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伊清顏暫時分彆後,岑冬生先去見了安知真。
“你倒是心寬。”
姐姐大人聽明白他的想法後,啞然失笑。
“如果知真姐反對的話……”
“不。你知道,我向來是無所謂的。”
女人感慨道。
“若是放任她,這艘船上可能會死很多人。清顏妹妹她……和我們,和這世界上的絕大部分人都不一樣。”
無所謂利益,不在乎地位與力量的差距,她隻思考眼前的事情。
她或許會在意結果,但這種在意不會影響她眼下的選擇,“除惡務儘”、“趕儘殺絕”才是她的作風。
“她要是隻是個外表可愛的美少女就好了,可惜她手裡還掌握著這個世界最具破壞性的力量。”
嘴上說著“可惜”,但姐姐大人顯然一點兒都不覺得遺憾。
“這艘船上儘是些讓人看不慣的事情,需要有人來清掃乾淨。”
……
然後,岑冬生又去見了薑雲湄。
“剛才發生的事……”
“嗯,我看到了。”
學姐注視腳下的地麵。
她的目光輕而易舉地穿透了層層牆壁與甲板的阻隔,看到位於最下方的輪機艙。
“蜃主的活動陷入停滯,所以整艘船都停下來了。有個人正站在那個地方。”
“是誰?”
薑雲湄默不作聲地將腦內畫麵分享給他。
“……是她?”
出現在畫麵中央的人,是螺女中的大姐,她麵帶微笑,站在水母屏障的一頭。
蜃主盤踞在另一頭,微微發亮的觸須似是好奇般纏繞過來。
螺女主動抓住其中一根,輕輕地上下搖動,這一幕就像是人類社會中握手打招呼的情形。
“奇怪,她的氣質好像變得不一樣了。”
岑冬生心想。
“你知道她?我們隻是在宴會的時候見過一麵吧。”
他的心思傳到女孩耳中,薑雲湄感到奇怪地問道。
“這位螺女小姐後來主動邀請我出門,我答應之後,就和她去賭場那邊轉了一圈。”
“……”
薑雲湄噎了一下,她的表情好像很無語。
“第二次見麵就能勾搭上嗎,岑老師的魅力還真大啊。”
“不是,怎麼看都是那個孟化凡打發過來的吧?我可沒接受。”
“我想隻有很‘熟悉’她方方麵麵的人,才能辨彆真偽……”
岑冬生無視學姐話語裡的陰陽怪氣,回答道:
“我隻和她待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算不上熟悉,但這個人的氣質的確和上次不一樣。”
“她是某人偽裝的嗎?”
薑雲湄又專注地盯著看了一會兒,之後搖搖頭。
“抱歉,靠我的眼睛看不出來。假如岑老師的猜測是對的,那我可能要先見過真正的‘螺女’,才能分辨出眼下的她是真是假。”
“所以,她要麼一直是這副模樣,要麼是在我們見到她前,就已經被替換了。”
岑冬生撫摸自己的下巴。
薑雲湄都瞧不出來的偽裝,他自然是看不穿的。令他感到異樣的並非外貌和靈覺感知,而是“氣質”,隻有與對方親自接觸過才會察覺得到。
比方說,哪天姐姐大人變成了一問三不知的笨蛋,清顏妹妹變成了個性邪惡的小鬼,就算彆的地方都看不出問題,身邊的熟人還是會覺得不像同一個人。
與他相處時的螺女,給人一種內向、害羞的印象,而畫麵中的那個人,卻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麵貌——
某種更為邪惡,層次更高的存在,正降臨在她的身上。
“才和她相處半個小時,的確可能隻是我的錯覺……”
岑冬生準備動身。
“至於是不是,親眼和她見上一麵就知道了。”
“他現在應該過來了吧?嗬嗬……”
“壹”望向上方的目光收攏回來。
她察覺到一道目光的窺視,於是調整了自己的偽裝。
當然,這隻是出於興趣的隨手為之,她的計劃不受影響。
女孩的視線又重新落回到麵前的肉團上。
“蜃主,成為人類傀儡的感覺如何?”
她說話時的語氣,就好像與一位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交談,隨意而親切。
肉團沒有開口,它的感知器官,那些脆弱的觸須,在空中沿著看不見的紋路爬行,小心翼翼地探過來。
很難想象會從這樣一頭麵貌猙獰可怖,沒有半點人形的怪物身上看到諸如“純真”、“好奇”之類的情感;但事實正是如此,它就像是一位懵懂的孩童。
“你還記得我嗎?還是說……”
她輕輕歎了口氣。
“現在的你沒有知性,沒有記憶,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了一具白癡般的軀體。”
女孩的手指輕輕觸碰著水母壁壘。
岑冬生曾經用拳頭轟開過這裡,經過這艘船的主人親自修複後變得更為堅韌,強度增長了數倍,卻依然擋不住那一根芊芊玉指,像層單薄的衛生紙般被捅破。
“壹”走到肉球麵前,隨手將探過來的觸須彈開,抬起頭看著眼前的怪物。
“很久以前,我們曾見過一麵。那時的你野心勃勃,說要成為大海的主人,終有一日要與我等比肩的神靈。滄海桑田、天地陷落,海族們的王朝皆已覆滅,妖魔們的國家沉入地底,曾經如螻蟻般的人類卻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主宰……而你,則墮落成了這副模樣。”
她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憐憫目光,注視著蜃主。
“真可憐,就讓我來結束你這毫無尊嚴的生命吧。”
從她活躍的時代,一直能存活至今的存在寥寥無幾。
就連號稱與天地同壽的神明們,都在戰爭中紛紛隕落,活下來的是最後的勝利者,是至強者,更是懂得明哲保身的智者。
而在神明之外,僅有極少數生命力頑強、壽命漫長的種族,才有可能熬過天地異變與歲月的流逝,蜃主就是其中一員,它在海底沉睡近萬年,躲過了席卷星球的災難。
在她蘇醒過後,蜃主是難得能見麵的熟人。她對此產生了一種微妙的情感,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畢竟曾是來自同個時代的生命。
這種情緒該如何描述呢?
她的腦海裡閃過一個念頭:用人類的話來講,這大概是“兔死狐悲”吧?
可惜,蜃主的軀體雖還留存,曾經的意識卻已經消失殆儘,無法與她溝通,留下來一具似是而非、被人類操弄的傀儡,她見此情景,立刻做出決定:要結束這醜陋的存在。
……
她伸出纖細的手,觸碰著麵前虛無的空氣。
“……”
她看起來沒有做任何事,但肉球卻忽然停住了動作,銀灰色的觸須紛紛蜷曲起來,蠕動停止,伴隨著呼吸張合的鰓裂都在閉攏。
它似是陷入了沉睡。
第一秒,蜃主徹底罷工,以它為核心能源驅動的海市蜃樓號,在轟然作響中停止航行。
第二秒,銀灰色的觸須,附近飄動的浮遊生物,全都朝著下方“墜落”,消失在虛無中。
第三秒,蜃主所在的整個空間都開始墜落,視野中的一切景象扭曲變形,朝著看不見的無形深淵滑落……
第四秒,蜃主卻突然蘇醒過來。
一股強大陌生的意誌降臨到怪物之上,肉球的軀體在眨眼間破碎,無數肉沫像蝴蝶般朝著四麵八方飛去,有一半被“看不見的深淵”吞食,但還是有一半成功逃脫陷阱,在船的另一側重聚成型。
肉球之上,綻放開數道裂縫,幾個不規則的眼球在其間轉動,冷冷地盯著她。
“你果然在這裡,就在它的身上。”
殺死蜃主的打算失敗了,她卻一點兒都不感到意外,從空中收回手,笑聲輕盈而愉快。
“——孟化凡,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
“蜃主”——或者說“孟化凡”,它正充滿戒備地望向眼前的女孩。
“你來這裡做什麼?這是我的地盤。”
對麵的外表看似是他親手改造得到的“第一個女兒”,最後選擇背叛了自己,離開了這艘船,近幾日才又回到這裡。
但回來的她,早已經不是“她”了。
“是你喚醒的我,現在還要反過來問我?”
惡神的表皮一點點褪去,露出真容。
“當然是來找你討個說法,囚禁我的熟人,又將我從睡夢中吵醒,我隻是將你做過的事情重複一遍,當回不請自來的惡客罷了。”
“遠古的惡神……果然是你。”
孟化凡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
這是發生在兩個月前的事情。
他捕獲蜃主後,利用它的力量將海市蜃樓號改造成能穿梭深海、地底乃至外空間的堡壘,準備開拓被曆史隱藏起來的,這個世界的另一麵。
——“更加龐大和隱秘的世界,那裡會有未經開發的豐沛資源,來自上古時代的遺產與秘密,以及足夠強大的對手。”
孟化凡曾對岑冬生與安知真說過這話,此言非虛,因為他就是這樣做的。
以特等咒禁師的實力,就算是上古時代遺留下來的危險生物,都很難威脅得了他,要不是像蜃主那樣變成他的傀儡,要不就是乾脆殺死。
更何況,絕大部分地點其實隻剩下空空蕩蕩的廢墟,沒有任何生命痕跡,曾經有過的一切,都湮滅在歲月的風塵之中。
孟化凡沉浸在開拓與冒險中,相比起人間的利益,從這邊獲取到的報酬更為豐厚,直到他某日無意間闖入到一片奇特的異空間之中。
他本以為隻是一座隨處可見的廢墟,但這裡蘊藏的秘密卻比他想象中更為可怕,越往下發掘,就越是心驚,甚至發現此地沉睡著一位比自己還強大的遠古神祇。
所以……
他果斷選擇了逃跑。
但那個神的部分意識已經蘇醒,追到了這艘船上。
恢複真容的白裙少女在空中轉了個圈,翩躚輕盈地落在地上,孟化凡陰沉沉地打量著她的渾身上下,最後得出結論:
上次離開是出於謹慎,這一次,他沒有必要逃跑。
“現在的你不是完整的‘神’,贏不了我。”
“是啊,剛取回能和你們這些人類強者掰掰手腕的能力,我就急匆匆趕過來啦,真心希望你能手下留情~”
肉球沒有回答,但惡神已經察覺到了氛圍的細微改變。
周遭的空氣中開始有刺骨陰冷滲透,明媚溫柔的光線轉瞬之間昏暗下來,似是從白晝到深夜。
“沒想到還叫來了幫手呢。”
樓迦的臉上酒窩淺淺,嘴唇勾勒出上揚的弧度。
……
黑暗之中,一個身披暗色兜帽的身影,踱步而出。
“這就是你說的……遠古神祇嗎。”
萬獨古冰冷的瞳孔,第一次被野心的火光點燃了。
“真是不得了,生命形式與人類截然不同。”
靜默沉寂的底層甲板。
肉球,男人,少女互相對峙,怪物、人與神靈,彼此默默觀察著對方。
萬獨古緩緩開口:
“你知道前段時間被殺死的那個特等咒禁師嗎?”
“山陰鬼市的屠龍師。”肉球回應道,“正好,幾位當事人都在這艘船上。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
“這就不必了,該見的人我都已經見過。”
萬獨古聲音低沉地笑了起來。
“我的意思是,在他死之前,我曾經特地去見過一麵,向他取過經。”
“哦?這倒是頭一回聽說。”
“根據我的調查,屠龍師是‘我們’之中年紀最長的一位,我對於這樣一位前輩能有何精妙見解很感興趣,結果卻令我失望,他的想法居然隻是通過汲取外力增長真炁、打破界限,從而一窺更高的境界。”
“聽起來有些想當然。”
肉球不以為意。
“太過粗暴。”萬獨古搖了搖頭,“我很確信這條路是走不通的,特等之上的境界,不可能用這種簡單的方法打破。”
特等咒禁師們,無一例外正緊盯著這條通天之路;誰能率先邁出這一步,誰就能主宰剩下所有人的命運。
“所以,我得感謝你,孟先生。你給了我一份大禮。沒想到能在這個時代,親眼見證走上過那條路的存在。”
“我說過,我是個慷慨的人。她的身上有遠古時代的餘音,更有著通往更高層次的秘密。”
肉球的聲音開始在整艘船艙中回蕩。
“這個機會,我們必須抓住……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