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落下,經千百次鍛打、磨挫拋光的金屬陷入多重反光照射的聚焦處,視覺上沒有一絲阻力,有種反常的不真實感。
直到紅色緊跟著銀白的遊走軌跡滲出,遠在屋子另一邊的本尼身體前傾,發出仿佛第一次見血般的緊張吸氣聲。
庫普不記得昨晚有沒有描述過大致治療過程了。但無論有無事先說明,一位父親想到這樣的操作可能會重現在自己孩子身上,都不太可能保持鎮定。
很快,他也沒空胡思亂想了。
“紗布。”
思維轉動前,潔白的棉紡織物就被抓起,遞到伸來的手裡,如預演的那樣。
他甚至覺得無需提醒,隻要克拉夫特發出一個肯定或不滿的鼻音,他自然就會知道該遞上什麼。
紗布壓迫下,出血初步控製,可以見到被劃破的厚實頭皮切麵,額肌層在視野中輕微抽動,發出一股溫熱的鏽鐵氣味,勾起腦海深處初次使用頁錘的記憶。
剃光發青的頭皮被夾住、向兩側牽引,暴露下方骨膜,繼續切開、用刀背鈍性分離。
整個過程像撕下一層球麵上的堅韌覆膜,實際上也是如此。出血從分離處滲出,浮於表麵的被棉布擦拭吸乾,壓迫效果不佳的出血點由烤熱的細金屬絲燒灼凝住。
見到灰白色顱骨時,庫普瞄了眼沙漏,細小沙粒流走了三分之一。也許是因為這次打開的麵積更大,進度稍慢於理想狀態。
接下來上場的是希果家族提供的特製骨鋸,這東西讓操作看起來比用木工鑿文明了不少,但也不多,主要的提升在於效率方麵。
尤其是在醫生對顱骨厚度有明確預期的情況下,大大減少了用力過小或過重的顧慮,在令人煎熬的拉鋸聲中,緩慢而均勻地在骨麵鋸出一塊長寬約五指寬的方形骨板。
數分鐘後,骨板鬆動。撬片伸進縫隙,伴隨著細微的“哢噠”一聲,骨板被小心取下,放入煮沸冷卻的鹽水中保存。
打開頭腦的窗戶後,見到的就是老熟人硬腦膜,以往的血腫清除術就局限於這一層麵,而這次則要深得多。
頭部更小更薄的刀具被換上,十字切開硬腦膜,縫線固定邊緣、往四周翻開。
灰粉色、潮濕、溝壑密布的柔軟組織——額葉。至此,手術進入了真正意義上的腦部範疇,一切思想的中心,首次以鮮活的方式展示在麵前。
“做好準備。”克拉夫特低聲道。
儘管早有心理預期,那種感覺的出現依然令人不適。
反複地接觸沒有讓他脫敏,反而使得感知更加清晰,幾乎覺得自己能看到那種東西。
龐大、柔軟,像巨大的軟體生物張開,無孔不入地觸摸每寸空間,帶來介於引人作嘔和繁複華麗間的矛盾感受。
克拉夫特的動作同步地快了起來。光線難以企及的深部,能察覺到細微的搏動,那是血液動力源頭通過複雜血管分支在神經核心的映射,也警示著他們正在觸及血供豐富區。
到這步為止,即便在最近的助手位置上,也幾乎無法看清細節了。
操作主體已經換成不比鋼針粗多少的細鑷,分離著包裹大腦和顱底細小密集血管的組織,清出位置。
隨後,由細長手柄和寬平葉片的牽引器伸入,輕輕抬起腦組織,將額葉一點點抬起,露出下方空間。
“銀夾!”
話音未落,液體從光照盲區湧出,迅速地占據了術野一角。
不等庫普反應,克拉夫特直接將牽引器交到了他手上,空出左手來操作第二把鑷子,從器械盤中挑起所需物件——某個近似訂書釘形狀、但要小得多的銀質小夾。
右手所持鑷子已經探進黑紅模糊深處,鉗住根本不可能被看見的出血點,液體蔓延頓時停滯。
銀夾順著細鑷滑入、固定夾閉。棉條緊跟上,吸乾剩餘滲血。
“還好,是條小靜脈。”
僅僅兩橫指的額葉抬高距離,耗費了之前所有工作數倍的時間,沙漏在不知不覺中翻轉兩次,手術時間過半。
雙手開始顫抖,左臂尤為顯著,隻能抓住穩定的時機間斷進行,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已經不太適合精細操作了。
所幸這裡隻有一個半人能看到他在乾什麼。
汗珠不住從發際滑落,刺痛角膜。克拉夫特乾脆閉上了眼睛。無需提醒,極限正在逼近,在某個能感覺到的節點等待著他。
牽引器再次被交給助手,克拉夫特雙手持鑷,伸向那塊術野最深處、潛伏於蝶鞍中的灰白色瘤體。
它劫持了控製分泌調控的垂體,竊取其功能實現自身目的,用不及體重萬分之一的質量,控製全身性變化。
切少一分會複發,切多一分損傷垂體,死得更快。
如果在這裡主刀的是一個普通人,哪怕是個經驗豐富的老手,那也注定要失敗了——不,在同等條件下,可能連這一步都做不到。
但在這裡的並非常人,手術最難的步驟對他而言已經完成。
“穩住,準備。”
如昨日練習預演,精神體主動接觸盤踞其中的那份痛苦,困頓折磨噴薄而出,叩擊理智防線,本能地想要撕碎分隔現世與彼岸的帷幕。
而手術所要做的恰恰相反。他要控製這份痛苦的顯化,將撕裂層麵的力量塑形,像河渠控製洪水那樣,使其化為涓涓細流、精準導入所需位置。
癲狂與理智、宣泄與控製的博弈,他又一次獲得了勝利。
一道極為精準的裂痕誕生在恰到好處的位置,分開瘤體與垂體的界線、生與死的界線。
鑷子夾住瘤體,輕鬆取出、放在盤中潔白的紗布上,黃豆大的小棉球遞往創麵壓迫止血,整個過程在一息之間完成,快得像劍客決出勝負的瞬間。
病患狀態呼吸平穩,狀態良好,正處深睡中。
第四次翻轉的沙漏已近尾聲,一場幸運的手術。克拉夫特甚至還有最後的精力仔細縫合硬腦膜、裝回骨瓣,把位置交給庫普縫合頭皮再斷開精神感官。
或許是成就感,也或許是腎上腺素的回光返照,副作用和疲憊的驚濤駭浪中,他依然穩穩站在手術台前,直到天花板以奇怪的角度闖入視野。
明天就要高考了,在此特彆祝福各位考生考試順利。另外,有誌於報考臨床醫學專業的,最好三思而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