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爺!”
良伯驚呼一聲,直接衝了上來,嘗試擋到沈樂前方。沈樂目不斜視,右手平伸,把他攔在後麵:
“彆過去!”
“少爺閃開!閃開!”良伯的聲音幾乎有點驚恐了:
“爐中有哭嘯之聲,不能近,近必有災!老爺有一次喝醉了,和我說過的!燒鎮魂俑的時候,人最好躲得遠遠的,不然會有大禍!”
大禍嗎?
沈樂不覺得。
窯爐裡的尖叫聲、哭喊聲、咆哮聲,的確聽著讓人心驚膽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透過脊椎大龍,讓人頭頂上都能結一層冰。
但是,他站在這裡的時候,除了聲音難聽一點,想象力發散了會覺得可怕,默查全身,其實並沒有哪裡不對勁:
“以前燒鎮魂俑的時候是怎樣的?家裡,是怎麼做的?難道一直沒人守窯嗎?”
他把良伯擋在後麵,麵向窯爐,一步一步倒退。一口氣退出十步,老人的顫抖才漸漸止住,抓著沈樂的手臂,不停喘息:
“有的……有的。我不知道……燒鎮魂俑的時候,老爺總是把所有人都趕出去,隻有兄弟幾個,輪番守著……”
這麼說,陸家的血脈,還是有點東西的——怪不得能燒鎮魂俑?
也怪不得,沒有陸家血脈的人,就像良伯,哪怕世代忠誠,哪怕已經接受了陸家的姓氏,卻仍然不能進入核心圈:
沒有血脈就是沒有血脈,擋不住就是擋不住。不過,陸家之前,對這些鬼哭狼嚎,難道隻是靠家族血脈硬頂嗎?
沈樂默默想著,轉身扶住良伯,把他摻到屋簷下落座。臉上笑意柔和,認真道:
“那您就彆擔心了,長輩們沒事,我也不會有事。而且,仙師還給了我護持的法門,您看——”
他拎起腰帶上一塊木牌,晃了晃。掌心熱流透入,木牌上的符篆立刻亮起,一道小小的電流破空而出,發出劈啪聲響。
良伯有點昏花的老眼頓時亮了,顫顫抖抖抓住沈樂小臂,半晌說不出話來:
仙法!
這是仙法!
少爺要發達了,陸家要發達了!
有了仙法,還有什麼阿貓阿狗,沒事兒敢來欺辱陸家——
“您安坐,我去看火。”沈樂輕柔地拍拍他手臂。左看右看,抓起一根鬆柴,一用力戳進地下,劃出老長老長的一條線:
“您要是還能支撐,就喊人過來,在我劃線的位置造一堵牆——來不及的話,先紮一道籬笆也行。
順便幫忙看好了他們,我不發話,誰也不許進線內一步!”
“少爺心善。”良伯輕歎一聲,摩拳擦掌,自去叫人了。唉,當年陸家瓷窯興旺發達的時候,哪裡還要勸說?
老爺發話了,說這裡不許進,那就是不許進,敢進去一步的,不管是故意闖門翻牆,還是喝醉誤入,還是小孩子頑皮,全部狠打一頓!
反正窯裡的工人都寫了身契,個把沒身契的,那是陸家人,有家法族規在此!
肆意亂跑,不把人填了窯,那是老爺心善,也是老爺不想誤了燒窯的大事!
不過,少爺現在,已經能燒鎮魂俑了啊!不管燒不燒得成,走出這一步,這就快了!
他一下子煥發出了青春,揮舞手臂,大聲呼喝。沈樂微笑著回頭看他一眼,把精力集中回麵前的窯爐上:
窯爐裡,鬼哭聲聲,連透過窯門射出的火光,都一時轉作了慘綠顏色。
看來之前“仙師”催發的大火還不夠,至少,沒有把所有對活人可能有害的東西,全部燒乾淨——
沒事,火不大,那就再加一把。雖然這兒沒有155榴,沒有75山炮,連60迫也沒有一門,但是,我至少可以加柴!
加柴,添火,給窯爐提升溫度,我燒死你!
沈樂在心底複習一下燒窯的添火順序,什麼步驟要添多少柴,燒多大火,抱起一捧柴就往爐膛裡塞。
塞一捧柴,扔一個火球,看著那捧乾柴“轟”的一聲騰上火焰,把窯裡的慘綠焰光壓下去一截;
停一停,看窯內焰光轉色,再扔一捧柴,再丟一個火球。
如此再三往複,直到爐膛裡的哭喊聲、慘叫聲漸漸低落,焰光回轉正常,沈樂才一驚:
“啊!等等!這火太大了,得給它弄小一點兒!初期火力太快,不能把瓷坯裡的水分緩緩烤出來,瓷坯會裂的!”
弄小一點兒也很麻煩。古代燒窯,既沒有煤氣灶,也沒有電爐,不存在擰個旋鈕、按個按鈕,就能輕鬆如意掌握溫度的事兒。
沈樂隻能忍受著熱氣的熏蒸,一瓢一瓢,往火門裡潑水,潑幾下,後退兩步,看一眼煙囪裡冒出來的煙;
再潑幾下,後退兩步,再看一眼……
如此心驚膽戰,不斷添火抽柴,瞪著眼睛細看,豎著耳朵用力聽,唯恐錯過了一點點變化。
這樣小心翼翼,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讀研的時代:
做實驗,做各種實驗,每一步都按照要求做了,然後把一切寄托給上天,希望能出自己想要的結果,好根據結果寫一篇好論文。
講真,事情到了這個關頭,突然就理解古人為什麼要求神拜佛,為什麼資料裡的每一個窯區,都要年年花大價錢拜窯神。
他做實驗的時候,如果每天給機器磕一個,就能保證出想要的結果,相信不光是他,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們,一定會排隊磕頭;
而燒窯的不確定性比做實驗大得多,失敗的後果,也比做實驗大得多。實驗做不出結果,最多最多也就是延畢;
燒一爐廢一爐,運氣最好也是窯主破產、窯工餓肚子,運氣差些,說不定就有人要被抓去打死……
都是官窯,都是宮裡指定要燒造的東西,沒準是皇帝大婚用的、沒準是敬天祭神用的,如此不經心,打死幾個怎麼了?!
就像現在,燒不出鎮魂俑,沈樂大概不至於破產、也不至於餓肚子。
但是,親耳聽過窯爐裡的哀嚎慘叫,他現在真的懷疑,遲遲燒不出來是要出事的……
“彆失敗……彆失敗……無論如何成功那麼一次……”
沈樂嘀嘀咕咕地念叨著,努力嘗試擴張精神力,去感受窯爐裡的變化。
好消息,自從“仙師”給了鎮魂俑燒造法訣以後,他似乎又解鎖了一點功能,精神力可以延展開來一點;
壞消息,向空氣中延展也就算了,向熾熱的窯爐裡延展——好痛啊……
沈樂額頭汗珠滾滾而落。一次一次試探,一次一次調整火候,增、減、增、減、增、減。
不知道調整了多少次,窯爐深處,猛然傳來一聲細微的炸響。沈樂瞬間頭皮發麻:
“喂!彆啊!彆炸啊——”
哢嚓!
哢嚓!哢嚓嚓嚓嚓嚓嚓嚓——
“彆!!!”
轟!
沈樂的慘叫,窯爐裡的倒塌聲同時響起。一連串稀裡嘩啦的聲音,聽得沈樂心都碎了:
這麼多天的工作!
這麼多天的努力!
淘煉泥土,煉灰配釉,修模拉坯,琢器做坯,用小竹簽一點一點雕琢器型,小心翼翼捧進窯爐。
一口氣做了幾十個俑人模型,做一個平均失敗五次以上,這一爐再失敗,損失都不能用扒一層皮來形容,簡直像是挖掉了一顆心!
但是窯爐裡的匣缽們似乎已經倒了,現在哪怕熄火進去搶救,也根本來不及。
這又不是現實中,感覺不對勁,能趕緊呼喚風的力量,大地的力量,趕緊把那些匣缽穩住,浮起,淩空托住,讓它們重回原位……
“唉,少爺,這火催得太旺了啊。”
不知什麼時候,良伯已經顫顫巍巍走到沈樂身邊,滿臉皺紋擠在一起,看著比沈樂還要痛惜:
“窯爐裡的情況,匣缽柱有沒有變動,要時時看著的。匣缽柱往窯門方向斜,說明沒有問題,可以繼續投柴火;
匣缽柱往煙囪方向斜,就是快倒窯了,要趕緊把火降下來——前雄後煽,您忘啦?”
“我……”都背下來了的,真到用的時候,就忘記這個,丟掉那個……
沈樂欲哭無淚。老人歎著氣拍拍他:
“彆管了,繼續燒吧。這一爐燒完,照常熄火,照常把東西捧出來——沒準,還有一兩件好的呢?”
燒窯就是這樣,明明聽到裡麵已經倒窯了,還得含著眼淚,打落牙齒和血吞。沈樂心驚膽戰,又熬了一天一夜,熄火開窯。
一件一件,把滿地碎瓷往外扒拉,扒拉一件,歎一口氣:
“碎了。”
“碎了。”
“這個也碎了。”
“這個還是碎了。”
“這個八尺高的完全體鎮魂俑……唉,果然全碎了,拚都拚不起來的那種……”
八尺高的鎮魂俑是完全不用指望了,被匣缽柱一砸,當場傾倒,重重摔在地上,碎成七八塊幾十塊。
那些分成八塊燒造的鎮魂俑,迭在高處的也不用指望了,連瓷器帶匣缽,全部完蛋。
沈樂一直扒拉到最底下,才從最下麵三層匣缽當中,扒拉出了幾件看起來能用的東西。
左看右看,捧起來對著光仔細看,再四麵八方地轉著看。看來看去,終於放心地籲一口氣:
“謝天謝地,這一塊鎮魂俑是好的……咱們再看下一塊……嗯,這塊也是好的……”
一塊塊翻檢,七拚八湊。終於,沈樂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哀嚎:
“……為什麼還缺一塊啊!”
是的,八分之一版本的鎮魂俑,他扒拉出來35塊完整、沒有裂縫、能夠拚起來用的。
問題是,這35塊,並不能拚成完整的一座瓷俑……最脆弱,細節最多,最麻煩的衣擺那一截,全部摔碎,沒有任何幸存……
“唉,沒事沒事,下一次再多燒一點零配件,方便拚起來。”沈樂扒拉完了所有的配件,隻能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給自己打氣。
打完氣,重新爬起來,繼續扒拉。一堆堆碎瓷,一堆堆碎匣缽搬出窯爐,忽然定住:
“……咦?”
沈樂摸摸索索,從一堆匣缽碎片裡,扒拉出一根尺把長的白瓷物件。舉起來左看看,右看看,長歎一聲:
“唉……這麼小有什麼用啊!”
他手裡捧著的,是一尊縮水的鎮魂俑——這一批鎮魂俑做完,瓷土、釉料都隻剩了一點點,做個部件都不夠,他就順手做了一個小人。
八卦,七星,九竅,每一樣都認認真真,一點不差地做,釉料也是摻了骨灰的釉料,唯獨身高縮水到一尺。
此刻捧在手裡,上下左右看了個遍,忍不住歎息:
“這要是大一點兒就好了,這麼小的鎮魂俑,就算能鎮魂,也隻能鎮一點青蛙癩蛤蟆的魂吧?——它連毒蛇的魂都鎮不住吧!”
沈樂吐槽了一句,隨手把微小號鎮魂俑擺到架子上,重振旗鼓,開始準備燒第二茬。
先是檢查瓷窯,修複瓷窯,把那些燒過一輪以後,被火力頂開的,壓在瓷窯頂部的磚塊整理好,重新壓回去;
在瓷窯內部重新塗一層泥漿,補好脫落的、會導致漏氣的部分;
再挑選雇工們淘洗好的瓷土,親手進行最後一道淘洗過濾,確保它們的質量符合要求……
然後,製坯,製釉,上釉,入匣缽,擺放匣缽,動手燒製。火焰熊熊,映得窯門上方兩個圓形眼子一片紅光,窯裡再一次哭嚎聲大作……
這一次,沈樂心裡有底,半點不慌,淡定地往裡麵扔柴火,扔火球。
該添多少柴添多少柴,該扔火球點火就扔火球點火,絕不讓火焰加大一分,絕不引發匣缽倒塌事故!
他吵任他吵,等這一爐瓷器燒完了,該烤死的東西,肯定全部烤死了,烤不死的……大概,正好拿來鎮魂吧?
這一爐運氣不錯,四個完整的八尺高鎮魂俑,兩個燒裂,一個釉質不均堵住了七星孔竅,還有一個完好無缺——
在大型瓷器燒造領域,這算是正常損耗。
八分之一版本的部件,燒成功了五六十個,和之前的可以湊成七八套,就是不知道全部燒到一起以後,還能剩下幾個……
即便如此,沈樂也已經開開心心,點燃信香通知甲方前來驗收,順便申請下一階段的投資。
“仙師”飛快趕到,檢查了一下他交上來的瓷俑,十分滿意。快速打出幾個法訣,就看見一股陰風,夾雜著啾啾鬼聲,落在鎮魂俑上:
“哢”、“哢”,連續幾聲,瓷俑表麵,瞬間裂開一大片蛛網狀的裂痕,深達內裡。
下一刻,瓷俑碎裂成七八十塊,墜落地麵。仙師僵了一僵,扭頭看向沈樂:
“……你這鎮魂俑不能鎮魂?”
“我都是按你要求燒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