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拍，發出“啪”的一聲。
“我問你這個了嗎？”老太太表情陰翳，乾枯的眼皮搭拉著，目光緊盯著孫女的反應。
她隻是見到顧慕雪後，又想到薛睿那小子高中時候胳膊上就經常出現紅印子。
她雖一把年紀，但也不是不懂小年輕的心思，能在薛睿胳膊上留下紅印子的女孩，自然不可能是簡單的朋友。
此時的林若曦不知如何麵對，她把臉埋進碗裡，不斷往嘴裡塞大米飯，直到臉頰鼓的和小倉鼠一般，想著這樣就不用說話了。
回想剛才慌張又刻意的回答，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從心理學上看，這是麵對創傷的逃避反應。
其實，就算讓奶奶知道也不會怎麼樣……
難道自己還沒接受嗎？
是的，她心裡一直介意。
可是薛睿會不高興的呀。
林若曦心中這樣想著想著，鼻頭一酸，她急忙抬起頭快速眨巴眨巴眼睛……
等再低頭時扒拉飯，還是有水珠落進米飯裡，又被她囫圇塞進嘴裡吃掉。
老太太見狀長歎一聲，端起湯送到林若曦手邊，伸手從林若曦嘴角拽出幾根發絲，笑著摸了摸林若曦的臉，這丫頭長得越來越漂亮了，就是怎麼看都長不大的樣子，把頭發都吃進嘴裡了。
她哪裡不知自家孫女被欺負了，可她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連出養老院的大門都要經過薛睿的允許。
這丫頭現在吃的哪裡是飯，是一肚子的委屈。
想到這裡，老太太把責備的話語吞進肚子裡，情不自禁的抹起眼淚，聲音也帶上一絲顫抖：
“傻丫頭你慢點吃，彆噎著。”
“嗯。”
林若曦哽咽著，努力點了點頭。
這不是她第一次對人說起自己和薛睿的事，俞敏蘭也知道。
可對親人說出來的時候感覺好奇怪，未曾察覺的委屈，以及對未來的擔憂，在此刻化成一枚枚晶瑩剔透的珍珠湧出……
老太太越看越是心疼，忍不住拉起林若曦的手抽泣起來。
不遠處的老人拿著筷子不斷指指點點：
“瞧瞧這孩子多好，就兩個月沒看到王老太，都哭成淚人了。”一位老人感慨道。
“也不知道怎麼教出來的，回頭得問問……”
有人把林若曦當成了“育兒範例”。
“咚咚咚”
李老頭輕敲桌子，揮手示意眾人把耳朵往他這邊湊，聲音沙啞說道：
“那孩子命苦的很，自小沒了媽，老爹還是個混賬東西，一邊讀書一邊打工……”
“所以都彆瞎問，免得戳人家傷心事。”
“年紀大了，這眼睛也不聽使喚了。”
“翠花你彆哭，你一哭我也想哭。”
剛才還在鬥嘴的兩個老太太，兩人手捧同一包紙巾擦著眼睛。
林若曦急忙把嘴裡的東西咽下去，她遠遠衝李老頭點頭致謝，而後又小聲對奶奶問道：
“奶奶…我是不是很沒有良心？”
“他們在誇你。”
老太太麵色很複雜，心想這傻孩子，好賴話都聽不明白了。
“唔…就是…”
林若曦看了一眼奶奶，糯糯道：
“就是他們覺得我可憐，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可憐，而且我也不想爸爸媽媽，您常罵我胳膊肘往薛睿拐，沒心沒肺……”
林若曦覺得自己眼中的自己，和世人眼中的自己相差太大了。
“是…是我的問題嗎？”
林若曦不確定的問道，說完她想起薛睿寵溺的眼神，頓時打消了腦海中的念頭。
她隻在乎薛睿眼裡的自己，彆人怎麼看她並不重要。
老太太抬眼和林若曦對視，從漂亮清澈的杏眼中，隻看到自己蒼老的麵容。
老太太下意識撇過頭，不敢和孫女對視。
她和孫女生活了十幾年，但孫女真正露出笑容，還是遇到薛睿之後……
至於林若曦的父母？
一個是素未謀麵的母親，一個是成天喝酒打孩子的父親，換了誰都不會想念。
而她這個奶奶，其實也並不稱職。
薛睿這個男朋友雖然也不稱職，但跟她家裡一對比，反倒顯得“無比稱職”。
至少薛睿對林若曦的關心，超過了所有人。
老太太聽著周圍人對林若曦的誇獎，不知怎的，她耳邊響起薛睿的聲音：
“曦曦缺的是家人的肯定和誇獎，這是她自卑的源頭……”
薛睿兩年前說過的話，此刻在老太太耳邊不斷回響。
此刻，耳邊對林若曦讚賞的話語落進老太太耳中，隻讓她感到滿腔的愧疚。
她享受著孫女給她帶來的一切，卻連幾句褒獎的話都沒說過。
前十幾年都未曾說過，如今的她早已不配。
“曦曦，不是你的問題，那些話都是奶奶亂說的，沒人比你更好。”
老太太說著在手邊摸索拐杖，上一刻她還在享受眾人羨慕的目光，但現在的她很想逃離。
“唔，那就好。”
林若曦眼角彎彎，薛睿也說她沒有問題。
她身邊的親人都是懂她的，這就夠了。
“你……”老太太話到嘴邊，又急忙吞了回去。
這丫頭心真大，這就又笑起來了？
“唔，我怎麼呀？”林若曦歪著腦袋問道。
“沒什麼，回去吧。”
老太太佝僂著腰，步履蹣跚地往回走。
還不等林若曦想明白，身後傳來一聲李老頭的自言自語：
“王老太怎麼有點心事重重的？”
林若曦回頭看了一眼，老太太腳步也跟著一頓。
走出食堂後，林若曦不假思索問道：“奶奶，李爺爺說你有心事。”
老太太麵皮一抽，脫口而出道：“憨憨。”
“我…我很聰明，一點也不憨。”林若曦嘟著嘴反駁道。
在河東方言中，“憨憨”用作名詞時，一般特指擁有智力殘疾證的群體。
用作形容詞，那就是指一個人腦子不好使。
林若曦覺得，至少這個詞並不適合自己。
“曦曦，你一說話顯得更憨了。”
老太太笑了起來，伸手想摸一摸林若曦的頭時，發現根本夠不著，自家孫女光長個子不長心眼……
林若曦不語，默默地蹲下身子，方便讓奶奶摸頭。
薛睿也經常摸她的腦袋，隻是今天的薛睿不在身邊，她心裡很是想念。
老太太滿眼寵溺：“走吧，今天陪陪奶奶。”
“嗯，這幾天我都住養老院。”
回到房間後，林若曦靜靜坐在椅子上玩手機，和薛睿偷偷聊天，時不時抬眼看看奶奶。
林若曦心裡很糾結。
今天的奶奶有心事，林若曦猜出和自己的感情有關，所以她不能提薛睿。
可是不提薛睿，她發現自己好像不會說話了……
房間內隻餘下“嘀嗒嘀嗒”的秒針走動聲，和老太太時不時的唉聲歎氣，讓林若曦如坐針氈。
林若曦咬著嘴唇給薛睿發去消息：【睿，奶奶知道慕雪的事了。】
薛睿收到消息愣了好一會，他怎麼沒收到老太太電話呢？
按老太太的性格，肯定得打電話噴他個狗血淋頭。
怎麼有點心慌呢？
薛睿：【她沒罵我？】
林若曦：【沒有。】
薛睿：【不對勁，你看好老太太，不行最近彆上班了。】
其實薛睿想的是：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老太太是激進派，他總覺得老太太想憋個大的。
給他整個一哭二鬨三上吊？
誰受得了這個！
林若曦看到薛睿的消息心頭一緊，她放下手機弱弱試探道：
“奶奶？你…你怎麼不罵薛睿？”
老太太眼睛微微放大，反問道：“你想聽我罵他？”
“不想。”林若曦急忙搖頭。
“那你問什麼問？”老太太沒好氣道。
她還當孫女開竅了，合著是沒事找事。
老太太不是不想罵薛睿，而是在腦海中複盤今天發生的事。
薛睿先叮囑她有領導探望，讓她彆亂說話。
薛睿確實沒騙她，她從沒見秦院長姿態放那麼低過，跟條哈巴狗一樣。
顧青山的到來本可以避免，可她摸不清楚，薛睿為什麼要讓顧青山過來？
用“大領導”的名頭壓她？
敲打她？
不對，不對。
她一個村裡老太哪來的依仗？
薛睿打心眼裡就沒怕過她，甚至因為林若曦的成長環境還時常“教育”她。
或許，真是為了給她找個“靠山”？
因為自打那位領導來過以後，工作人員對她的態度可以說是諂媚。
說起來，她現在能頤養天年，還是托了薛睿的福。
但那個叫顧慕雪的小姑娘也很奇怪，她為什麼會讓自己父親來看“情敵”的家人？
居高臨下的憐憫？
老太太不斷搖頭，從顧慕雪的氣質中就能看出來，那是大家閨秀的自信，村裡姑娘可沒那副派頭。
從門當戶對的觀念來看，薛睿和顧慕雪才是般配的。
可能顧慕雪從來沒把她孫女當成對手，因為談婚論嫁的時候，這世道就是一杆秤，薛睿的家世就如那秤杆上的秤砣，她孫女隻身一人，放在秤盤上輕飄飄的，秤砣動都不動一下，隻有顧慕雪那般家庭才能穩壓。
“咱家怎麼就招惹他了呢……”
老太太泄了口氣，像是一下老了好幾歲。
“奶奶？”林若曦蹲在奶奶身前，一臉關切。
她知道奶奶，彆看平時和薛睿鬥嘴，其實心裡還是很滿意的。
可剛才那句話，在她聽來是發自內心的後悔。
於是林若曦柔聲說道：“奶奶，遇到他是我最大的幸運，我不後悔。”
“你還小，不懂大人的世界。”老太太緩緩搖頭，她這孫女除了讀書時候腦袋好使，彆的地方差太多了，還不如大字不識的她。
她苦口婆心道：“曦曦，養老院裡有個叫雯雯的女人，你明天和她打聽打聽，她自打在養老院認識一個老板，嫁過去幾年都成怨婦了，成天抱怨人家看不起她。
你說一對夫妻，丈夫一年賺幾百萬，妻子一個月拿幾千塊，妻子在家說話還管用嗎？”
林若曦點點頭：“唔，這個書上有，生產力決定生產關係……”
老太太眼睛一眯，自家孫女這是讀書讀傻了。
“我的意思是，他家大業大，他媽媽心好，不嫌棄咱家，但他父親，雖然嘴上不說，但眼神是不會騙人的……”老太太猶豫許久，泄氣道：
“咱不如找個普通家庭的，以你的模樣在那種家庭是寶貝疙瘩，錢少有錢少的活法，日子是給自己過的，不是給彆人看的，要那麼多錢沒用。”
“把錢還給他，我搬回村裡住。”
老太太越說語氣越是平靜。
“奶奶，我隻認他一個人。”
林若曦跪趴在床邊，雙手抓著老太太衣角，眼淚一瞬間奪眶而出。
她不圖薛睿家裡條件，可是薛睿家庭就是那麼好……
“是奶奶沒本事。”老太太捂著心口，心裡不是個滋味。
要斷就趁早，她怕孫女到時候扛不住打擊。
林若曦擦了擦眼淚，哽咽搖頭道：“我…我正在努力賺錢，好配得上睿。”
“難啊……”
老太太滿眼心疼，靠她孫女一個人的努力，和一大家子好幾代人打拚出來的家庭門當戶對？
就憑這麼單純的一個女孩？
就算成了，那得吃多少苦啊……
“再難我也不會放棄的。”林若曦語氣堅定。
“哎！”老太太心中暗自歎息，她自知勸不動林若曦，改口罵道：
“不是奶奶不支持你，他就是個花心蘿卜，一個沒臉沒皮的混蛋……”
“唔，不支持我也……”林若曦急忙捂住嘴，沒有繼續往下說，她怕氣到奶奶。
“你說什麼？”老太太滿眼詫異，一向聽話的孫女竟然反駁她？
“沒…沒什麼呀。”林若曦雙手交叉，不斷搓著手指。
剛才奶奶說讓她找“彆人家”的時候，她心裡害怕的同時，也莫名的氣了一下。
就是很氣很氣。
可她也不能怎麼樣，想著大概睡一覺就好了。
“不行，得給他打個電話。”
老太太心裡憋著一股火，這事她從中作梗不管用，因為到最後，全部的委屈還是會堆積在她孫女頭上，薛睿根本不會倒黴。
於是她從厚棉襖裡掏出一團塑料袋，一層一層剝開，從中拿出一台手機給薛睿撥了過去。
電話接通後，老太太厲聲罵道：“混小子！王八蛋……”
她現在能做的，也就是多罵幾句。
“顧慕雪是誰家的姑娘？”
林若曦眼睛瞪得圓溜溜的，奶奶態度轉變的太快了，剛才還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現在罵起人來這麼有力氣。
“都說人生在世，紅顏難求，得一足矣，可得倆的時候……”
“什麼狗屁紅顏綠顏的？欺負村裡老太婆讀書少是吧？”
“老太太您慢點罵，彆為了我把自己身子骨氣著。”薛睿語氣輕柔。
怎麼聽到老太太罵他，心裡就這麼踏實呢？
薛睿得出一個結論——人啊，就是賤。
“氣著也是你花錢給我看病。”
“那當然，您是曦曦奶奶，您後半輩子當然我負責。”薛睿姿態放的很低。
人前總得擺好位置，哪怕老太太再不重要，在林若曦那邊也是唯一的親人，絕不能輕視。
“這事你媽媽知道不？”
老太太心情好了點，起碼薛睿還是拿她當一回事的。
“她知道，我可沒少挨打，您心裡平衡點了不？”
“不平衡，我打算替曦曦尋戶好人家，養老院裡一大堆人給我介紹呢。”
老太太扯著嗓子說道，又衝林若曦使了個眼色，示意林若曦配合配合。
然而，林若曦急的跳腳，急忙衝到旁邊，語氣慌亂道：
“睿，奶奶亂說的，我誰家也不去，就去咱家。”
“哎～曦曦真乖。”
“嗯！我很乖。”
“不說了，浪費話費。”老太太果斷按下掛斷鍵。
她心想這孩子是沒救了，再多聊幾句這火又跑她胸口裡了。
“和男人相處是有技巧的，姿態不能這麼低，現在是他求你。”老太太敦敦教導。
“可我……”
林若曦剛準備辯駁，突然手機一響，是薛睿發的信息。
【奶奶說什麼都順著來，彆和她犟嘴。】
林若曦改口道：“嗯，都聽奶奶的。”
“我想想……假如你們之間產生了什麼誤會，對你不利的要立馬撇清，彆跟個悶葫蘆似的受委屈。”
林若曦順著話茬問道：“唔，那有利的呢？”
老太太微微一笑：“如果對你有利，你就假裝不知道，給他心裡壓塊石頭，心裡有愧，自然就會對你好……”
老太太把自己大半輩子的經驗講給林若曦聽。
“嗯！好呀。”
“還有，顧慕雪那姑娘吧，自視甚高，自信是她的弱點……”
“嗯！我記住了。”
林若曦滿口答應，心裡覺得奶奶好聰明。
林若曦歪著腦袋想了想，用俞敏蘭的話來說：宮鬥劇裡能活到大結局的boss。
“還有……”
……
“嗯，記住了！”
直到老太太說的口乾舌燥，林若曦來來回回就是那麼幾句。
林若曦急忙給老太太接了杯熱水：“唔，奶奶喝水。”
“曦曦，你要是真賺了那麼多錢，你打算做什麼？”老太太笑問道。
誰還不想聽子女孝順的好聽話呢？
以林若曦的性子，大概率會說：給奶奶買好吃好喝的，帶奶奶住大房子。
以前她重視的寶貝兒子主動說過類似的話，可惜長大之後就像變了個人。
但孫女是什麼樣子她還是清楚的。
不會說好聽的話，但會默默低頭做事。
就像這冬天的一杯熱水，看著不起眼，但握著暖手心，聞著潤鼻腔，喝了還暖胃。
老太太深吸一口熱氣，緩緩抿了一口，還不等她咽下去，耳邊就傳來她期待的聲音，軟糯的聲音很是悅耳。
“唔，我賺了錢……嗯……”
“我要包養薛睿，給他蓋個大房子，他喜歡打遊戲我就做個電競房，他喜歡蕩秋千我就……”
“噗！”
老太太一個沒忍住，熱水噴了林若曦一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