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麥明河的敘述告一段落時,兩個孩子都半張著嘴,麵色青白,不知道該回應她什麼才好了。
“你們不必安慰我,”在短暫寂靜裡,她先開口說,“我沒事的。”
“沒事?”艾梅粒喃喃地說,“可是你隻剩……”
她沒把話說完。
纏上“體外端粒”之後,僅僅是把它取下來兩次,已經讓麥明河清楚了一個事實:下一次“體外端粒”離開時,恐怕就是她的死期了。
在年輕身體裡住久了,有時差點會忘記,她的時間是借來的。死期一直在耐心地等著她,不管被她暫時推開多遠。
麥明河是個俗人,她不想死去,她沒準備好與這個世界作彆;但是——
“我不後悔,”她低聲說。
哪怕什麼都知道,再來一次,她依然會在蘭騅身邊坐下來,與他聊周末看的電影,看他煩惱怎麼報稅,聽他描述同事小孩的婚禮。
即使那不是真正的蘭騅。
真正的蘭騅,在死之前就已經沉默了;那麼漫長的時光裡,幾乎一句話也沒能跟她說。
所以她才更需要聽他講,他過得好不好。
“……我知道這話很傻。”
麥明河低著頭,斷斷續續地說:“明明……巢穴明明是不安好心的。我都懂。但是……我總覺得好像受到了巢穴的安撫,好像它告訴我,沒事的,在另一個世界線裡,他過得很好。我不需要愧疚,也不需要遺憾,我隻需要付出生命尾聲一點代價。”
“不,不行。”海蘆葦冷不丁地說,“這個代價咱們也不付,還能讓巢穴強買強賣了呢!不是還有時間嗎?我們都會去幫你找類似功能的偽像,是吧,艾梅粒?”
艾梅粒打量他一眼,似乎難得對他有點刮目相看,轉頭朝麥明河說:“當然。”
麥明河搖搖頭。
兩個孩子的好意她很感激,但假如巢穴裡還有可以使人恢複青春的偽像、又能被獵人順利找到,那巢穴今天來這一出,豈不是白費工夫?
無論怎麼想,這都是“巢穴統治遊戲”給她埋的一個陷阱……
恐怕再去找“第二個蛇帶”,也不可能找得到了;自然沒有必要讓兩個孩子為她白冒性命危險。
“那你說怎麼辦?”艾梅粒被她拒絕,不由焦躁起來:“你救了我一命,我死之前,你就絕不能死。”
“這是什麼道理?”麥明河不由失笑道,“你才多大?我得等著你先走,這得等多少年去。”
艾梅粒長長地拉著一張臉,一點也不覺得她好笑。
“伊文說,我發現得早了一步。要是我一直沒發現,他過幾分鐘也準備停手了……這說明他的目的,不是要置我於死地,而是要把蛇帶倒計時縮短到某一天為止。”
麥明河想了想,說:“他和巢穴,可能是想要逼迫我做什麼事。”
她看了一眼手機——如今她也漸漸習慣從手機上看時間了,一點就行,比翻日曆什麼的可方便多了。
回家之後就遇上了伊文炮製的幻象、又叫了兩個孩子來說了好半天的話,直到現在麥明河才發現,時間已經這麼晚了——日期剛剛跳過了一天,此刻是12月4日,1:13a。
“從12月4日算,還有26天……因為我的乾擾,蛇帶倒計時變成了12月30日結束。”麥明河整理了一下思緒,說:“也就是說,巢穴原本想逼我在12月30日之前,做出某件事,或者采取某種行動。”
“你覺得會是什麼事?”海蘆葦就坡下驢地問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麥明河歎了口氣。
反正一定是與“統治遊戲”有關的事,不知巢穴對人世又憋著什麼壞呢。
還有二十六天……直至2026年最後一日,她都仍然可以掌控自己的身體與時間。
還不到最後絕境,就有希望。
麥明河時不時就得提醒自己一句,前路仍有希望。
就算真的是死,突如其來的死,也總比纏綿病榻、日漸萎縮來得好,不是嗎?
她總得想辦法找出一點安慰來;否則那一片龐大、死寂、漆黑的虛無,一日日朝自己碾壓近來的恐懼,幾乎是人不堪忍受的。
“幸好我提前一步發現,應該是為自己多掙出了幾天反應時間。”
她想轉移一下心情,感歎道:“也是怪了,我隻不過參與了一場幻象,卻讓蛇帶的倒計時也縮短了……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倒是有個猜測。”海蘆葦抱著胳膊想了一會兒,說:“你們有沒有聽說過,‘時間並不存在’這一個理論?”
艾梅粒問道:“你是指愛因斯坦說過的那一句話?他好像說過,‘過去,現在和未來,隻是一個頑固持續的幻覺’,是吧?”
海蘆葦看她一眼,好像也有點刮目相看了。“你平時也看書?”
麥明河使勁咳嗽好幾聲,才讓二人各自止住了要衝對方噴薄而出的話頭,重新回歸了正題。
“愛因斯坦說,對於不同觀察者,時間也是不同的。太艱深的內容,我也不懂,但簡單來說,就是時間沒有一個……唔,沒有一個組成物,或等效物。
“很多人都認為,時間隻是我們發明的一個概念,我們看見的花開花落,汽車行駛,小孩長大,大人老去……其實隻是物質運動、能量衰變等等規律表現而已。”
麥明河明白了。“說起來,蛇帶讓我恢複青春,也不是把我身上的時光倒流了,而隻是把我的身體機能恢複了。”
“對,你理解得真快。”
海蘆葦還給她鼓了兩下巴掌,儘管無甚必要,但希望她能打起精神的心情,麥明河也算是感受到了。
“如果說,時間隻是我們頭腦中發明的一個概念,隻不過這個概念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我們無法脫離時間角度去考量問題……那麼‘偽像使用期限’的計量標準,自然也是人的頭腦的產物。”
海蘆葦說得有點來了興趣。
“我猜,巢穴沒辦法直接改變你的時間概念,也不能直接把蛇帶期限縮短,所以退而求其次,在三十分鐘裡壓縮了三十年,把你泡在裡麵了。
“而且你還不隻是一個旁觀者,你是與親人一起度過的這‘三十年’,你沉浸進去了,所以你的時間概念肯定也混亂了,連帶著也讓蛇帶的倒計時加快了。欸呀,幸虧加快的比例不是一比一。”
麥明河回想起來,當時確實感覺好像與蘭騅走過了半生。
這份錯覺的影響傳達到“蛇帶”上,就讓它加速過完了八個多月?
“就是這麼簡單的結論啊,”艾梅粒說,“一開手就愛因斯坦,我還以為多高深呢。”
“愛因斯坦是你先說的。”海蘆葦垂下了麵孔。
“這個猜測很有意思,”麥明河趕緊插進去一句話,把二人的注意力引回自己身上。“可如果時間不存在,‘時間’偽像會是個什麼樣子的東西呢?”
儘管不後悔與蘭騅共度的三十分鐘,麥明河此時依然要自救。
現在離她最近的,就是完成行動點後,《偽像報告》會給她帶來的目標偽像“時間”。
“我想不出。但是我覺得,什麼理論、什麼猜測都沒有意義,”艾梅粒說到這兒,看了海蘆葦一眼。“最重要的是行動。隻要拿到下一份偽像報告、拿到時間偽像——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
這姑娘倒是擅長快刀斬亂麻,直奔問題核心。
她說得對;但是問題在於,如今伊文不見了,麥明河也沒有收到下一份行動點提示——天知道第二個行動點,她算是完成了沒有?
第二個行動點要求她救起伊文,幫他“重回正軌”——她是把伊文救起來了,但伊文看樣子早就沒“軌”了,往哪兒回?
她甚至都不知道伊文算是個什麼東西。
他說自己不是居民,那他是什麼?他跟人可離得太遠了。
“伊文跑去哪裡了?他人不人、鬼不鬼,卻這麼跑去外頭,會造成什麼影響?”麥明河一想,心裡就直發沉。“他應該不會對普通人下手吧?也沒好處呀。”
再往深裡一想,伊文昨晚有一整晚時間,可以製造幻象、縮減蛇帶的倒計時;那時麥明河睡著了,他想縮減多少倒計時,就可以縮減多少倒計時,根本不必擔心被她提前發現。
但他卻偏偏等到今天麥明河回家才動手,又是出於什麼原因?
問題越想越多,三人卻擠不出幾個答案。
商量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麥明河先下了決斷。
“不論是為了第三個行動點的提示也好,還是為了控製住伊文、不讓他造成禍端也好,我的第一步行動,都應該是把他抓回來。到了那時,很多問題或許自然就有答案了。”
她說著,不由抬頭看了一眼雜物間。“可惜,我手上也沒有他的照片,隻能靠我一雙眼睛,不好找啊……”
“那沒事,我用ai生成一個照片就行了。”海蘆葦說,“我見過他,怎麼也能弄出個七八成相似。”
“ai?什麼東西?”
兩個孩子對視了一眼,臉上都露出了知難而退的意思。
“這個現在沒法解釋,”海蘆葦擺了擺手,“給你解釋完天都亮了。”
……七十年代時候,普通人生活裡可沒有這麼多要解釋一晚上的東西;簡簡單單,不也挺好?
麥明河念了念舊,就將目光重新投向了未來。
“那就這麼定了吧,”她點點頭,“你去弄那個什麼ai,等有了照片,我就拿著它找人。對了,我還可以去報個警,他們比我專業,人手也多。”
麥明河想了想。
“黑摩爾市中央警局離這一片不遠,我明天就直接過去報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