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兀自坐著,若有所思,眉心仍舊習慣地蹙著,也許是在聽殿外的話,然一雙鳳目卻粘在她身上。
阿磐抬起手來,為那人撫平眉心,“孩子們吵鬨,必擾得你頭疼了。”
可一想,又豈止是孩子們吵鬨。這一日從殷靈運來,到莫娘獻媚,再到孩子們吵鬨,豈會不擾得頭疼呢?
連她這個棋局外觀望的人都乏累了,何況是棋局中的人呢。
那人溫聲說話,“是,但那孩子願意親近,我心裡也是高興的。”
關於謝密的身世,那人又知道多少呢?
他到底知不知道謝密是誰的孩子啊。
那人也許自己並不清楚,因此阿磐便也沒有個確切的答案。
可這一日的糟心事總算有一個短暫的結束,就似她勸告趙媼不要在謝玄麵前訓誡莫娘一樣,她一樣不忍再因了先前那些關於雲薑“那夜”的事,再去問他,煩他,再使他頭疼,使他長眉不展,再使他不能安枕了。
子期先生已經說過,主君日理萬機,費心勞力,隻怕已經有了頭疾。
阿磐靠近那人,就跪坐那人跟前,直起身子拂袖為那人按起蹺來。
那人的雪鬆香盈滿鼻尖,與雪鬆香一同盈了過來的,還有被謝硯塗抹的到處都是的墨香。
自然,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味道。
一時說不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味道,但大抵是適才莫娘在此處久留,因而留下來的。
她的指腹為那人輕柔地按摩撫捏,軟語溫言地說話。
“但願所有的事都早些了結,早些打完仗,也早些完成你想做的事,你也能好好地歇一歇,我不願你一個人挨著。”
那人眉頭舒緩許多,那骨節分明的手伸來,握住了她的手腕,就在她藕段似的腕間流連徘徊,好一會兒也沒有鬆開。
手不鬆開,眸光也不曾挪開。
垂眸望她的時候目光繾綣,似要拉出絲來,開口時也濕漉漉的,帶著道不儘的情愫,“阿磐”
阿磐慢聲細語的,但願使他的心神鬆緩下來,再鬆緩幾分,“我在呢。”
那人笑,依舊笑出來她喜歡的酒窩,那酒窩輕輕淺淺的,極少在外人麵前流露,他溫潤的聲腔亦一樣極少對外人說起,他說,“你什麼也不必做。”
還好,那人到底不曾因了白日殷靈運的話與她生出什麼嫌隙來。
那就好啊。
可什麼也不做,那怎麼行呢,那與廢人有什麼兩樣呢?
要做個能配得起他的人,不該看著他一個人承擔這複國的大任。
阿磐憐惜地望他,以額相抵,“不能為你分憂,我又心疼,又難過啊”
可那人神色真切,他說,“永遠守在我能看見的地方,就夠了。”
這是他平生所求,一個再簡單不過,卻最使他焦頭爛額的一樁事了。
阿磐懂。
沒有人比她更懂了,輕撫那刀削斧鑿般的臉頰,溫柔地哄他,“不在你身旁,又能去哪裡呢?”
那人這才安心地點頭,不知何故,卻欲言又止,又輕歎了一口氣。
還不及問一問,他又因了什麼歎氣呢,這時候,廊下又響起了蹦蹬蹦蹬的小跑聲,把白玉磚踩得蹦蹬蹦蹬作響。
那是稚子在追趕,在清清脆脆地說話,“嘻嘻!找母親!母親!嘻嘻”
“抓小黃!小黃!抓小黃!”
前頭一個蹦蹬蹦蹬的聲響,後頭也跟著一個蹦蹬蹦蹬的聲響。
“嘻嘻哥哥哥哥!等!等!咯咯”
小黃被攆得在廊下亂竄,發出了支吱嗚吱嗚的叫。
趙媼就在後頭跟著,攔著,“兩位公子,父親母親累了,要歇下啦!”
司馬敦也跟著去抓,“公子,公子小心些!”
兩個孩子不肯,東躲西繞,要避開趙媼和司馬敦的抓捕,“阿嬤,要母親,不要阿嬤嘻嘻”
還不到兩歲的孩子能跑到哪裡去,到底是被人一手一個就提溜走了。
有婢子端來溫水,擦洗案上的墨汁。
不久又送來一件新袍子,垂頭問道,“王父袍子也沾了墨,可要換一換?”
是,是該換上一件。
阿磐接來衣袍,婢子也就恭謹地退下了。
為那人寬了玉帶,退下沾墨的衣袍,再換上一件十分寬鬆的軟袍子。
那人本就身姿挺拔,穿裹冕袍常服時候,總顯得人是拒人千裡的。
這時候換了鬆軟的長袍,整個人頓時就柔和了下來。
她那一雙素手在那人身上來來去去,片刻就叫那人微涼的身子變得燙起了人來。
是,是了,白日麵對那赤身裸體的魏太後不為所動的人,是夜一雙眸子卻始終不曾挪開片刻。
因而那腰間的帛帶還沒有打結,順勢就把她攔腰,撲倒。
撲倒在軟席子上。
撲倒在軟席子上,壓於身下,一雙素手被扣在頭頂,那人壓著一聲發自肺腑的歎息,“三百日了。”
是,距離去歲七月底湯泉一彆,的的確確的已經是三百日了。
這三百日,每一個日夜他也都忍著。
難道就沒有哪一日把持不住的時候嗎?
定然有,定然有的。
白日那裸露的女人也定對他造成了不少的衝擊。
他嫌惡,覺得惡心,卻也必定早想將她撲在身下,做那些出於男人本能,做那些男人最想做的事。
他是猶豫的,又是迫不及待的。
因而他的吻也就時而克製,時而猛烈。
他在吻下來的間隙呢喃喚她,“阿磐阿磐”
她知道謝玄想要極了。
她的衣袍就在那裡,鬆垮垮地裹在身上,他隻需隨手一拽,就能輕易地將她的軟袍扒下肩頭,扒至腰身,扒得乾乾淨淨。
可那人沒有。
那一雙十指流玉的手從微涼到滾熱,就攥著她那鬆垮的領口,攥了又鬆,鬆了又攥,卻遲遲也沒有把那領口拽下去,露出她凝脂般的肩頭來。
他的雪鬆香多好聞啊,這雪鬆香盈滿了鼻尖,人在這雪鬆香裡,總是會想起最初相見的那個冬天。
那個冬天,還是懷王三年呢。
那時候他不過拿她當成了一味解藥,予取予奪,隨心所欲。
那時候他不會像這夜一樣猶豫,不,確切地說,那時候他一點兒的猶豫也無。
可在這個五月中的長夜,在他的故宮大明台裡,大殿的主人猶豫了。
他吻她的唇瓣,吻她的額頭,吻她的臉頰,吻她的脖頸,吻她的頸窩,吻她的耳畔,甚至去吻她那一頭的青絲。
那骨節分明的手在她的胸口與腰腹停頓,流連,徘徊,卻始終不曾再往下滑去半分。
他還是從前的謝玄,可他與從前卻已大不一樣。
從前他豈肯低頭將就,他想乾什麼,就乾什麼,想要什麼,就要什麼。
從前的他不會為誰停戰,也不會為誰千裡奔走,更不會為了誰而愁白了頭。
從前豈見他為誰枯等,一等就是這麼久呢。
她怎會不懂鳳玄。
她等著他,那人卻遲遲不肯。
她便告訴那人,攀住那人的脊背,緊緊地抱住那人,“鳳玄我我什麼都給你”
然那人兀自低歎,憐惜地愛撫她,“可我不敢碰你”
阿磐便問,“為什麼?”
那人聲腔中夾著沉沉的歎,“你的身子,經不起,再等等”
阿磐呢喃細語,“鳳玄,我願意啊!”
那人的心砰砰地跳,似鼙鼓動地,他把臉埋進她的胸口,壓抑著自己,“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你等你再好些”
他壓抑了三百日,定然壓抑得很苦吧。
阿磐推開那人,她才有幾分力氣啊,她的力氣在那人麵前一向微不足道,然她一推,就把那人推倒了。
能推倒他,是他心甘情願的緣故。
不然,怎麼殷靈運白日都做到了那般地步,卻連謝玄的身都近不了呢,被他的劍鞘與履底有力地隔開,隔得遠遠的。
咫尺之間,卻似隔出了十萬八千裡的距離。
阿磐是第一次把那人推倒,也是第一次把那人壓至身下。
為那人寬袍解帶,去做他求而不能,然她卻心甘情願的事。
這三百日禁欲,於是夜在他幼時的宮殿破了戒。
這一夜,是兵荒馬亂後的風花雪月,是經年累月後的乾柴烈火,因此格外的動心,動人,也就格外的動情。
一點兒的火星子起來,立刻就著了,立刻就燒了起來,也立刻就燒成了衝天的大火,朝著四下蔓延,蔓延得不知個儘頭。
她慣是端靜。
然她的一切都願為謝玄所有。
她的心,她的身,還有她的一張嘴巴。
她但願這傾其所有的一夜,能使他在宗廟祭告之前放鬆心神,能使他在一夜辛勞之後好好地睡上一覺,養足了精神,才好有力氣去改朝換代。
這也算是她能為謝玄做的,最尋常的,也是最不尋常的事。
不知多久過去,那人克製著,然克製著卻也沒個儘頭。
她不必那人克製,便算是大戰之前他們同心協力的瘋狂。
於東方既白之前,那人乏極也累極了,這才鳴金收兵,臥在一側均勻地呼吸,就要沉沉睡去。
阿磐卻怎麼都睡不著了。
她輕撫著那人的臉頰,也輕撫著那人的後顱,自顧自低聲道了一句,“待忙過了這段日子,我想問問你從前的事。”
西斜的仍舊是三家分晉前的月華,這過去的月華仍舊夜夜都透過晉宮的鎏金花木窗打進大明台。
殿內寂然,隻隱隱聽見小黃在不遠處偶爾吠上幾聲,晉國的故宮一片難得的靜謐。
靜謐得仿佛從也沒有過那階前的騷亂,也從來都沒有那橫陳的玉體,沒有婢子有意無意的撩撥。
仿佛這世間的仗,已經打完了。
仿佛魏國的事,也都已經了結了。
隻以為那人已經沉沉睡去了,哪知道那人迷迷糊糊中卻回了話,“你想問什麼,我都告訴你。”
唉,好啊,過去有什麼解不開的謎,有什麼不能打開的心結,總得有個答案啊。
晨光熹微,眼看著花木窗外已經泛起了魚肚白。
你瞧,距離宗廟退位的日子所剩無幾,也就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