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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零八章 玄甲吞城 (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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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在魏國北伐的過程中,北線與西線的戰事看起來是一前一後,然而實際上卻是差不多同時發生的,甚至當大同收複並且在從西京道各地不斷湧來的戍衛遼軍中堅守下來的戰報送到北線時,燕山後才剛剛建立起一片北伐的前進大營。

坐在大營內的顧懷展開了那份越過千山萬水的戰報,堂下站著北線的幾位主將,李易按劍站在帥案旁邊,所有人都在打量顧懷的臉色,想從這位登上高位已經很長一段時間,漸漸習慣喜怒不行於色的王爺臉上看出點什麼來。

然後他們便看見了一抹欣慰的笑意。

“雖然楊盛差點死在西京道,三萬騎兵也差點沒摸到大同,但結局終究是好的,”顧懷說,“可以把消息放出去鼓舞一下士氣,西京道,收複了。”

他將戰報遞給一旁的李易,看著下方的眾將喜形於色,互相拍打肩膀暢快大笑,臉上的笑意也不禁更明顯了幾分,等到眾將散去,隻留他和李易在帥帳裡,他才輕輕歎了口氣,若有所思。

在當初看到趙裕那份堪稱膽大包天的折子時,他是有想過要不要在北伐的同時冒著三萬西涼騎兵全軍覆沒的風險,試圖同時打下上京與西京他彷佛在趙裕身上看見了過去的自己,一樣的敢試圖去挑戰不可能,敢在錯綜複雜的局麵中去賭一舉建功的可能性。

任何一個成熟的將領都不會提出這樣的計劃,打仗打久了就難免先慮敗再慮勝,寧願什麼都不做,也不願去犯錯,北伐大好局麵,萬一奔襲大同不成功,扯了後腿怎麼辦?萬一三萬騎兵覆滅於西京道,是不是大魏還要抽調兵力去守居庸關?

顧懷曾經無比鄙夷這樣的舉動,那時的他覺得隻要有五成,不,四成把握就足夠賭上一把了,然而現在的顧懷拿著那份折子對著燈火思索了許久,最後悲哀地發現當自己扛起一國的擔子後,也不由得畏首畏尾起來。

他終究不再是當初那個敢於帶著千騎就在兩浙平原上奔襲臨安的年輕人了,當時的魏國已經是個爛攤子,再壞又能壞到哪兒去?可如今卻不同,數年的積累、改革,朝廷上各種衝突、妥協讓大魏和遼國有了正麵的一戰之力,甚至於考慮到遼國之前的數敗,倉促的改革,積累的弊病,大爭之世中北麵的正麵戰場魏國局麵還要好上三分所以無論怎麼看,都不應該去冒這個險,等到上京中京這邊的戰事落幕,才好挽起袖子去收拾半死不活的西京道。

然而終歸是有和當年的他一樣的年輕人成長起來了,那種利刃出鞘的鋒芒畢露,那種敢於發現機會抓住機會的決然果斷,那種敢於打破局麵的穩固給敵人致命一刀的覺悟,不應該用“太過冒險”這樣帶著股墨守成規味道的話壓下去。

顧懷莫名想起一句話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當初坐的位置不一樣,看得不夠長遠,總覺得這話透著些難以言明的味道,然而走到現在,才明白其實根本沒有什麼太過特彆的意思,僅僅隻是看到了那些曾被庇護的人走到身邊,然後接過理想和信念繼續走下去的欣慰感。

很好,很好,放手去乾。

而結局也證明了趙裕的決斷,顧懷的眼光沒有錯,大同被打了下來,西京道地區的戍守軍隊因為沒有了指揮中樞,很快就被迎來崩潰局麵,三萬騎兵在大同防守、出擊,隻要魏國能再出一批步卒從外圍緩步推進,整個西京道的收複,也不過就是個時間問題。

“這樣一來收複西京道的代價會比預期中還要小上很多,”李易思索著開口道,“上麵說大同的存糧、軍械都很足,應該是之前的遼軍做好了死守的準備,現在倒是便宜了我軍,如果不是那個蕭弘帶著叛軍攻城堆了太多人命,奔襲六百裡之後怎麼入城反而變成了最困難的事”

他沉吟片刻,看向顧懷:“王爺,那個蕭弘”

“他是會保命的,”顧懷微笑起來,“知道繼續在西京道待下去,魏遼都容不下他,倒向遼國遼國不敢要,倒向魏國難免會被卸磨殺驢,所以他才直接帶著一小部分死忠於他的人繞開大同北上,準備從豐州(今集寧)越過陰山進入草原不得不說,孤真的越來越欣賞他了,起碼很少會有人在遭遇這樣的挫敗後還能這麼快地找到生路,他大概是認準了隻要他能在草原上繼續鬨騰,孤就會再放他一馬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確實是這樣。”

李易微微皺眉,他倒不是在質疑顧懷的決定,隻是作為一個謹言慎行、持身以正的人,他對蕭弘的所作所為實在有不少惡感:“可王爺明明給了他一條生路,甚至讓他繼續活躍在這個大世,他卻又背叛了王爺,如果不是西涼鐵騎及時到了大同也許西京道的局勢就真的要複雜起來了,他說不定真的能在西京割據,即使如此,王爺也還是要放過他麼?”

“你作為一個旁觀者,當然會覺得他應該對孤感激涕零,畢竟打了敗仗苟且偷生最後還能有權有勢甚至有追求,待遇已經很不錯了,然而在他看來不是,他隻會覺得孤一次又一次剝奪了他的自由,讓他連呼吸都不暢快,所以自然會反複,”顧懷笑著搖了搖頭,“當然,對於這樣的人,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讓他再也沒辦法成為隱患,然而孤卻覺得,讓他退場,反而不是什麼好事。”

“王爺的意思是”

“你相不相信‘命數’這個東西?”顧懷突然問道。

李易怔了怔,隨即認真地思考了一番,搖頭道:“王爺您一直教導末將‘事在人為’,所以末將不太信,若是沒有這幾年王爺的勵精圖治,沒有大魏這麼多人的努力,大魏何以北伐?如果世上真的有命數,大魏的國運注定了會扭轉頹勢,遼國注定要敗亡,那豈不是在徹底否定王爺您的付出?”

“能相當合時宜地說出這麼一番話,看來你是真的有研究過怎麼拍馬屁才不顯得突兀,我還記得你當年被調入兩浙就是因為不會阿諛奉承所以才被打壓,也不知道你現在學得不錯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總之,孤當然也不信命數,然而自從蕭弘當初在京城那一敗,孤入河北在真定地界遇到他開始,就覺得不管命數到底存不存在,隻因為他這個人的個人性格、做事選擇,殺他就一定不是個好選擇。”

顧懷臉上掛著怪異的笑意,換了個坐姿:“你縱觀他做過的事,河間城以為自己甘心沉淪最後卻又決定出賣自己母舅以及數萬遼軍來重新變成人上人,白溝河想要坐觀事態發展卻錯過了最好的投誠機會以至於被抓到集中營關幾個月,上京裡他又以為自己能和遼帝站在一起最後卻發現那些遼國貴族的清算也是他死亡的倒計時,不得不對孤伏低做小以此逃出上京,等到了西京道後,他又想趁著北伐的大勢割據西京,卻徒勞為西涼鐵騎做了嫁衣你有沒有覺得,蕭弘這個人越是折騰,他最後反而就越是兩手空空?他經曆的這些事情換在彆人身上,怎麼也是個主角模版,但你看看現在的他,卻隻能夾著尾巴倉皇逃入草原,所有的野心、欲望,反而都成了勒在他脖子上的繩子,他越掙紮,最後就會越緊,直到最後都在用自己的命去便宜他人。”

李易沉默著思索片刻,神情也慢慢怪異起來:“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性格決定命運,麵臨一個選擇時,蕭弘絕對不會做正常人會做的選擇,這也就導致,從他不正常的那一刻也就是從京城下的那一敗開始,他這一生都注定在追逐夢幻泡影,如果認了命不折騰還好,可他偏偏就是不認命,他或許會找很多理由來安慰自己,比如運氣,比如時局,但事實是,他永遠不會知道,造成了這一切的是他自己。”

顧懷說:“所以為什麼要清算?孤不僅不會和他清算,反而還會擔心他進不了草原,你知道這場北伐打完,遼國唯一的選擇就是退回草原,那地方離中原太遠,自古以來都沒有幾個當權者敢出動大軍北征,蕭弘不甘心就這麼認命所以要跑到草原上搞事,到了最後撿便宜的多半還是大魏,孤高興還來不及,哪裡會找他麻煩。”

李易臉頰抽動了一下,不由搖頭不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為蕭弘這越努力越悲劇的命運感歎,見王爺已經有了打算,他也就跳過了這個話題:

“讓人意外的是,西夏居然打下了河套。”

“這是必然的事情,大同易手,遼軍在大同西側布置的防線自然要回縮,西夏雖然一直沒能打進去,但卻從來沒有後退過兵力,等到西涼鐵騎吸引去了遼軍全部的注意力,他們自然能兵不血刃地拿下河套。”

李易斟酌道:“如今用步卒大軍攻入西京道的路有三條,一條是西出居庸關,一條是由出雁門進朔州,還有一條就要過西夏入河套河套對於西夏來說不止是養馬地,更是產糧地,西夏如今盤踞在那兒,會不會”

“的確有這個可能,畢竟之前占著河套的是遼國,雖然西夏撿了便宜,但他們也完全可以說是自己打下來的,然後依靠河套平原,尤其是西套銀川平原發展灌溉農業,隻要他們依托黃河天險,要打過去就很困難,更何況如果西夏打定主意翻臉,涼州的邊軍就又得吞下不少朝廷的錢糧。”顧懷淡淡開口。

“那王爺您覺得西夏會怎麼選?”

“他們怎麼選不重要,重要的是,當事實擺在眼前,那就要做好最壞的打算,如果西夏占據河套並且打算在這個節點與魏國反目,你覺得該怎麼做?”

李易沒有思索,給出了答案:“那是大魏的國土,他們敢拿,就要做好手被砍下來的準備,大魏一步也不能退!”

“很好,這才是一國大將該有的底氣,”顧懷點頭,“但也有一種可能,就是西夏會很老實地把河套吐出來,甚至於他們還會繼續派兵幫助大魏收複整個西京道,然後等著魏遼之間的廝殺出來一個結果,再找到自己該呆的位置。”

“西夏真的會這麼老實麼?”

“換做以前,孤不太確定,因為孤看不準夏則這個人,”顧懷站起身在大帳內踱步,“但現在多少已經能看透幾分,如果是一個成熟的政客,那麼現在最該做的就是聯合遼國,襲擾魏國邊境,讓北伐的大勢暫時僵持下來,以此來讓西夏找到一條生路但是夏則終究不算個冷血的政客,他是個讀書人,更重要的是,他看重的一切,舊國,黨項人的氣節,全部都葬送在了遼國手裡,所以他和遼國之間的仇恨,一定會讓他在作出決定時有那麼幾分的不理智。”

他停下腳步,繼續說道:“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莫莫也在那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的性子,所以她一定會勸,不對,是以女帝的身份要求夏則繼續站在魏國的這一邊。”

聽到這些話,李易緊繃的身子不由放鬆了些:“幸好大魏現在還沒有同時與遼國西夏開戰的把握,西涼一旦起了戰事,北伐必然受到影響,一旦拖個一年半載,大魏會被拖垮。”

“當然,這隻是孤的猜測,具體西夏會怎麼選,孤也沒辦法完全確定,但你知道麼,其實孤是希望西夏選前者的。”

“王爺,為何?”

“因為有些事情隻有翻了臉,才好去做,西夏已經死過一次了,他們的軍隊是什麼模樣你應該知道,西夏國都的百姓甚至都習慣了城外駐紮著一支大魏的駐軍!隻要西夏敢在這個節骨眼做任何不理智的事情,孤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先放下遼國,先把西夏和西京道犁一遍,也許這樣會讓遼國緩過一口氣讓勝負變得不再那麼明顯,但孤同樣可以讓大魏除了遼國之後再無任何邊患。”

顧懷負手歎了口氣:“隻是可惜,夏則應該不會給孤這個機會現在的天下局勢幾乎就靠孤的信譽維持著,雖然這話難免有些自誇的成分,但你信不信,如果西夏沒有占據河套,而孤冒然對西夏翻臉,高麗、倭國、金國立刻就會搖擺起來?北伐的大勢立刻就會變成舉世伐魏,孤費儘心力用了這麼些年,拉攏、分化、扶持、打壓才有了如今的局麵,結果到最後卻把自己也牢牢束縛了起來,實在是不舒服。”

說到底就是個信譽問題,金國是顧懷扶持的,完顏阿骨打天不怕地不怕隻怕顧懷,高麗國王雖然是和大魏朝廷簽的國書,但說到底打遍了高麗的是顧懷的部將,高麗與其說是大魏的附庸不如說是江南的附庸,倭國就更不用說了,源本義現在都還在打著顧懷旗號做事,統一全國,所以隻要顧懷敢對西夏這個附屬國做什麼翻臉不認人的事情,這幾個附屬國立刻就要在心底盤算有一天會不會輪到自己。

就算是打腫臉充胖子,顧懷和大魏朝廷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必須是光明磊落,說話算數的。

這種涉及到整個東亞局勢的算計,李易隻能勉強跟上,說到底他不是顧懷這樣扛起一國的人,隻是前線的主帥,他不需要考慮這麼多所以在又聊了一些前線局勢後,顧懷便讓他退下,去準備接下來直入中京道切斷草原與上京聯係的攻勢了。

大帳裡隻剩下顧懷自己一個人,他坐回帥案後,能模模糊糊聽見帳外值勤的王五和魏老三在閒聊,話題大概是圍繞什麼時候才能上戰場殺個爽,顧懷搖了搖頭,他讀著那份從西京發來的戰報,突然想起了很多東西。

很久以前,還在蘇州的時候,楊溥和顧懷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執政收複燕雲、河套。

那不止是他的願望,也是很多魏人的願望。

而這個願望,如今離達成,也就隻差一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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