錯亂中變成了紅色,不知是因為邪靈還是因為花轎。
大腦是那麼的疼,疼的像是真的在裂開,直到將他一分為二。
一個聲音讓他笑,一個聲音讓他哭;
一個聲音讓他等待,一個聲音讓他離開……
他低下頭,用兩隻手按住頭顱的兩側,像是要將裂開的頭顱合上,壓低聲音,念道:
“為什麼讓我娶你?”
那幅畫不在,那顆心在哭,隻是循環往複,一刻不停,說著相同的兩個字。
“等待……”
“等待……”
“等待……”
良久後的良久,所有的聲音在同一秒鐘全部消失。
一串不斷逼近的腳步聲卻靠的越來越近,隨著距離的收縮,原本的一串腳步,變為了兩串、三串、四串……
有一隻慘白到被抽乾了血的手突然從外抓住了花轎的紅簾,就要猛地一翻。
季禮捂著心臟,眼角落下一滴血,搶先一步攥住了那隻手和那道簾。
“轟!”
花轎被掀開,這條民國街上什麼都沒有,沒有近在咫尺的腳步,沒有撩開轎簾的手,是季禮本人將簾子掀開,是他自己。
空空蕩蕩的長街,坐在花轎的中季禮,呼出了那口痛苦的氣息,默默低下頭。
而在花轎的底部,一個麵目慘白、雙眼塗黑、麵頰鮮紅的紙人,正平躺在他的腳底下,與之無聲地對視著。
它的兩隻手無比蒼白乾瘦,卻捧著一張通紅的“囍”字,擋在白色的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