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火燒了十天,這十天裡所有人都見證了一次“賈府的敗亡”,科舉考試題目那道“如何重振賈府”的答案如今卻有了具象化的體現。
賈府不可能重振了,因為大魏的賈府已經被付之一炬。
那些懸掛在樹上與路邊杆子上的屍體已經被取下,草草的埋入了城外的亂葬崗,那些曾經用炮仗扔安慕希屍體的人,如今下場卻還不如那安慕希。
安慕希有雕像有碑文有生平還有人為其開書立傳,然而那些試圖鞭他屍的人卻連一張破草席都沒有。
曾經的華貴和繁榮,一夜之間變成了過眼雲煙,在金陵城宵禁戒嚴解除之後,一切重新恢複如常。
隻是王朝此刻隻能保持靜默,因為世家大軍主將的腦袋被平整的擺放在了監國皇長子的麵前,而在這數十人的後頭站著的,是一身素淡白衣麵無表情的夏道生。
“十二路軍不尊皇命私自上京,我已將其主將秘密處死,其頭顱陳列在此,還請殿下查驗。”
皇長子坐在那手腳冰涼,一動不敢動,他嘗試向兩邊的親信、師長求助,但他們此刻在夏道生的麵前乖巧的就像是一隻被馴服的小狗,連抬頭的勇氣都沒有。
身後的官員還有大概一半的樣子,他們紛紛垂著頭站在那裡,沒有人做聲。羽林衛將軍站在大殿之外咳嗽了一聲,才算是驚擾了金殿的靜謐。
夏林沒再說話,隻是轉身朝殿外走去,他在經過群臣之時,不經意的微微抬起頭來,目光掃過那些人時,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至於為什麼文武百官隻剩下不到一半,沒來的那些人是為什麼沒來,沒人知道,大概是不愛上班吧……
走出宮門之外,空氣中還彌漫著血腥味和焦糊味,但護城河旁的小販卻已經搖晃著響鈴吆喝了起來。
“湯圓,新鮮的湯圓,小碗八文,大碗十文!”
在河邊浣洗衣裳的阿婆,用手邊捶打衣物的木棍滿臉嫌棄的扒拉開一具浮屍,跟身邊的人說了兩句便開始在冒著白煙的河水中洗起了衣裳。
“客官,裡麵請,今日醉仙樓半價全部半價,老板說了,大魏的天晴了,他也要開心開心。”
夏林笑著擺手拒絕了店小二的招呼,徑直來到了街角的那家粥鋪,老板還是那個老板,他兒子今日卻沒在那裡,今日他的生意極好,迎來送往的。
“兩碗甜粥十二文,四個大包子八文錢,誠惠誠惠。”
夏林坐下,桌前已經有老張與馬周坐在了那裡,他們兩人已經吃了一半,見到夏林來了之後,老張抬起手來:“老倌兒,再來一屜包子,一碗雜糧粥。”
“這便來。”
熱氣騰騰的包子很快就擺在了夏林的麵前,他拿起一個吃了一口,抬頭看去就見前頭不遠處正運送屍體的推車從市井上走過,被破草席下頭露出一截華麗的衣袖,侵染著鮮血,看著有幾分詭異。
“說來也奇怪。”老張這會兒張嘴就是一卷尖酸刻薄:“我等聽見易子而食的時候,隻覺得心中一陣酸澀,可今日見到這陳屍列市時倒卻感覺無關緊要。”
這會兒剛好端了雜糧粥上來的老板聽見了他的話,一看又是常客,於是便笑道:“客官,那可是不一樣,我小時候也遭過災,我與弟弟兩人躲在那些老爺家的後頭等著人家吃剩下的泔水送出來,那大災之年,泔水裡頭還能剩下半條魚呢。一桶泔水能夠我們十幾個人撐上好幾日。他們倒是過著舒坦日子,什麼不嫩的肉不吃,不肥的魚不碰。好死!”
“誒!”老張一拍桌子:“哪家泔水能給你剩下半條魚啊!下次帶我去嘗嘗。”
“這位老爺說笑了,您幾位這般的人物,怎麼能吃泔水呢。”
“你彆說。”老張指著夏林:“我與他二人當年還真是靠吃泔水活下來的。”
“我總記得你搶了最後那個丸子。”
其實金陵城當下的騷亂還沒有完全平息,但還是那句話,櫃柳院對砍,誰輸誰反賊嘛。現在看來勝負已定,反賊就已經確認是誰了。
他們要謀反,要謀反呀!他們發動了十五路大軍趁皇帝疾病而謀反,但幸得大魏軍民一心,為保家園與反賊力戰,終保下了金陵城。
軍民一心!
而現在他們的殘餘勢力自然就是逆賊是亂黨是需要徹底清除的,金陵城上中下三門大營已經介入開始四處尋找這些人的殘餘勢力。
但有一點好玩的就是他們的崩塌帶來的就是金陵城短時間的重振,糧食的價格一夜之間恢複正常水平,商行、商隊全部恢複正常的貨物流通和放貸,這樣一看所有的鍋自然就是要有人背的,誰背呢?當然是亂葬崗的那些人背。
“隻是這一座城,沒意思。”夏林咂摸了一下嘴:“對他們來說還不足致命,想法子給他們席卷到全國去。”
“有點難,可能要好些日子。”
“沒事,隨著士子下鄉一並推行吧。”夏林無奈的搖了搖頭:“其實我一開始沒打算做的這麼絕。”
“他們也沒打算給你留後路,但凡這次你輸了,你知道你的下場。”
“我不可能會輸。”夏林指著外頭:“我三十萬大軍在外頭等著,我避他鋒芒?”
“啊是是是,你厲害你厲害。”
他們在這聊著,但旁人聽完隻是莞爾一笑,因為這幾日總有那些個書生開始指點江山,今日這三十萬還算客氣的,昨日還有說陳兵百萬要跟李唐一決雌雄的,前幾日還有說可以用符水請天兵天將的。
反正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自從金陵城少了那些人,大家不由自主的都開心了起來。
而就在今日,景泰帝的告臣民書也出來了,書信之中由衷的感謝了金陵的軍民為了保護家園抗擊敵人的決心和行動,字裡行間那種垂死病中驚坐起的感覺噴薄而出,然後在這樣的情況下,景泰帝免了整個京畿道一整年的賦稅。
誒,這會兒就有人要問了,京畿道跟江南道是大魏主要的稅收來源地,他免了這一道之賦稅,朝廷日子真不過了?水利還修不修了?道路還鋪不鋪了?
河道還是要挖,房子還是要蓋,路還是要鋪,山還是要開。不過不管是今年,未來五年甚至十年都不用老百姓出錢咯……
至於錢是哪裡來的,不知道,不清楚,彆問,反正夠。
要說為什麼隻是免稅而不能直接給老百姓發錢,媽的……免稅不就是發錢了麼,直接發錢物價嗖的一下就上去了,到時候金融體係崩了,怎麼的?人家因為錢太多弄個新鹹陽,這裡也弄個新建鄴不成?
吃飽喝足的三人來到了那個仍然被封鎖的區域之中,這裡有城防的士兵把守,但他們走進去時阿兵哥還要立正行禮。
走進去之後的場景可就跟外頭截然不同了,隻是一條街之隔,外頭車水馬龍,百姓陸續恢複生產生活,商家店鋪也都開始營業,孩童追著路邊的狗滿街亂跑,活脫脫一副顧盼生姿生機盎然之景。
街道上橫七豎八堆迭著不同年齡、性彆的屍體,原本流水曲觴的小池被染成暗紅色,水麵漂浮著大量還沒來得及處理的屍體,皮肉內臟到處都是,原本雕欄畫棟的房屋早已經化作一片廢墟,曾經隔絕種姓的高牆已經被掀翻,上頭還留著不知道是誰的血漿。
當時地上有雪還看不出來,但現在走上去滿腳都是暗紅色的泥濘,氣溫稍稍高一些就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道。
周圍一直有士兵和征調過來的工人在乾活,但他們一邊乾活一邊說說笑笑,仿佛這滿地的死人並非同類一般。
不過也是,老爺們從來也沒把他們當成過人,如今看來這不過就是一場報應,而對於報應來說,他們怎麼又能感同身受。
要知道放在以前他們這種人,走進這條街來都會被這些高門大戶中豢養的家丁打手打到鼻青臉腫。
而如今,他們就像是鏟垃圾一般將這些老爺太太們的皮肉從地上鏟起來,裝在運糞的車上,拉到郊外的田地裡埋下。
甚至他們還會討論那塊埋人的地明年一定能有個好收成。
夏林走上前在一座尚且完整的銅獅子麵前駐足了一番:“啊,這是齊國公府,我記得他。”
“鴻寶九年,齊國公密信丹術,通過黑市買來一百餘童男女,取其心肝煉丹。”夏林轉過頭嘴裡喃喃的說道:“服之,立斃。其子,世襲罔替。”
他一邊走一邊把這一家家一戶戶的所作所為的如數家珍,走了一路他便說了一路,等他到了街尾時突然轉身問馬周:“周兒啊,你知道我費了多大的力氣才把這麼多人攢夠人頭麼。”
馬周露出微笑:“從金陵新城開始籌劃的時候你就做好了準備吧,湊夠一座城。”
“哈哈哈,一座城。”
夏林從地上撿起一根斷裂的翡翠金釵,然後轉身將它狠狠的釘在了樹乾上:“我給過他們機會的。”
這句話無數次出現在了夏林口中,隻因他實在是憤恨,自己明明已經給了他們那麼多次機會,隻要他們肯改肯變通,不是不能談,非要鬨到這一步又是何必呢。
“這地方全部拆掉吧。”夏林環顧四周:“留下還能用的宅子,把這一大塊全部改成學堂,從啟蒙到入仕,我要看到每年有十五萬個人在這裡讀書。”
“你對教育還真是上心。”
馬周的話叫夏林停頓了一下,他沒有回頭隻是揚起下巴看著天空的朵朵白雲:“糧食能解決當下的問題,隻有教育才能解決未來的問題。你知道為何這次的暴亂能隨起隨落,沒有引發聯鎖反應麼?”
“為何?正好,我想了三天三夜也想不明白,為何那些暴民居然能聽指揮,你這也太神奇了,夏公。”
夏林哈哈大笑:“周兒啊,沒文化的暴亂叫暴亂,有文化的暴亂叫革命。不是暴民聽話,而是能聽話的人在引導暴民。民如潮而使之為渠,無溝渠則為泛濫。”
而就在此時此刻,景泰帝正坐在浮梁的“桑拿”裡頭,他頭枕著漂亮妹妹的光滑大腿,嶺南的荔枝玩命的造,旁邊還有一名風韻十足的女子正在拿著小銼刀給他修指甲。
他旁邊躺著的便是自家的三弟,他靠在那低頭看著最新版的金陵時報,嘴裡時不時的發出感歎之聲。
“皇兄啊,你說我們這般奢靡,不會到時候也被哢嚓了吧?”
“首先,度假的時候不要稱職務。你叫我大哥就行。其次,這個奢靡不是民脂民膏,是我把之前在這裡的宅子賣了才換來的錢,這叫投資所得。最後,我沒有欺男霸女也沒有強買強賣,這是正經的場子正經的地方,我操勞半生,花錢享樂一番能怎的?姑娘們,你們歡迎我否?”
“可歡迎了呢,陛下可是我們姐妹遇到過最好的客人了呢。”幾個姑娘說著便是銀鈴般的笑容。
其中一女子說:“我們本就是青樓女子,逃到了這裡之後又沒有其他的手藝,就隻是會伺候人,在這裡反倒日子過得安穩了許多。”
“誒,妹妹。若是有人想與你們顛鸞倒鳳,你們願意啊?”
“在這裡是不行的,就是嘛……”幾個女子嘻嘻的笑了起來:“若是真看對了眼,倒也不是不行,不過那便不是錢的事了。你情我願的,也算不得什麼醃臢事情。”
“好好好,這個好。”景泰帝忙不迭的點頭:“那今晚上我請幾位妹妹出去吃個宵夜啊。”
“陛下當真……”
幾個娘們兒說話的動靜的都酥軟了,要知道他們伺候的可是皇帝,能被皇帝看上,哪怕隻是露水姻緣可也是求不得的機緣。
“皇兄!”
“休假的時候不要稱職務!”景泰帝坐了起來:“有屁就放!”
三皇子歎了口氣,揮手叫那些輕浮女子退了下去,當屋子裡隻剩下他與景泰帝之後,他這才開口道:“大哥,我有些擔憂。”
“擔憂個甚?”
“你說,十幾萬兵馬,他夏道生一句話,便能叫兵丁將主將頭顱奉上。五姓七望在金陵的分支都叫他殺了個乾淨。若是有朝一日,他想稱帝……”
“我看你是在這裡蒸得有些頭腦發昏。”景泰帝搖頭笑了起來,看著弟弟就覺得他還是不夠成熟:“他若是要當皇帝,玉璽我雙手奉上,他還能保你我太平安穩,子孫安康。可是他不當皇帝,他他媽的是要我當個好皇帝你知道嗎,他逼著我走上千古名君的那條路。”
“而後呢?”
“而後……”景泰帝拎起水葫蘆在滾燙的石頭上淋下一瓢水,在漫屋的白霧和滋滋作響的動靜中說:“而後……而後……我也不知道,反正就這麼走唄,你我一輩子不都是被人推著的嘛。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朕不乾了,立個太子傳位給他,讓道生折騰我那傻兒子去。朕就與你一起在這開個大酒樓,要天下第一大酒樓,天天吃好的,還能勾搭隔壁酒樓老板娘。”
“陛下……您這誌向真高遠呐。”
“休假的時候不要稱職務!我再說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