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岑冬生拒絕後,萬獨古的表情並沒有太大改變。
他微微點頭,說了一聲“很遺憾”之後,起身離開。周圍座位上散落的黑影,跟隨著他一起消失在空氣中。
“岑先生,那位是……”
在簡短的對話過程中,陳遠卻感受到了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冰冷的溫度與漆黑的世界,令他本已疲憊不堪的身軀再度像應激一般蛻變出甲胄,儘全力抵擋侵蝕;等到對方離開後,他才如釋重負地倒下。
“和我一樣,是盯上了碎片的爭奪者。”
岑冬生將陳遠從地上拉了起來。
“他,他是……”
“是一位特等咒禁師。你明白這句話的含義,對吧?”
“……”
陳遠儘量保持鎮定,但瞳孔中還是流露出恐懼的神色。
他已經不是對這個世界一竅不通的新人了,自從登上這艘船以來,他的眼界開拓了無數倍,他很清楚自己與頂尖強者的距離。少年咽了口唾沫,他說:
“如果碎片……”
“如果碎片落在他手中,不需要你去爭奪,我們的約定依然有效。”
陳遠長舒一口氣。
“我明白了。我猜,需要搜集的碎片一共有六枚?”
“看來你已經想到了。不錯,六枚碎片對應的正是佛教中的六道輪回。”
“我剛剛奪得的人道碎片,我身上的阿修羅道碎片……”
少年回憶道。
“還有,我之前在宴會上,遇見過那個鄭永亮,我和他產生了某種共鳴,要是我沒猜錯的話,他也是其中一員。”
“此人是餓鬼道碎片的持有者,但是被孟化凡帶走了。”
這是已知下落的三枚。至於剩下的……
“不出意外的話,我們很快就能遇到。”
陳遠真的很快就遇到了下一枚碎片的宿主。
在第一輪競賽中,他成功奪取優勝,理論上不需要參加下一輪競賽;但他並不是為了所謂的獎勵,而是想要從船的主人手中帶走妹妹。
他不能隻將希望寄托在孟化凡的承諾上,選擇依靠有能力與之抗衡的岑先生的力量。
為了完成與岑冬生的承諾,他不得不去收集碎片。而在這個過程中,陳遠能越來越清晰地感受到一種……
“命中注定”。
他抬起頭,仰望著眼前這頭屹立在湯池中央,身高五米以上的怪物,忍不住呲了呲牙。
在少年腳邊,正東倒西歪地躺著一群挑戰者。他們或麵色青紫,或滿臉蒼白,大部分人捂著腹部蜷縮、打滾,還有一部分倒黴蛋已經一命嗚呼。
挑戰者們中即使僥幸未死去的,也受到了不小的折磨:有的長出鱗片,有的長出蘑菇,有的肢體產生異變……
而他們之所以會變成這樣,與如今散亂一地的鍋碗瓢盆脫不開乾係。
桌麵上和桌腿邊,都能看到用來盛放菜肴的器皿,裡麵殘留著顏色各異的食物留下的痕跡,從氣味和顏色來看,完全不像是能放入人胃裡的東西。
這裡是一間餐廳。牆壁布滿焦黃油漬,凝成半透明的人臉輪廓。幾口大鍋放在場地中央,咕嘟著滾沸的渾濁湯汁,浮沫裡不時冒出泡脹的手指。
這地方的正式地點是“浮世餐廳”,而第二場競賽的內容則是大胃王比賽,顧名思義,比較的是能吃下食物的份量。
但和人間不同,餐廳內提供的這些食物皆含有毒害。
擅長肉體的咒禁師抵達丙等就有可能做到武俠中所謂百毒不侵的境界,但由浮世餐廳主廚所盛出來的“美味佳肴”中,蘊藏的是咒毒。
總之,這場比賽考驗的是“眼力”;對於那些眼力不足的選手來說,考驗的則是“體質”。
前者考驗的是靈覺,而後者,在沒有相關咒禁抵抗的前提下,雄厚的真炁正是抵抗體內咒毒的最好辦法。
以“測驗實力”的角度來看,競賽內容稱得上合理又有趣味,彆出心裁——
這話是陳遠在賽前聽身旁的咒禁師們說的。
他本人自然不這麼想,他覺得可能性最大的就是單純的大人物的惡趣味,喜歡看咒禁師們像參與電視娛樂節目那樣,供人取樂。
陳遠本以為咒禁師和普通人是完全不同的群體,現在看來隻是他見識的太少。在見識到真正位居的大人物,以及其他人為了討好大人物、為了爭奪獎勵而狂熱的模樣後,他發現世界可能變了,但世界……沒有真的改變。
他和親人的人生,更是被大人物的一己私欲傾軋粉碎;他試圖將碎片拚湊完整,心底充滿憤恨。
雖然陳遠如今為了奪回妹妹而不得不加入到這場瘋狂混亂的競賽之中,但關於如何去獲得勝利,他寧願選擇自己的路。
除了挑食和暴食之外的第三種做法,一種更好的辦法——
打倒這座餐廳的主持人。
皮肉賭坊的主持人是那個六臂的荷官,當時的陳遠還沒有意識到存在這種做法,又不得不與衝著自己來的賭徒展開激烈交戰;而這一次,這座“浮世餐廳”的主廚,他不打算再放過。
“嗬……嗬嗬……”
主廚就是那個五米高的怪物,它揮動著手中的鉤鎖,渾身褶皺皮膚的裂口中流淌出青紫色的粘液,散發著惡臭,咧開的大嘴中是參差不齊的利齒,說出來的話含糊不清。
“小子,你,你不要命了?竟然敢攻擊我,我這個廚師?”
“那又如何?”
陳遠平靜地回答道。
之所以說“命中注定”,是因為他察覺到了對方身上傳來的共鳴。
經過岑先生上回的提醒後,現在的他已能確信,這種現象正說明二者都是碎片的宿主。
“比,比賽就要按規矩來,你不遵守,我就要踢你出去!”
“按照你的規矩來,結果就是變成這副模樣。”
陳遠踢了踢身旁一個昏迷過去的咒禁師。
“躺在地上,任人宰割。一場不公平的競爭,根本不會有勝利者誕生。”
“誰,誰說的?他們在昏迷前吃下的食物份量,我都,都看著呢!”
主廚似乎憤怒於他的質疑,高聲咆哮,渾身上下的裂縫都是一張張蠕動的嘴。
任誰看到它,都會以為是從地獄裡來的魔物,不會有人將它與曾經那個人類聯係在一起……
陳遠心中暗歎了口氣。
對方想要在宴會上奪走自己的妹妹,令他憤怒不已,不惜爆發全部力量阻止。
此時此刻,看到對方如今的悲慘下場後,他心中的怒火固然沒有消滅,下定決心要除掉“它”;但除此之外,他心中還有增添了一份憐憫。
沒錯,主廚的真身是他有過一麵之緣的熟人,餓鬼道碎片的宿主,曾經的甲等咒禁師鄭永亮。
隻是現在的他,已經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樣了。
其長相醜陋無比,裸露的脊背凸起嶙峋骨刺,散發著硫磺煙霧,全身上下遍布著熔岩山脈般的起伏不平。
五米高、肥大臃腫的身軀,腰間圍著一件血跡斑斑的暗紅色圍裙,上麵用腸線縫著十幾枚嘶叫的餓鬼頭顱。青紫色的麵頰,裂開至耳根的獠牙大嘴正哼著小調。
粗壯的關節反向扭曲著,最上方那一隻浸在沸騰血湯裡的巨掌,正攥著由脊椎骨打造成的熬勺——那截蒼白的人類脊柱在滾燙液體裡舒展蜷縮,發出活物般的“嘎吱”聲,而另一隻手中則拿著一柄鏽跡斑斑的鉤鎖。
湯裡煮著的,無疑就是“餓鬼”,每當湯麵浮起腫脹人皮時,那些頭顱便爭先恐後啃食自己的同類。
主廚一邊攪動著大鍋,一邊用鉤鎖拽起身邊的餓鬼們,它們浮腫的腹腔被鐵鉤貫穿,尖叫、哀嚎、掙紮,但這一切都毫無意義。
被隨意扔入湯鍋中後,餓鬼們在血沫翻湧時被骨勺碾碎成新的作料。
“嘿嘿……先,先不和你說了……這味道,嘶,啊……”
主廚的鼻子動了動,嘴角溢出涎水。
“廚子不偷,五,五穀不收……我先嘗點……”
他停止攪動,將骨勺拎起,盛了滿滿一盆熱湯,接著稀裡嘩啦直接往嘴巴裡倒,滾燙灼熱的湯汁順著血跡斑斑的圍裙往下流淌。
“嗯……嗯……”
那些尚未被燒融消化的餓鬼,自然被主廚囫圇吞棗般吃了下去。
它的獠牙縫隙裡卡著半截掙紮的鬼手,沒有瞳孔的眼窩裡,兩簇幽綠鬼火隨手中攪動的節奏明滅,映出鍋底沉浮的餓鬼們,充斥著貪婪與瘋狂的情緒。
“味道……不賴……”
簡直是噩夢裡才會出現的場景。
陳遠卻並不畏懼。
他隻是覺得悲哀,曾經一個好端端的活人,被改造成了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這時他才想起來,當時宴會上的孟化凡將其製服後,好像是說過一句話,“這艘船上少一個廚師”。
雖說是仇人的末路,但親眼見證這等麵貌,並不令人感到痛快。
“彆廢話,趕緊動手,你現在隻想把我煮了吃吧?”
陳遠深吸一口氣。
他沒有退路了,更不會逃跑。
無論是出於活下去的目的,還是為了奪回碎片,他都一定要在這裡與對方分出個勝負才行。
“哈哈……那就……不客氣了……”
主廚慢悠悠地走出來,一手拿著湯勺,一手拿著鎖鏈。
下一秒,那肥胖臃腫的身軀,以其巨大體格完全不相符的驚人速度,朝著他衝刺而來。
“轟隆隆!”
地麵正在顫抖。
主廚的粗壯手臂動甩動著鎖鏈,發出沉重可怖的呼嘯風聲,在空中劃過一個又一個毀滅性的“圓”,像一台開足馬力的絞肉機。
陳遠沒有逃避,同樣甩開步伐,迎難而上。
蒼白的骨刀伸長、伸長,長到超出極限,鋒利的邊緣在昏暗的燈光照耀下,閃爍微芒。
“噗!”
它刺破臃腫的身軀,斬碎撲咬上來的餓鬼頭顱,刺破漫天飛濺的漿液。
在主廚不甘心的怒吼中,骨刀斬下了碩大的頭顱。
……
“哈啊,啊……”
骨骼構築成的甲胄重新收攏於皮膚之下。
這一戰的消耗格外嚴重,不但是體內的真炁,連生命力都快被榨取乾淨。
為了繼續保持戰鬥姿態,為了源源不斷地鍛造出“武器”,阿修羅之力拖拽著這具早已不堪重負的身軀,走到終點。
所有的生命能量都被抽乾,再生製造甲胄與兵刃骨骼和會導致死亡的傷口,艱難取勝。
陳遠又一次擊敗對手,又一次遍體鱗傷、臨近死亡,又一次沉沉地倒下,陷入深度昏迷之中,隻差一口氣,就要被奪去性命。
不過,隻要能保證不死,他就一定能活下來,甚至在短時間內直到恢複到活蹦亂跳的程度。
“阿修羅之力”再度發揮作用,令他渾身上下慘不忍睹的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合攏,將他從瀕死的邊緣重新拉回來。
……
“!”
陳遠猛地睜開眼睛。
全身的角落都在傳來劇痛,但他沒有理睬傷勢,第一時間感受著體內某個角落。
“‘餓鬼道’碎片,到手了。”
陳遠長出一口氣,這才有心情環顧四周。
……好像還是和剛才一樣。
倒下的無頭屍體,昏迷不醒的客人們,散落一地的鍋碗瓢盆,一片狼藉。
他不知道現在是幾點幾時,但在主持人倒下後,比賽理論上已經無法繼續,現場卻無人收拾。
難道還有彆的對手?
這時,陳遠聽到了一個腳步聲。
那是個輕盈的,屬於個子瘦弱的女生的聲音。
他心中悸動,拚了命地想要轉動脖子去看,隻聽到對方居高臨下,輕聲開口。
“你快點離開這個地方。”
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嗓音。
妹妹用生澀的語調,如此說道。
“啊……阿久……”
他一邊呼喊妹妹的小名,一邊仰望天花板,視野中隻有模糊的輪廓。
“你……你還記得我嗎……”
她為何會突然出現?難道是想起自己的事情了?還是說,她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之前隻是在裝模作樣?
他有無數問題想問,卻一時間堵在了胸口。
這時,又有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打擾你們兄妹倆談話了嗎?”
這次是岑冬生的腳步聲,但他並沒有靠近,直到陳久對他說:
“讓哥哥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