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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章 茶壺裡的風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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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循聲望去。

隻見陰妃下了馬車,在宮女的攙扶下,正一手叉著腰,滿臉嫌棄地對著洞開的宅院大門,大聲數落著。

“暴發戶就是暴發戶,手裡有些臭錢又怎麼了?

“街道亂七八糟,城市毫無章程,連個坊牆都沒有。路上的野人更是粗鄙不堪,貴人出行,竟然不知道避讓,一個個如溪溝裡的泥鰍一般在車隊穿行。

“粗鄙,粗鄙!

“房子造得再多再大,也掩蓋不了此處是化外之地的事實!”

陰妃大著嗓門兒碎碎念,顯然是說給大家聽的。

她現在是滿肚子的牢騷。

從高貴的妃嬪變成了大明的俘虜,一開始她是非常害怕的。

生怕大明皇帝一個不開心,甚至虎狼明軍一個欲念上頭,就把她給……先那啥後那啥了。

畢竟,這位孩子的墳頭草已經三尺高中年婦女,還是自認有幾分姿色的。

就這麼謹小慎微地縮了一路,陰妃忽然發現,大明並沒有把她怎麼樣,反而對她尊敬有加。

連她所乘坐的馬車(以及隊伍裡其他所有人的馬車),都從輕車簡行的普通車輿,換成了精致堂皇的皇室車駕。

客氣當福氣,大明的有待,讓陰妃自我感覺良好了起來。

她好像重新找回了當貴妃娘娘的感覺。

於是,之前的小心翼翼變成了現在的膽大妄為,她的臭脾氣加倍地湧了上來。

“化外之地!不識禮數!爾等皆是蠻夷!”

陰妃站在門口,繼續大聲地自言自語。

李明達聽不下去了,忍不住駁斥道:

“彆把彆人說得一文不值,難道我們是被蠻夷打敗的?”

這句大實話,可太刺痛在場所有人的心了。

陰妃登時柳眉倒豎,臉漲得通紅,一副隨時潑婦罵街的模樣。

李明達下意識地躲在李治哥哥的背後。

“陰姨娘,你身為後宮嬪妃,自說自話地下馬車,似乎也並不是一件符合禮數的事吧?”

金根車上,李承乾冷冷地說。

陛下還是護短啊,小妹明明說了這麼過分的話也要護著她……大家竊竊私語道。

“……”陰妃總算是閉上了嘴,不服氣地聳了聳鼻子。

明明李明達也是宮裡的女眷,身為公主,她怎麼可以不坐車,而是堂而皇之地坐在哥哥的馬背上牛呢?

都已經是黃花大閨女了,還男女授受不親,害不害臊啊!

李承乾陛下這是紅果果的雙標啊!

然而。

皇帝就是雙標了,你說怎麼辦吧。

妃嬪還能指出皇帝的錯處不成?

“臣妾……知道了。”陰妃悶悶不樂道。

雖然大家在理論上都已經是囚徒之身,李承乾陛下也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金口玉言、口吐天憲了。

但是真龍雖殞,餘威尚在。

陰妃心中再怎麼不服,也隻能狼狽草草地恭恭身子,回到自己的馬車上。

李明達肉眼可見地鬆了口氣。

她雖然是宮裡的萬人迷,誰也不討厭。

但如果硬要說她和誰待著讓她不自在,那陰妃絕對是榜上有名的。

陰妃趨炎附勢,為人尖酸刻薄,尤其在她的兒子、齊王李佑不明不白地死後,她的那張嘴更是肆無忌憚,潑辣得令人腦殼疼。

李治暗暗鬆了口氣,向金根車微微一躬身。

李承乾向兄弟微微點了點頭,便要放下簾子。

手剛搭在車窗窗沿,便聽得另一個清冷的女聲:

“陛下所言極是。宮中女眷,豈可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

“真是沒有教化,野人不如。”

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

在場的所有人,都偷偷地向說話者投去目光。

在皇帝陛下的金根車之後,停著一輛鳳輦,鳳凰紋飾栩栩如生,極儘奢華。

鳳輦的窗戶被支起一半,露出半張蒼白而肅穆的臉。

是韋貴妃。

韋貴妃的座駕僅在皇帝陛下之後,她的地位可見一斑。

剛才發生的齟齬,她在後麵看得一清二楚。

而她的發言,同樣也是份量十足。

“宮中女眷”,自然也是包括了晉陽公主的。

她這是在指桑罵槐,明麵上批評擅自下車的陰妃沒有分寸,實則在罵騎馬的李明達是個沒有教化的野人。

同時,她還在話外批駁李承乾陛下的雙標行為。

想護犢子?在本娘娘的麵前,彆想!

“……”李承乾沒有多說什麼,隻是默默地合上了窗簾。

他當然知道,韋貴妃這是在挑戰他的權威。

可是他能做什麼,命令衛士將這位衝撞皇帝和公主的皇太妃給砍了?

時代變了,陛下!他李承乾已經不再是說一不二的皇帝了!

他現在所能利用的,隻是君權的餘威而已。

餘威就像日落的餘暉,沒有暴力機關的兜底保證,屬於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

韋貴妃這是在利用此次小事件,試圖挑戰李承乾的帝王權威,在“李唐皇族”這個小圈子裡立威。

李承乾能怎麼辦?隻能退讓妥協。

他不能輕易使出真本事,否則會被旁人發現,他真的沒本事。

韋貴妃的臉藏在半扇窗投下的陰影裡,嘴角微不可查地勾勒出一個弧度。

在宮裡修行了大半輩子,她也可以算是半個政治動物了。

能把皇帝逼得讓步,這讓她的心情十分舒暢,甚至片刻忘卻了自己現在是被俘之身。

反正在太極宮裡時,她平時能接觸的就這麼幾號人。出了宮,她大概率管著的還是這麼幾號人,實權並沒有縮水。

“晉陽公主,你說對嗎?”

她迅速熨平嘴角的弧度,禮貌而又冰冷地提醒道。

“唔……”

李明達委屈地鼓起了嘴,活像一隻倉鼠。

可是她又偏偏反駁不了什麼。

因為韋貴妃引用的正是陛下哥哥的論點,隻是擴大到了她頭上而已,真較起真來,還是她理虧。

“姐姐說得對!”

陰妃雖然也被韋貴妃的aoe波及了一臉,但是她覺得,貴妃娘娘是在為她張目。

自己能緊緊抱住韋娘娘的大腿,真是太明智了。

“陰妃,你覺得本宮說的,對也不對?”韋貴妃冷淡地補充一句。

陰妃嘴角一抽,強作笑臉:

“姐姐說的在理!”

說著,便加快腳步,安安靜靜地回到了自己的車廂裡。

不僅是陰妃。

在“主戰場”之外,因為在車廂裡坐久了、所以出來活動放鬆筋骨的妃嬪和公主,也都自覺地回到了各自的車駕之中。

這下,還在外麵閒晃的宮中女眷,就隻剩下了李明達一人了。

“嗚……”李明達陡然發現,自己陷入了左右為難的境地。

其他女眷都規規矩矩地坐著,隻有她一人在外麵拋頭露麵,那豈不是成了孤家寡人?

而且韋貴妃“援引”陛下的金口玉言也沒毛病。

大姑娘家的,還是皇族的金枝玉葉,就這麼大大咧咧地在外麵招搖,似乎確實不太體麵。

可是!

如果就這麼乖乖地回到車裡,豈不是說明,自己屈服於韋貴妃的淫威了嗎?

她算老幾啊!

連皇帝哥哥都默許她可以自由行動,韋貴妃憑什麼對她頤指氣使?

李明達雖然不是非常理解政治的那一套複雜邏輯,但是她下意識地認為。

如果自己沒有聽取長兄的建議,而是服從了韋貴妃的指令。

那麼,對皇帝哥哥的權威,或許會產生不好的影響。

這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更何況,對她個人來說,和李治哥哥同乘一馬兜風,或許是她今生往後,少有的自由自在的時刻了。

從長安輾轉多地、再到平州,這一路雖然舟車勞頓,對她這位公主倒也不失為新奇的體驗。

除了陪同父皇赴九成宮避暑以外,這差不多是她第一次出遠門。

在平時,她就仿佛一位囚徒,被困在名為“太極宮”的豪華監獄裡,不得擅自離開半步。

來到大明以後,以俘虜之身,很難說情況會不會變得更糟。

所以,李明達格外珍惜這或許是最後的自由時光。

“韋姨娘。”一直充當騎馬工具人的李治開口了。

“您的身體好些了?在蒲州被明軍截獲時,您連續幾日高燒不退,今天終於可以說話了,這可真是我大唐祖宗保佑。”

他用彬彬有禮的口吻,說著最強硬的話語:

這裡是你說話的地方?

或許是感受到了小妹的彷徨,李治決定剛一回。

豈料,被大唐皇儲正麵對上,韋貴妃也完全沒有退縮的意思,道:

“托太上皇陛下的福,妾身的身體還算康健,隻是因為憂慮前線的戰事,擔憂明賊對太上皇陛下是否不利,因此有些茶飯不思罷了。”

她直接搬出了“明賊”,壓在了皇帝和皇儲頭上。

還真把他倆給壓熄火了。

是啊,被李明俘虜,女眷是肯定可以苟且偷生的。

但身為前朝皇帝的李承乾、前朝餘孽的李治,那可就不一定了!

至少韋貴妃覺得,二李恐怕是終究難逃一死。

既然兩人已經是期貨死人了,那對他們,還有什麼卑躬屈膝的必要嗎?

韋貴妃是十分現實的,比陰妃更現實。

“……是我任性了。雉奴哥哥,能讓我下馬嗎?”

李明達終究是退縮了,低垂著小腦袋,從後麵扯扯李治的衣擺。

李治張了張嘴,終究是什麼也沒能說出口,隻能默默地將妹妹抱下馬鞍。

這一回合的較量,以韋貴妃的大勝而告終。

韋珪沒有再多說什麼,正是默默地將支起的半邊窗戶完全關閉。

窗子合上時,她的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大開的宅院大門裡,一位婦人在幾位老頭的簇擁下,款款而出。

李明達剛垂頭喪氣地下馬,看見那婦人的樣貌,當即驚訝地杵在原地。

這位婦人她認識,而且很熟,當初一起吃過幾次飯來著!

不僅是她,車隊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跟個木頭人似的傻愣著,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動作。

而隨行的大明方麵人員,就灑脫許多了,向來者一躬身:

“拜見太後殿下。”

從大門走出的這位婦人,正是大明、大唐的雙料皇太後,楊太後!

現在不僅是李明達了,李治也麻溜地從馬背上滾下來,單膝跪地一拱手:

“兒臣,拜見母後!”

到底是禮教滿分的小大儒,到現在還沒有忘記楊後的位分——

隻要那位遠在山西的太上皇陛下一日沒有休妻。

楊氏就一日是諸位皇子皇女的母後。

“太後?母後?!”

韋貴妃剛安安穩穩地坐在車裡,猛然聽見這幾個挑動著她神經的詞彙。

立刻讓她像巴甫洛夫的狗一樣,本能地渾身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妒忌、憤怒,還是害怕。

那個女人,那個奪走了她的一切榮光和恩寵的女人,就在這轎廂的外麵……

短短的一瞬間,韋貴妃的腦子裡閃過無數個念頭,讓她的表情陰晴不定。

到最後,她的表情鎖定在了諂媚的微笑,也顧不上叫宮女攙扶,率先急匆匆地衝出轎廂,低眉順目、低垂著頭,向楊氏的方向屈身一禮:

“拜見殿下!”

這前倨後恭的態度,讓眾人不禁側目。

韋貴妃可顧不上其他人的態度。

因為她心裡清楚,太極宮內部的糾葛,不過是茶壺裡的風暴罷了。

楊氏才是這裡真正的主人,掌握著這些“俘虜”的生殺大權!

然而,楊氏並沒有急著和幾位大唐來的客人寒暄,仍然在和她身邊的人交代著什麼。

“既然皇帝陛下已經做出了抉擇,那吾等便不能再有二言。

“隻有全國動員、全軍用命,全力服從才是。”

楊氏身邊的兩個老頭當即點頭:

“太後殿下所言甚是,便依陛下在信中所言,征集民夫,即刻啟程。”

咦,這兩個老頭的聲音……怎麼也有點耳熟?

韋貴妃覺得古怪,下意識地抬頭一看。

楊後還是那個楊後,樸實無華,含光內斂,和立德殿的那位楊氏並沒有太大區彆。

隻是在她的左右手站著的兩個老頭,有點名堂——

一個是左相房玄齡,另一個是右相長孫無忌。

兩位權臣在楊後的身側,也就是說……

不但那個女人奪了她的(自以為)太後之位,還獲得了染指朝政的機會?

這……

這怎能不讓她羨慕嫉妒恨……

韋珪的臉色煞白,身體又控製不住地顫抖了起來。

要忍住,不能露出半點不敬的神情。

那個女人的能量,遠超她的想象。如果膽敢冒犯,真的會死……

“你現在怎麼不嗬斥楊太後不守禮數,在大庭廣眾之下拋頭露麵了?”……李明達在心裡暗爽著。

“咦?那不是阿兕子嗎?都長這麼大啦!”

楊後好像終於發現了幾位來客,率先向李明達打招呼。

“母後!”李明達甜甜地回應一聲,一蹦一跳地迎上去。

楊後也毫不見外,熱情地握住李明達的雙手,仿佛真是幾年不見的母女似的。

“那麼,臣請告退。”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適時地向太後一拱手,又向太極宮來的幾位熟客匆匆一拱手,便風風火火地走了。

這來去匆匆的樣子,可以說十分有大明特色了。

“母後,您在這裡是……”寒暄過後,李明達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我在這兒……?”楊後被問得一愣,旋即意識到了什麼,捂口微笑道:

“因為這裡是我的住處呀。”

“這裡是大明皇宮?!”李明達脫口而出。

其他的聽者雖然沒有問出口,但是心中的疑惑絕不比李明達要少。

此方宅院雖然也很豪華,但是和太極宮一比,就顯得很迷你了。

平州富庶,和這個……“皇宮”差不多豪華的民宅,並不是沒有。

難道這不是僭越嗎?

好吧,國家隨主人,李明的字典裡並沒有“僭越”二字,看來大明也沒有……

“如果不嫌棄,你們可以在這裡歇腳。如果想在彆處居住也可以。”

楊後說道。

李明達驚喜地睜大了眼睛:

“難道從今往後,我可以隨意出宮,不必被鎖在一處?”

楊後溫婉地微笑道:

“正是,你們想去哪,便可去哪。”

“太好了!謝母後!”李明達興奮極了。

其他妃子公主也是感到一陣恍惚,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被俘以後,居然獲得了更大的自由。

簡直像一出滑稽荒誕的美夢一般……

“你們旅途勞頓,先進屋歇歇吧。唐皇帝陛下,皇儲殿下,來日我再叨擾二位。”

李承乾和李治不約而同地點頭:

“悉聽母後安排。”

當客人們都安頓下來以後,楊後不禁在心中歎息。

真是一場茶壺裡的風暴。

後宮的幾位還是老樣子,隻會悶著頭,在一畝三分地裡鬥來鬥去。

殊不知,從她們目所不能及的高度俯瞰下去。

大明如同一台宏大的戰爭機器,正在高速地運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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