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夏從古至今,很多皇帝都信奉道教。
但是,皇帝信奉道教是一回事,宮闈裡卻十分忌諱道家。
這並不矛盾。
皇帝是單純的信奉,大多數是為了求長生,或許也有治病祈福的目的,總之,皇帝可以做,彆人不可以做,和尚摸得,阿q偏偏摸不得。
但宮闈裡彆人信奉道教的目的,可就不好說了。
眾所周知,道家既有益人的長生祈福術,也有害人的厭勝巫蠱術。
宮裡的人若信奉道家,誰知道你用道家的這些秘術來乾啥?
畫個圈圈詛咒當今天子,難道也任由你作法嗎?
章惇選擇廢黜皇後的手段很要命,他直接將最犯忌的罪名扣在孟皇後頭上。
傳聞說孟皇後在寢宮設下法壇,她的親姐姐還將道家符水帶進了宮,這事兒可就說不清楚了。
尤其是,作法和符水正在小皇子病重的敏感時期,章惇這一擊簡直要命。
外人聽到這個傳言的第一反應是什麼?
小皇子是不是孟皇後開壇作法咒死的?
無法解釋,畢竟孟皇後沒給官家生下子嗣,劉賢妃生下了唯一的皇子,孟皇後的地位搖搖欲墜,情急之下生出謀害之心,也是合情合理的。
於是,當謠言傳遍朝野,越傳越真時,孟皇後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章惇這位宰相確實心狠手辣,趙煦下旨令他查緝此案後,章惇當即便下令將孟皇後寢宮的宦官宮女全數拿問下獄。
到了這個時候,孟皇後才終於明白,自己深陷的這個漩渦,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脫身了。
於是在皇後寢宮的宦官宮女被拿問的同時,孟皇後孤身一人出現在趙煦的寢宮福寧殿外。
鄭春和在殿外攔住了她,一臉為難地表示官家不願見她,可孟皇後卻執拗地不肯離去,在殿外絕食絕水,長跪不起。
鄭春和無奈,來回進殿稟奏多次後,趙煦大約也擔心皇後還未廢黜便死在他門口,難免引發朝野非議和動蕩,畢竟一國皇後的分量,就算是趙煦也不敢不教而誅。
於是趙煦不得不召見了孟皇後。
孟皇後入殿,見趙煦麵無表情地坐在桌案後,目光清冷地注視著她,孟皇後心頭一酸,頓時落下淚來。
天家夫妻,同住在皇宮裡,可笑的是,孟皇後甚至都快忘了上次見到趙煦是什麼時候。
這對貌合神離到極致的夫妻,平日裡除了皇室和朝堂重要節日儀式等場合,皇帝皇後不得不聯袂出席,表演恩愛,平常在宮裡是各不相見的。
趙煦一心隻寵劉賢妃,孟皇後雖說是住在皇後寢宮,實際上跟打入冷宮沒什麼區彆,趙煦根本不可能過去。
夫妻間陌生甚至仇恨至此,不得不說,實在是今生的一段孽緣。
平心而論,孟皇後無論容貌還是品行,都非常不錯,成婚這些年來,她一直恪守本分,絕不逾矩,安靜得像一株幽穀裡的蘭花,你若近來,我自飄香,你若不來,我自孤芳自賞。
這樣的女人,饒是趙煦心中對她成見已深,可摸著良心說話,趙煦實在也挑不出她任何錯處。
有時候趙煦都忍不住失意喟歎,如果她不是太皇太後指婚給自己的皇後,那該多好。
可惜,夫妻間有了這層芥蒂,猶如一道天塹,是一輩子都無法消除的。
孟皇後美眸含淚,跪在趙煦的麵前,垂頭低泣。
趙煦不耐煩地蹙眉,語氣冰冷:“你在殿外跪了那麼久,就是為了讓朕看你這副哭相麼?”
孟皇後泣聲一頓,麵朝趙煦緩緩伏拜,低聲道:“官家若欲廢後,直接下旨便是,何必大張旗鼓,連累許多無辜。”
趙煦目光愈冷:“朕何時說過要廢後?”
孟皇後淒然一笑:“官家當臣妾是稚齡孩童不成?什麼道家符水,什麼開壇作法,不就是為了往臣妾身上潑臟水,順水推舟廢黜了臣妾這個皇後嗎?”
說著孟皇後突然仰起頭,表情露出從未有過的激動:“官家廢後便是,為何要將小皇子的死因歸罪於臣妾?臣妾自入宮以來,謹守婦德,從不逾矩,一生安分不曾招惹是非,謀害小皇子的罪名,請恕臣妾不敢擔!”
趙煦被孟皇後罕見的激動模樣震驚了,盯著她半晌,才緩緩道:“一切自有章相公查實,未見真憑實據,朕不會冤枉任何人。”
孟皇後冷笑:“你是皇帝,若鐵了心想要汙蔑臣妾,何愁沒有證據?但臣妾也要告訴你,彆的事栽贓給我,我為了官家的體麵,該忍便忍了,但若非要把小皇子的死因歸咎於我,臣妾隻能一死以證清白!”
趙煦一愣,然後勃然大怒:“放肆!”
孟皇後今日本就是來與他攤牌的,這時也不再維持什麼皇後端莊的儀態了,聞言直接站了起來,毫無懼色地直視趙煦。
“臣妾這皇後當不了幾天,就容我放肆一回又如何?我與官家夫妻多年,官家對我雖無夫妻情分,但至少你我有夫妻名分!”
“臣妾若是謀害小皇子之人,莫非官家的臉上有光彩?你是帝王,薄情寡義本是應當,如何對付我,我都認了,但你彆忘了,臣妾也是一國皇後!”
“皇後被你炮製成了殺人凶手,官家不怕整個趙氏皇族蒙羞,不怕列祖列宗在天之靈無顏?還是說,為了廢黜我這個皇後,你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損害大宋皇威也無所謂?”
趙煦目瞪口呆,如此陌生的皇後,是他多年不曾見過的。
孟皇後表情決絕,她也知道,自己的結局已經被注定了,既然如此,便索性瘋癲一回,儘情宣泄她多年被冷落漠視的滿腔恨意。
咬牙冷笑幾聲,孟皇後接著道:“還有,如果官家非要把殺人的罪名扣在臣妾頭上,臣妾會以死明誌,那時史書上可就不知如何評價官家了,你辛苦炮製這樁案,到頭來卻不知是得是失。”
趙煦的臉色愈發難看,冷冷道:“皇後,你越說越過分了!”
孟皇後激烈地道:“臣妾能說話的機會不多了,官家不是要廢後嗎?不用官家虛偽地查什麼案,連累那麼多無辜宮人,臣妾自去太廟,告祭列祖列宗,自請廢黜可好?也算臣妾最後為官家積一次德了。”
越說越悲痛,孟皇後大哭道:“自與官家大婚,臣妾倍受冷落,這皇後你以為我願意當?每過一天,我都痛不欲生度日如年,可笑你還想儘辦法廢黜,自你親政的第一天起,我就在等著你廢後了。”
趙煦騰地站起身,抄起桌案上的一塊端硯,狠狠朝地上一摔。
一聲巨響,端硯四分五裂,如水晶落地,晶瑩迸碎。
“不錯,朕就是要廢後,與你大婚的第一天起,朕就想廢後!那又如何?”趙煦暴怒道:“朕為何不能廢後?朕已親政,你以為我還是當年那個傀儡嗎?誰當朕的皇後,由朕決定,而你,朕必須廢黜!”
孟皇後淒然一笑:“好,臣妾就等官家這句話,等你廢黜我。”
“還是那句話,彆的罪名你儘管往我身上扣,謀害小皇子這一條,臣妾死也不認,請官家給我這個大宋皇後最後的體麵,我的體麵,也是你的體麵!”
說完孟皇後整理衣冠,恢複了雍容端莊的儀態,款款大方地朝趙煦伏身一禮。
“臣妾告退。”
說完孟皇後轉身就走,多年的夫妻,竟連最後一眼都懶得看了。
趙煦喘著粗氣坐在椅子上,臉色由青變白,接著漸漸變得發紫。
與皇後一番激烈爭吵後,趙煦此刻隻覺得氣急攻心,喘息半晌,突然喉頭一甜,情不自禁地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了出來,隨即麵色蒼白如紙,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福寧殿外,已不見了孟皇後的身影。
趙煦的視線漸漸模糊,嘴角不由露出慘笑。
親手斬斷這段孽緣,莫非老天不悅,必須要自己付出代價麼?
…………
朝堂上的風言風語越傳越廣,當章惇派人拿問了皇後寢宮的宮人後,許多朝臣漸漸明白過來了。
作法也好,符水也好,謀害小皇子也好,真真假假難辨,但朝臣們唯一能肯定的是,官家這是要廢後啊!
傳言不會憑空而起,終歸是有心人的傳播和煽動。
端莊賢德的皇後娘娘,莫名陷入了輿論的風暴之中,而官家的意圖,已昭然若揭。
另一頭,皇城司冰井務傳來了消息。
皇城司抓捕下獄的諸多尚藥局官吏宦官裡,張祥從頭認到尾,終究沒發現那個熟悉的聲音。
也就是說,買通張祥獲取小皇子藥方的人,很有可能不是尚藥局的人。
不過皇城司卻還是發現了一條新的線索,尚藥局的宮人審問許久,沒有收獲後,皇城司擴大了搜索範圍,發現殿中省有一名少監,在三日前點卯之時,莫名失蹤了。
消息很快報到趙孝騫麵前,趙孝騫當即下令,皇城司全力搜捕這名失蹤的少監。
小皇子被謀害一案,很可能要落實到此人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