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哈河穀地的廝殺其實在防線被魏軍奪取近一半時,就已經過了最慘烈的階段,接下來的過程無非就是雙方在各自占據的防線四周陣地消耗人命,比起衝鋒與反衝鋒、伏擊與被伏擊時的人命如草芥,陷入僵持的撕扯反而至少能讓人死得稍微明白一些。
接連暴雨後重新發起攻勢的顧懷並沒有貿然將大營推到防線內,而是依舊在防線南方四五裡的低矮處紮營,不給任何遼軍繞過防線襲營的機會,比起一開始猛攻時的寸土必爭,其實在拿下半條防線後魏軍的攻勢更多集中在了借助陣地對敵軍人員的殺傷上這也就導致暴雨過後的四五天裡,這條防線依然是由雙方各自占據一半,並沒有哪一方能徹底將敵人驅逐出去。
很顯然,這是顧懷在借助老哈河防線來削減敵軍的兵力,畢竟這些天來雖然魏軍形勢占優,但遼軍的兵力優勢依舊擺在那裡,即使傷亡遠遠超過魏軍,然而他們擁有不斷補充的兵力以及較短的補給線,魏軍如果試圖徹底吞下這條防線,那麼就會迎來最為激烈的反撲,反倒是像現在這樣互相撕扯消耗人命,遼軍也極有默契地沒有選擇在丟掉半條防線後徹底玩命。
夏日的上午,日頭漸漸展現出了威力,不過好在今日穀地的風頗顯喧囂,顧懷坐在高地上的王旗下,遠遠眺望著那條橫穿了整個老哈河穀地的防線,他頭上本有傘蓋遮蔽,然而風卷綠地上坡,居然一時有了些熏熏而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這位大魏的靖王居然不顧戰場上廝殺仍在持續,遼軍兵力隨時有可能全部壓上決一勝負,反而直接在傘蓋下的椅子上假寐起來。
引得周圍的親衛、軍官、隨軍幕僚們紛紛側目。
觀感不儘相同,有人覺得王爺此舉展示了其對眼前遼國大軍的蔑視,不愧是未嘗一敗的魏國軍神;也有人覺得太過托大,敵軍這段時間雖死傷慘重,但仍有近八萬兵力,而五萬魏軍此時已經減員到了四萬,這一倍的兵力差距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如此輕鬆才是當然還有人認為這位王爺是親臨前線坐鎮,勞心勞力,難免有些疲憊,這些時日以來戰場處處情況顧懷都要親自過目,指揮上軍令更是要直接傳達到以小隊編製的神機營,這一戰顧懷簡直展現出了身為將領對戰場最為細致入微最為可怕的掌控力,倦意上湧小憩片刻,倒也正常。
不過,戰事在前,也不可能真的就曬著太陽懶洋洋睡一覺,實際上顧懷隻閉眼了一刻多種,親衛統領魏老三便小心翼翼地叫醒了他,然後自有人送上了一份來自西線的軍情。
“陳平又破了兩城?”
顧懷睜開眼睛,稍顯詫異,甚至還抬頭揉了揉眉心:“如此迅速嗎?既然消息都傳了過來,就證明他攻下城池已經近兩天了他有沒有說下一步的動向?”
“回稟王爺,陳將軍是分兵兩路,其中兵力較少的一路擔當誘餌,誘敵軍出城,然後又將其圍困,引得另一城的遼軍來援,才大破敵軍,連下兩城的,”魏老三回道,“陳將軍在軍情文書上說,那兩城物資充足,還繳獲了一批戰馬,短時間內左路軍補給無憂,他準備驅散兩城遼民,使其擾亂增援遼軍,以掩蓋大軍蹤跡,進逼澤州外圍。”
顧懷點了點頭:“陳平打仗看起來像老實人,但實際上玩起陰招來也不差,孤不意外傳令給他,跟他說進軍可以,但切忌輕敵冒進,西線壓力驟降是因為遼軍開始察覺到孤不是要突破這條防線,而是要實打實地啃下來,甚至殺散正麵的遼國主力部隊,所以他們才不得不從丟些城池也無妨的西線調集兵力過來,就此有了眼前這血肉磨坊但還不夠!既然陳平有這份要挺進澤州的決心,那孤就再幫他一把,讓武安才帶五千士卒,再衝一次,給孤將西三線、東二線給拿下來,磨一磨遼軍的耐心!”
立刻有傳令兵拱手轉身,顧懷看向魏老三:“吉兒怎麼樣了?”
一提起這個,魏老三的臉色也怪異起來,他掃了一眼旁邊看似將目光投向遠處戰場,實際上耳朵都豎起來了的親衛軍官們,壓低聲音:“照王爺您的吩咐,正在大營後方清理馬廄呢昨日聽五哥說是他不習馬性,喂馬時惹了馬發脾氣,挨了一記後踹,壓倒了柵欄,還因此被軍紀官罰不準吃晚飯”
顧懷一怔:“挨了一記後踹?他沒事吧?”
“並無大礙,”魏老三聲音更低了點,“隻是皮肉傷,而且他雖然沒能吃上晚飯,但有相熟的民夫給他帶了兩饅頭”
“讓王五盯緊一點,再不長記性,就讓王五在他被馬踹之前先給他兩鞭子,這次算他運氣好,踢中腦袋怎麼得了?孤剛學騎馬的時候也挨了一踹,在床上躺了幾天才緩過來這不是什麼小事,看著他的人得上點心。”
“是。”
又過問了些戰場形勢,後勤補給,傳了幾道軍令,顧懷看了一眼武安才帶著數千士卒加入防線最前方的戰線,喊殺聲一時大了起來,然而高地之上的王旗下再度陷入了沉默原來,顧懷在安排過問了一些事情後,居然又閉上眼睛假寐了起來。
靖王的這種詭異狀態讓久隨他的親衛們不禁暗暗緊張,因為顧懷想來是精力充沛之人,這或許歸功於他數年如一日的早起練刀,身體遠比那些養尊處優的權貴們要好,所以即使是戰場膠著,心力損耗辛苦也沒有理由在戰場前如此姿態除非其人心中壓著些什麼事情。
當然了,防線上來回拉扯,也的確是無聊到了一種地步,神機營借助火槍之利,在陣地攻防上堪稱這年頭最精銳的兵種,不過遼軍兵力是魏軍一倍,有大把餘力可以用來揮霍,任你火槍火炮再厲害,但也終究需要裝彈,近身時需要肉搏廝殺不是麼?所以可以預見的是,隻要不是遼軍兵力折損到一定程度,或者後勤出了大問題,眼下的這種各自占據一半防線消耗人命的形勢就會一直持續下去。
所以不太可能有遼人能殺到王旗之下,或者說眼前這種僵持就是遼人樂意看到的,消耗人命又如何?魏軍難道就是零戰損?隻要不讓魏軍突破這道防線,以如今魏國動員整個帝國、壓榨高麗倭國才能有的北伐之力又能持續多久?
兩邊都覺得自己是明白人,老哈河穀地能打成這模樣也就成了理所當然的事情。
於是看著靖王假寐,連守衛著他的王旗親衛們也犯起困來了,隻是職責在身,不得不狠掐一把大腿或者咬一咬舌尖,以此來恢複凜然站姿然而又是一刻鐘後,一名騎著奔馬的傳訊士卒從遠處浮現,橫穿半個大營,衝至高地下方才猛然勒馬,翻滾落下,跪地奏道:“十萬火急!”
一直閉眼似乎在休息的顧懷猛地睜開雙眼,彷佛有精光從眼中浮現:“念!”
“是!”已經被親衛帶到近前的傳訊士卒從背上的卷筒裡摸出軍情,高聲念道:“奉王令,右路軍出榆關,繞盧龍塞,彙合海軍後於遼陽西南五十裡處登陸,兵發狼頭山,解金軍之圍,其役大敗東線遼軍,陣斬過萬!後遼軍敗退向撲木河,遭入河海軍攔截,死傷無算,遼人聖地狼頭山被右路軍付之一炬,東線遼軍徹底潰散!”
士卒聲音落下,高地上立刻爆發出一陣嘩然之聲,眾人但凡聽到這戰報的,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西線、中線魏遼接戰並且僵持時,右路軍居然橫跨了數百裡,與海軍會師,大破東線遼軍?
那是狼頭山!百年來遼國祭天之地,曆代遼帝陵寢就在那裡!這裡被攻陷損失的金銀財寶與兵力還是次要,最關鍵的是對遼人的精神打擊是無與倫比的!
也不知道遠在上京的遼帝聽到自己祖墳都被刨了是個什麼表情
一時之間明顯的喜意在高丘之上蕩漾起來,軍官、親衛、幕僚們紛紛大喜過望,有人想起剛才顧懷那番姿態,現在才明白過來,原來王爺的視線根本沒有隻落在西線中線的攻防上,他一直等待的是東線的消息!那支繞過盧龍塞走海路深入東線腹地的右路軍,才是這一次王爺真正的殺招!
然而顧懷的臉上卻沒有露出明顯的喜意,這倒是符合為將者戒驕戒躁的座右銘:“戰損如何?金軍什麼反應?他們下一步動向準備如何?”
傳訊士卒定了定神,繼續念道:“此役右路軍折損四千七百餘人,海軍‘海東青’號戰船被擊沉七艘,火炮沉河二十八門,金軍與右路軍分開駐紮於狼頭山兩側,金軍儘發曆代遼帝陵寢,狼頭山白骨滿山麓,右路軍並未參與,但金軍於遼國太祖耶律阿保機陵上‘射龍廟’中發現此物,交還於李正然將軍,隨軍情一並送來。”
眾人這才注意到傳訊士卒背後還背著一件長條形物品,待解開裹著的布條後,一道劍匣露了出來,木色重似黑淵,上刻篆書兩字,有博學的幕僚靠近了些,認出了那兩個字,驚呼道:
“龍泉?!”
所有人都怔住了。
劍匣中是何物,似乎已經不再需要細想,能配上這兩字的劍,自然隻有那把出自歐冶子與乾將聯手,在龍泉秦溪山鑿山引水,按北鬥七星方位布置七個水池,耗時兩年,以天外玄鐵鑄成的名劍。
關於它的傳說有很多,比如有人說它是史上第一把鐵劍,也比如有人說劍成之時,劍身如臨萬丈深淵,隱現巨龍盤臥之勢,故得名“七星龍淵”,唐初為避高祖李淵諱,才改稱“龍泉”,它最著名的故事,莫過於與春秋名將伍子胥的羈絆,當初伍子胥遭楚王追殺,逃至長江邊,得漁翁相助渡江,為表謝意並封口,他解下佩劍相贈,漁翁卻慨然道,“我救你因你是忠良,豈為財物?”言罷拔劍自刎,以死明誌,此劍從此成為“誠信高潔”的象征,彷佛承載著亂世中人性的光輝。
但任誰也沒有想到它居然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這裡。
“射龍廟”有幕僚撫須思索片刻,說道,“據傳耶律阿保機曾射殺一條‘黑龍’,當年遼境拽剌山陽水現巨龍,阿保機彎弓射之,龍斃沉水,龍骨被藏於內府,世人皆稱此乃耶律阿保機‘天命所歸’的象征,射龍廟裡不可能有贗品,難道當初傳說裡的黑龍,就是這把耶律阿保機無意中獲得的龍淵劍?”
眾人紛紛點頭讚同這個猜測,但顧懷卻沒有說話,他隻是輕輕推開劍匣,然後看著裡麵那把靜靜躺著的劍,沉默不語。
他當然聽說過這把劍,但沒有想到它會躺在遼國的陵廟裡,享受遼人的供奉當初唐末的天下大亂,到底讓多少中原故事裡的器物失去了蹤跡?
綢緞上的劍鞘並不華麗,暗青色織錦早已褪成蒼苔般的灰綠,卻依稀可見用銀線繡就的雲雷紋,這些紋路在歲月侵蝕下變得斷斷續續,有些像被雷火劈裂的蒼穹裂縫,劍鞘中段隱約可見七枚銅釘,按北鬥之形排布,釘帽早已氧化發黑,卻仍固執地嵌在原位,仿佛天樞星永遠指向北方的執拗。
顧懷指尖觸到劍柄的刹那,明明是盛夏時節,手指竟被冰得微微一顫,那劍柄通體裹著磨舊的皮革,鱗片狀防滑紋裡嵌著細碎金箔,經年累月的歲月侵蝕讓金箔大多剝落,隻在虎口處殘存著幾點星芒,劍鐔作龍形,龍首咬住劍格,雙目原該嵌著琉璃細珠,如今卻隻剩兩個幽黑孔洞,倒似被歲月剜去的龍睛。
“錚。”
拔劍的輕響驚破空氣,劍身修長挺直,很符合戰國時青銅劍“薄壁細莖”的特點,劍身還有銘文,然而卻已經不能看清了鏽跡如血痂般攀附在劍身,將千年前的寒光都鏽成了暗紅色,倒像給劍刃裹了層龍鱗,顧懷拇指輕輕推劍出鞘,鏽粉簌簌而落,劍身在陽光下泛起詭異的青藍,顧懷看著這鏽跡沉默,然後釋然一笑,抖手將劍重新入鞘。
“王爺,龍泉劍當配龍泉匠!”有幕僚激動得胡須亂顫,“若尋得江南鑄劍世家,定能還其”
“不必了。”顧懷輕笑出聲,他撫過劍鞘上斑駁的北鬥紋,忽然想起遼國傳說裡耶律阿保機射龍那日,拽剌山陽水該是何等景象?所謂巨龍墜水時濺起的水花,是否也如這般帶著鐵鏽的腥氣?
天命啊當年這把劍落到了耶律阿保機手裡,被遼人當成了天命,如今卻又到了他的手裡,是不是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意這個東西?當然,這也有可能是某種提醒,提醒顧懷,滄海桑田,時光輪轉,唯一永恒的,隻有時間。
看來史書上又要多記一筆了。
龍淵的劍穗早朽成了灰燼,顧懷卻仍將它配在了腰間,鏽劍壓著玄甲,每走一步都發出沙啞的嗚咽,恍若巨龍在深淵裡的歎息,有人進言:“此等神兵不利殺伐,恐非吉兆。”
“無妨,”顧懷淡淡開口,“這樣就很好。”
眾人麵麵相覷,這柄傳說中能斬斷江河的名劍,此刻卻連斬落一片夏花的力氣都沒有,可顧懷偏要這樣佩著,讓所有覬覦天命的目光,都先看看歲月在神兵上刻下的斑駁。
他轉向傳訊士卒:“還有軍情麼?”
“李將軍還說,金軍在狼頭山掘陵屠城之後,準備直取上京,右路軍與金軍要聯手攻入上京的傳言已經在東部傳開,大定府守軍似有異動,目前黎將軍已經率海軍重新回到海上,看看能不能圍繞河道阻擊盧龍塞已成孤軍的遼國守軍。”
“孤知道了,你下去吧。”顧懷點了點頭。
他重新看向戰場,沉吟片刻,對一旁的幕僚道:“傳孤軍令,擊鼓讓進攻的士卒先退下來,全軍埋鍋造飯,午後三刻,全軍壓上強攻!今日孤便要將這防線啃下來,徹底擊潰這盤踞在此的遼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