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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暮雲薇·黃粱夢·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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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雲薇又想起謝十七。

她記得他曾對她說:

“帶我走吧,天涯也好,海角也罷,我不要這座金屋子了,我隻要你。”

她記得他曾在冰冷的夜裡輕輕摸著她的發,說:

“我的阿寶,從前一定過得很苦。”

她還記得,謝十七說:

“不管你從前是誰,你隻是我的阿寶。”

不是世人眼中的妖女,也不是為複仇而活的魔頭。

隻是阿寶而已。

那是他此生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從此,世上再無謝十七。

亦無阿寶。】

——————————

阿寶被謝十七撿到的那日,下了一場很大的雨。

海麵掀起驚濤駭浪。

她從一場混亂詭譎的噩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被困在離岸極遠的礁石上。

潮水瘋漲。

即將沒頂時,她掙紮著抬起頭,看見密不透風的雨幕裡,有一個少年跳下海,奮力遊向她。

他大聲朝她喊:

“彆怕,我來救你了。”

少年叫謝十七。

而她記憶全失,姓名來曆一概不曉。

於是,他為她取名“阿寶”。

此後兩年,她與他一同住在他那破破爛爛的小木屋裡,相依為命。

這是位於東海的一座小島,島上隻有一個小漁村,人口並不算多。

謝十七與阿寶一樣,都不是本地人。

他是幼年抱著浮木被海浪衝上島的,靠捕魚為生。

阿寶怕水,他從不許阿寶跟他出海。

每每等到夕陽西下,他撐著簡陋的小船靠岸,阿寶便從一棵橫倒的樹乾上輕盈跳下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喊他:

“謝十七!”

少年立馬仰起頭“哎”了一聲,從漁網裡挑出一隻青蟹扔給她,哄道:

“拿去玩兒吧。”

阿寶提溜著螃蟹去了沙灘上,蹲下身看著它吐泡泡。

謝十七收拾完魚獲,洗淨了手,走過來和她一起看它吐泡泡。

海上日頭毒辣,他習慣性用袖子給她擋著頭頂未散的餘暉,聲音懶洋洋的:

“帶回去蒸了?”

阿寶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謝十七笑了一聲,將螃蟹輕輕踢回海水裡:

“回家吧。”

阿寶:“好。”

海邊的晚霞總是很漂亮。

倦鳥劃破暮色歸林,兩人踩著霞光並肩走向那座小木屋,影子被拉得長長的。

謝十七嘴裡吊兒郎當地叼了根草,摘了一把路邊不知名的野花,三下五除二編出一個花環,朝她腦袋上輕輕一扣。

他端詳她幾秒,點頭誇讚:

“我們阿寶真漂亮。”

阿寶笑彎了眼。

謝十七頓了頓,問她:“阿寶,你想成親嗎?”

阿寶:“成親?和誰成親?”

謝十七道:“很多人想和你成親,隻要你願意,誰都可以。”

阿寶不明白:“很多人?”

謝十七捏捏她的臉:

“當然,你可是我們島上最好看的女孩子,大家都喜歡你。”

阿寶皺眉毛:“我為什麼要成親?”

謝十七回道:

“隔壁的王嬸說,我們畢竟不是親兄妹,孤男寡女住在一起,時間長了不合適,大家會說閒話。”

阿寶生氣:“她管得真寬。”

謝十七點頭:“我也這麼覺得。”

阿寶道:“我不要成親。”

謝十七轉頭看她,等著她的下文。

阿寶繼續說道:

“謝十七,我不可以一生一世都和你在一起嗎?”

謝十七:“一生一世?”

阿寶:“嗯嗯!”

謝十七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根本就不明白,一生一世這四個字究竟代表著什麼。”

阿寶與他爭論:“我是失憶了,又不是傻了,當然明白。”

謝十七還是搖頭,抬手揉揉她烏黑發頂,語氣摻雜了幾分無奈:

“不,你不明白。”

院子裡有一棵楊桃樹,從前總也不結果,今年不知怎的,吝嗇地開了幾簇花,枝頭掛上了零星幾顆果子。

阿寶喜歡蹲在樹下看著那些尚且青澀的果實。

謝十七在旁邊生火做飯。

有風吹來,枝葉搖晃。

阿寶生怕那幾顆果子掉下來,看得心驚膽戰。

等風停下,她鬆了口氣,雙手撐著下巴,問謝十七:

“楊桃什麼時候才熟?”

謝十七抽空回道:“大概還要幾個月。”

阿寶:“真慢。”

謝十七側過臉看她,露出一點少年人特有的明亮笑意:

“急什麼,隻要耐心等下去,總能吃到的。”

於是,阿寶又開始滿懷期望地等待。

可是,楊桃還未成熟,一艘大船先靠了岸。

船上下來許多衣飾華貴的陌生人。

他們找到謝十七,跪在他麵前,叫他:

“公子。”

他們說,他們找了謝十七十年,終於找到他。

他們求謝十七跟他們回去。

謝十七隻是靜靜地看著他們,不知在想什麼。

過了很久,他轉頭對阿寶說:

“阿寶,跟我一起走吧,去看看我的金屋子。”

阿寶討厭這些人,也不喜歡什麼金屋子。

可她還是跟著謝十七上了船。

或許是因為謝十七握著她的手,握得那樣緊。

她看著小島一點點遠離視線,那座小木屋亦消失不見。

謝十七問她在想什麼,她小聲回道:

“楊桃隻差一點點就熟了。”

謝十七愣了愣,笑得勉強:

“阿寶,等到了周國,不管你想要什麼我都會給你尋來。”

阿寶:“周國在哪兒?”

謝十七指指海平線:“海的另一邊。”

阿寶問:“很遠嗎?”

謝十七:“很遠,要坐兩個月的船才能到。”

阿寶不解:“你的家在那裡嗎?”

謝十七沉默下去。

好一會兒,就在阿寶以為他不會再回答時,他說:

“也許吧。”

真是個奇怪的回答。

阿寶又問:“那你為什麼到了這裡?”

這一次,謝十七的笑夾雜了些其他東西,阿寶看不懂,隻聽見他說——

“母親帶我一路逃過來的。”

船在海麵航行兩個月,又走了一個月陸路,初秋時節,他們終於抵達周國上京。

謝家很大,比整座小島加起來都要大。

謝十七沒騙人,他真有一座金屋子。

下了馬車,她與謝十七分開,被侍女帶去了後院沐浴,仔細洗去一路風塵。

她換上了新的衣裳,長袖曳地,腰間環佩叮當。

守在門口的侍女頻頻偷看她。

這裡的一切都很陌生,阿寶有些不安:

“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謝十七?”

侍女道:“公子晚上會過來。”

停了停,侍女又提醒道:

“姑娘以後莫要再如此稱呼公子,公子名喚謝衍,是家主所取。”

阿寶問道:“謝家的家主是他父親嗎?”

這仿佛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侍女們對視一眼,諱莫如深。

阿寶隻能繼續等。

入夜,謝十七果然來了。

阿寶向他跑去:“謝十七!”

謝十七循聲看向她,失神一瞬,旋即極快地掩飾過去,從袖中取出一物交給她,如同從前那樣笑著對她說:

“拿去玩兒吧。”

那是一串金燦燦的瓔珞。

阿寶不感興趣,看了兩眼便丟在一邊。

“不喜歡?”他道,“那我下次給你帶彆的。”

阿寶道:“他們不許我再叫你謝十七,我應該叫你什麼?”

謝十七蹙眉:“彆聽他們的。”

他放緩了語氣:“我永遠都是你的謝十七。”

阿寶不做聲。

他看著她的眼睛:

“阿寶,我當初告訴你我叫十七,是因為我生在元月十七,這是我母親為我取的小名。”

“我討厭謝衍這個名字。”

阿寶隱約察覺到了哪裡不對。

真相大概是很傷人的。

她沒有追問下去。

謝十七變得很忙。

阿寶每次去找他,他都在讀書,讀很多很多的書,似乎要把過去十年落下的一並補回來。

不必風吹日曬,他白了許多,手上的繭子消失不見,隻留下幾道淡淡的陳年舊疤,在修長指節上格外刺眼。

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眾人,這十年並非一場夢。

大家總誇阿寶漂亮,可阿寶覺得,謝十七也很好看。

至少是她見過的人裡最好看的。

阿寶偶爾會在那裡遇見一個人。

一個與謝十七有些相像的中年男子。

阿寶問他:“你就是謝家家主?”

中年男子打量著她,笑道:

“我是。”

阿寶又問:“你是謝十七的父親嗎?”

中年男子笑容不改:

“我是阿衍的叔叔,他父親是我的兄長,母親……是我的長嫂。”

阿寶還要問些什麼,謝十七從裡麵走出來,恰好聽見這句話,臉色慘白。

他什麼也沒說,徑直拉著阿寶離開。

後來,謝十七便不讓她再去找他,承諾一有空便會來看她。

可是,謝十七來看她的次數越來越少。

間隔時間也越來越長。

他不怎麼笑了。

他總是沉默地坐在她身側,疲憊的將頭靠在她肩上。

阿寶知道,東海那個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謝十七,被關在這座黃金打造的籠子裡了。

阿寶其實是很想和他說說話的。

可他看上去那麼累。

於是她什麼也沒說,兩個人就這樣安靜地坐著。

香爐氤氳出一縷薄煙,窗外大雪紛紛,屋後的竹枝寸寸壓垮,聲音窸窸窣窣的,好似碎玉。

東海是沒有雪的。

即便是冬天那裡也很溫暖,到處都有鮮花。

阿寶托著腮望向窗外,沒由來的開始想念那隻吐泡泡的小螃蟹。

回過神來,謝十七已經走了。

桌上放著他這次送她的禮物。

一對鑲嵌了寶石的耳鐺。

她撿起來,隨手扔進小盒裡。

盒子裡麵全是謝十七送她的首飾,每一件都價值連城。

可她最想要的,還是他在回家路上親手為她編的那個花環。

冬天過去了,春天也過去了。

謝十七沒有再來看過阿寶。

漸漸地,謝家的下人看她的眼神帶上了幾分譏諷。

“貌美又有什麼用?一樣會膩。”

“家主已經下了聘禮,公子很快就要迎娶沈氏貴女了,那可是皇室。”

“公子成婚後她就會被趕出去了吧?”

沒過幾日,那些人同時消失不見。

從此,沒人再敢在背後議論阿寶。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夏天。

就在所有人快要將阿寶遺忘之際,某一個夜晚,尖叫聲劃破天幕。

謝家亂起來了。

阿寶跨過無數屍體,在前廳找到謝十七。

他手中長劍猶在滴血。

他的叔叔——謝家家主躺在血泊中,已沒了氣息。

“阿寶。”

月光點亮他漆黑眼眸,他對她露出一個格外艱難的笑,“我終於殺了他。”

“我終於殺了我的……親生父親。”

阿寶沉默一瞬,上前想要接過他手上的劍,他不肯放手,執拗地問她:

“你會怕我嗎?”

阿寶轉而用袖子去擦他臉上的血:

“有一點。”

倏地,謝十七抱住她,力氣極大,聲音卻輕飄飄的:

“這個人害死了他的兄長,囚禁我母親七年,與她生下了我,後來,母親找到機會帶著我逃走——”

“她被謝家所有人聯合起來騙了,以為我是她丈夫留下的遺腹子。”

“逃亡路上,我告訴了母親真相,想讓她殺了我這個累贅,她聽完什麼也沒說,轉身跳了海。”

謝十七的嗓音微微顫抖:

“我跟著跳下去,想要救她,卻怎麼也抓不到她的手。”

“她死了。”

阿寶沉默下去。

謝十七道:“阿寶,我恨這個人,恨這個地方,我要毀了整個謝家。”

阿寶道:“你殺了他,也已經毀了謝家。”

“不夠。”謝十七搖頭,眸中閃過幾分素日藏得極好的偏執,一字一頓道,“這還遠遠不夠。”

阿寶低聲道:“所以,到了最後,你連謝十七也要殺掉嗎?”

“……你走吧。”

謝十七道:

“我為你安排好了護衛,他們會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不會有人知道你與我相識,天地廣闊,阿寶,替我去看看吧。”

阿寶隻是道:“楊桃快熟了。”

“你——”

不知哪裡著了火,幾簇火光映在她臉上,她凝著他通紅雙眼,對他伸手。

“要跟我走嗎?謝十七。”

“……”

長久的安靜之後,“當啷”一聲,謝十七手中長劍墜地。

不知過了多久,又仿佛隻過去一瞬,他捂住臉,指縫溢出清亮水痕:

“阿寶,帶我走吧。”

“天涯也好,海角也罷,我不要這座金屋子了。”

“我隻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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