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就再拉幾個熟人來了。”
樓迦輕輕歎了口氣。
“現在還來得及,你可以讓他們陪你一起留在這艘船上。”
萬獨古麵露微笑。
“狂妄。”
白裙少女柳眉微蹙,她眉目婉轉,縱然生氣時彆有一番風情。
少女實際上並不理解人類的感情為何物,但想要模仿卻很輕鬆,旁人根本看不出區彆;就算看出來了,說不定還有人寧願沉浸在非凡的魅力之中,不願意醒來。
這種學習和適應最優姿態的模式,是刻在惡神靈魂中的本能,從萬年前開始是如此,在如今這個人類的時代仍是如此。
她朝著特等咒禁師們舉起了手,而後者則在同一時間動手。
……
“鐺!”
艙壁上響起悶聲巨響。
堪比航母裝甲板的特種鋼材被輕鬆洞穿,來自外界的千萬噸巨力彙聚成一個拳頭,擊碎了艙門與牆壁。
高速運動的水流噴射而出,如千百道利矢般飛射而來,肉眼幾乎看不到蹤影,隻能察覺無數道朦朧的白影穿梭在底層甲板空間中,刹那間將鋼鐵與結界一齊撕得粉碎;
隨後湧入船內的是早已蓄勢待發的驚濤駭浪,漩渦淹沒和席卷了人與神的視野。
孟化凡占據了蜃主的軀體,因此能使用蜃主的力量;大海深處正是這頭遠古巨獸的主場,哪怕是擅長操縱乾涉自然界偉力的特等咒禁師,都未必能擁有勝過它的破壞力。
若是有人在海底旁窺這一幕,會發現海市蜃樓號的整個下半層都被這一擊徹底削平。
孟化凡不惜破壞自己的座駕,但這種簡單粗暴的招數對於他的夥伴和敵人而言,卻顯得意義寥寥。
萬獨古消失在了原地,從兜帽裡鑽出來的是一個漆黑橢圓的人形。
沒有五官、沒有褶皺,高速旋轉的射流和千萬噸的水壓從上麵肆意傾軋而過,卻不曾留下半點痕跡;
而那個白裙少女則不知是用了何種手段,乾脆利落地消失在了他們的視野裡。
“看來你的能力對她而言缺乏威脅。”
“這並非我的本體。”
肉球悶聲回答。
“那你的本體呢?”
隻剩下漆黑輪廓的人影說道。
“關鍵時刻,難道還在留手?還是說,連你自己都分不清誰才是本體?”
孟化凡沒有再回答,沉默地進行著自己的作業,肉球融入上方船體,消失不見。
被海水摧毀消失的空間,忽然又以極快的速度增長,船底缺失的甲板全都被彌補上,隻不過材料不再是鋼鐵,而是蠕動的血肉,生物質基底包裹住五百米長的船體。
一頭上方承載著鋼鐵輪船、下方則是海中巨獸的怪物,顯露真容。
它遊弋時帶起層層暗湧,青灰色的鱗甲上浮動著甲骨文般的光紋;數十條觸須自下顎垂落,每根末端都蜷縮著發光的腔體,在深海中如同懸掛著破碎的月亮。
孟化凡創造出全新的戰場,將所有人囊括在內;這個戰場正是海中巨獸的腹腔內。
“哦?我就覺得哪裡奇怪,好像和以前見過的不太一樣,那時候的蜃主體型明顯要大上幾百倍。但畢竟是一萬年前的事情,還以為是記憶出了偏差……”
十幾秒鐘後,惡神的身影又一次出現在戰場中央,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蠕動的鮮紅肉壁。
“原來那個隻是‘核心’,這才是蜃主的全貌。”
孟化凡購來的豪華遊輪僅僅是一個殼子,其內部就是蜃主的軀體,如今用鋼鐵覆蓋。
畢竟人類製造出來的輪船,是不可能支撐得了前往地心、海底乃至異空間旅行的,他能乘坐海市蜃樓號四處航行,靠得是蜃主的超凡偉力。
……
“原來這才是這艘船的真容。”
漆黑人影“嗬嗬”笑了起來。
“孟先生,我們在你的寵物肚子裡打架,不會傷到它嗎?”
“它死不了。蜃主的身軀有一半位於異空間之中,這是它能存活至今的依仗。”
“意思是我能放開手腳打上一場?好,那我就不客氣了。”
對話的同時,漆黑人影像太陽下的新雪融化至不成人形,落在地麵上後,迅速卷起黑暗的洪流,拉起彌天暗幕。
與一般咒禁師們所使用的力量性質截然相反,萬獨古所使用的並非真炁或神通力,而是性質與鬼怪們更接近的陰炁與煞炁。他身上裹挾著的時常令人不適的寒意正是來源於此。
“她剛才似乎用了某種方式從這裡短暫消失,如果是空間乾涉能力的話,得先將這裡封鎖起來。”
萬獨古心想。
強大渾厚的煞炁一瞬間點燃了濁氣,天地間平衡顛、出現異變,蜃主腹內的空間在短時間出現了“鬼屋化”現象,人造的靈異空間將惡神與人類封鎖在內。
白裙少女的身姿影影綽綽,像是隨時可能消逝,但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的黑煙滾滾、陰寒濁流在這座鬼屋內四處衝撞,很快讓她再度顯形。
“——抓到你了。”
黑煙迅速聚攏成人形,伸出巨掌,將她抓在手心。
四麵八方湧來的煞炁有著侵蝕血肉、銷魂奪魄的效果,但惡神卻絲毫未受影響,反而朝著他莞爾。
身為鬼怪的,煞炁對她不像針對人類那樣有殺傷力;鬼怪之間的爭鬥,決定勝負的關鍵唯有量級。
“……!”
與此同時,萬獨古忽覺全身一沉,有種“往下墜落”的感覺,仿佛有無數雙手拖拽著他的腳脖子,將他往下拉扯。
墜落、墜落,一直朝著沒有底部的無儘深淵墜落……
但如今的他已經沒有實際上的血肉之軀,這具身體完全是由陰煞之炁構築而成,重力對他而言已經失去意義,根本不存在物理層麵的下落空間。
“這是什麼能力?”
萬獨古心中升起戒備,立刻朝上方飛去。
然而,那墜落感並未隨他遠去,漆黑人影在空中上下翻飛,看似無拘無束,但那如影隨形一般追逐而來的“深淵”,卻讓他心頭的不安越來越濃烈。
他立刻將靈覺擴散開來,卻隻捕捉到了某種龐然大物的隱約輪廓,難以捉摸。
這股始終纏繞著他的下墜感,究竟從何而來?
“不愧是活了萬年的神靈,有幾分手段。這是精神乾涉能力,還是空間乾涉?不,都不像,沒有這麼單純。”他思考,“那就是更為深奧的……操縱概念或是命運的能力?”
奇異的下墜感始終縈繞身心,揮之不去,宛如死神臨近的步伐,充斥著不詳。隻有本能在告訴男人:若是等他在這種感覺中“真的墜落”,那就完蛋了。
才一個照麵就落入下風,原因是萬獨古對惡神的力量性質所知寥寥,初次禦敵,想不出破解的法門。
他的目光望向遠方孟化凡所在的位置,發現已見不到人影,對方這會兒可能正在旁邊默默觀察,讓彆人試探惡神的根底,好做下一步打算吧。
萬獨古在心中嗤笑一聲,準備動真格。
……
在身為特等咒禁師的這段時間裡,他遇到過形形色色能力各異的咒禁師,明白了一個道理:
無論能力本身有何門道,驅使能力本身的始終是“能量”:真炁也好、煞炁也罷,量永遠是核心,這就是為何普通咒禁師永遠不可能是他們的對手。
屠龍師的想法可能沒有錯,問題是他的路根本走不通,他之所以能做出判斷,正是因為他親自嘗試過——
萬獨古停下動作,隨後異變突生:
懸停在空中的黑影,像是一張紙被剪成了兩半,一半仍是像被墨水完全浸透的漆黑,而另一半卻爆發出耀眼的金光,將整座大廳照亮。
一側是黑煙滾滾、濁氣翻騰,一側是耀目金光衝天而起,顯露出再純粹不過的,隻屬於人類的力量。
光與暗、冷與熱,這一幕簡直像是一幅對比鮮明的油畫。
是的,在利用自身咒禁的特殊性,以人類之身掌握了鬼怪的禁忌之力後,萬獨古並沒有放棄獨屬於人類的力量。
特等咒禁師的真炁量已堪稱浩如煙海,而這一刻的他再算上煞炁,竟爆發出了近乎自身兩倍的“量級”!
同時操縱兩種水火不相容、極端對立的能量,隨時可能讓自身重傷隕落,每一次呼吸都是在懸崖之上走鋼絲……
以這種危險的戰鬥方式為代價,他得到的是能以純粹的量來壓倒對手,甚至與複數同類較量的底氣。
想要乾涉他這位特等咒禁師,就要付出相應的代價,就算對方是惡神都不可能逃脫這一規律,源源不斷的“量”會加劇對方的損耗,直到其無法承受為止——
……
白裙少女的身姿終於再度浮現,無法再用莫測的方式逃離,她幽幽望向頭頂那一輪烈日高懸,半金半黑、光芒萬丈的人影。
數個呼吸後,萬獨古感受到“束縛被掙脫”的微妙感覺,意識到自己成功了。
他無法維持這種狀態太長時間,真炁與煞炁兩股能量會此消彼長、互相相容,隻能速戰速決。
傾覆天地的濁流化作一頭墨色長龍,刺目耀眼的金光則凝聚成百米長的巨劍,在他的操縱之下,分彆從兩個方向襲來。
既然對方的能力拿捏不了他,就說明在量級對比上占優勢的人是自己,萬獨古對這一擊充滿自信。
……
千鈞一發之際,白裙少女朝著上空舉起手。
沒有想象中驚天動地的碰撞,從惡神手中浮現的是一個圓形光幕,其中浮現的是壯觀而荒蕪的景色:
從極高處往下看,靛青色的水幕自天穹垂落,這裡的水流並非向下奔湧,而是凝結成千萬道螺旋水柱;每一根柱子都有著通天之高、萬頃之廣,其間隱約可見無數座沉沒的宮殿,青銅的珊瑚叢、沉睡的白骨……
景色一閃而逝,少女手中的“圓”與煞炁長龍和真炁巨劍相觸,瞬間吞沒後兩者,與“圓”一起消失。
萬獨古意識到,這就是剛才纏著他的“墜落感”的源頭——
他差點就要……進到“圓”中間去了嗎?
“‘八紘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聽過這句話嗎?這是我在你們人類的書籍上看到過的,對上古神魔時代的記載。”
她的語氣淡漠,展露出曾君臨世界的遠古之神的威嚴。
“我乃歸墟之主,歲月儘頭的守候者,一切文明毀滅末路的見證者。你這種程度就想勝過我,還差得遠。”
……
“……”
萬獨古第一次產生了震驚的情緒。
如果說特等咒禁師的真炁之渾厚程度,隻能用“如淵似海”來形容;那從少女手中浮現的“圓”,就有著超越想象力、超出言辭形容的龐大,堪稱“無限”。
就算是一片海洋,都能容納得下,那是一座“無底的深穀”。
他與惡神之間的差距,真的有如此之大?
……不,絕無可能。
對於遠古惡神之事,他雖然不像孟化凡那般了解;但他知道,尚在沉睡中的本體姑且不論,現在的她不可能有這個實力,否則他在剛才的戰鬥中絕無可能掙脫束縛。
幻覺?
不,一般的幻覺動搖不了他的心智,不是單純的心靈操縱或是空間操縱,更像是把她“曾經擁有”的權能呼喚來了一瞬間。
若是有一天,惡神取回自己的所有力量,現在的自己注定不是對手。
——那就更不能讓她離開了。
萬獨古不進反退,身形朝著白裙少女飆射逼近,真炁與煞炁不受控製地相互碰撞摩擦,在他身上翻湧,爆發出更為耀眼的光芒,那膨脹至極的能量已近乎不受控製,要將不穩定的靈異空間撐破……
……
“哎呀,被看穿了。”
樓迦吐了吐舌頭,她剛才臉上的淡漠與高傲,一眨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果然很難應付啊,你們這幫咒禁師……不行,我得先跑了。”
“彆想跑!”
萬獨古高喝一聲。
“孟化凡!還不出手,更待何時?!”
他話音未落,樓迦忽覺腳下一寒,低頭一看,發現自己那白皙如玉的赤裸雙足,不知何時爬上了道道血絲。
她感受到了另一股不輸給上方的力量正在侵入體軀,隻是相比起萬獨古的聲勢浩大,它更為隱秘和險惡,一個不注意,她已動彈不得。
“兩個打一個,人類可真奸詐!”
少女不滿地嘟囔著。
她抬起頭,朝著上方高喊:
“喂,彆看戲了!你還不過來救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