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渡真君依舊保持著雙手持卷姿勢,一動不動,但一層乳白色的光幕展開,擋住了少年的拳頭。
對此,李追遠並不感到意外,因為這裡的黑與白,表麵上看起來是功德的汙染與洗白,實則是普渡真君與孫柏深的角力。
少年沒練武,他拳頭的攻擊力本就不大,但少年拳頭上附著的業火,卻在對這片阻擋自己的白色光幕進行灼燒。
普渡真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李追遠:“當然知道。”
普渡真君:“想想後果。”
李追遠:“多你一個不多。”
普渡真君:“回頭是岸。”
李追遠:“我不信佛,更不敢信你。”
普渡真君先前給李追遠開過一個極誘人的條件,少年相信,同樣的條件,祂肯定也給殿門外那些被封印至今的真君大人們開過。
無垢的存在,並不意味著不會去乾醃臢事,隻需將一切痕跡掩埋,那自然就聖光依舊。
李追遠不願意賭,賭自己看見對方曾做過的醜事後,對方仍願意放自己離開,去期待對方的慈悲為懷。
因此,要想掌握自己的命運,那就隻有這一條路可以走。
至於祂所說的天譴,李追遠還真不怕。
有過上次利用酆都大帝出手的經曆後,李追遠算是摸清楚了天道對這類特殊存在的態度。
自己越是去直麵祂們、挑戰祂們,天道隻會越高興。
這應該就是這一浪,江水給自己提前溫柔鋪墊,給予這麼多從容的原因。
雖然早就預判到,江水這次會給自己來一個大的,但直到下到這片海底前,李追遠也沒想到,江水這次竟然會給自己推來一尊菩薩。
這,就是自己被特殊關照下的走江!
普渡真君身上的白光,忽然又一次大綻,不僅將李追遠覆蓋進去的同時又把殿內的光亮重新調高,更是將殿門外的黑白分界線,不斷向外擴去。
然而,剛擴出去沒多少,就再次被黑暗壓了回來。
外麵的那些真君大人們並不受影響,真正因此產生變動的,隻有當年持棍衝在第一個也是距離大殿最近的——曆猿真君。
普渡真君:“猴頭速速醒來護法。”
曆猿真君塵封的眼眸裡,浮現出了冷冽的精光,周身的黑色毛發立起,龐大的身軀,開始前進,它正在試圖強行穿過這條黑白分割線。
鮮血自其身上不斷溢出,將黑毛染紅,身上的甲胄也出現了龜裂,不斷脫落,猴臉的傷疤重新破開,皮開肉綻。
但它依舊咬著布滿血絲的尖牙,承受著無比巨大的痛苦,前進!
在孫柏深的記憶畫麵裡,魏正道曾建議過孫柏深早點把這猴子做成猴腦羹。
魏正道瞧出了小猴子腦後長反骨。
他們這類人,自己沒人性,卻因此能把彆人的人性與獸性看得更為精準清楚。
當年,猴子反叛時衝在第一個;現在,當局麵有變時,它依舊站在對立者的位置,再次前衝。
譚文彬:“準備。”
即使是到現在,譚文彬也不清楚這裡的真實情況是什麼,但他知道,不管小遠哥現在在做什麼,他都得帶著夥伴們,幫小遠哥攔下一切外部影響。
潤生的氣門開始不斷開啟閉合,他閉著眼,努力找尋著先前與守門真君戰鬥時的那種感覺,這樣,興許可以不用從頭開始重新蓄勢。
陰萌已經準備好了毒罐,指尖在諸條捆綁著毒罐的線繩上不斷調撥,做著最後的隨機排列組合。
譚文彬肩上的兩個孩子都瞪著眼、嘟著嘴、攥著兩隻小拳頭,隨時準備跟乾爹上。
林書友手持雙鐧,站在了自己位置。
譚文彬:“阿友?”
林書友:“我在!”
林書友沒起乩,但就算沒起乩的他,又不是不能打架。
曆猿真君身上的鮮血越來越多,身上多處創口都已顯露出白骨,但祂前進的步伐並未放緩,哪怕是褪下一層猴皮,祂也一定要進來!
因祂身上還殘留著黑暗,所以不能進攻接觸,要不然容易被拉扯進黑暗中,故而隻能等祂徹底出來時,惡戰才會爆發。
終於,曆猿真君出來了。
它仰頭張嘴,發出一聲咆哮,看向蓮花台上坐著的孫柏深時,猴子眼裡,滿是怨毒與憎恨。
“你,早就該死了!”
緊接著,猴子的目光落在了正與普渡真君對峙的少年身上。
“冥頑不靈,以下犯上,當殺!”
猴子直接無視了攔在它麵前的潤生等人,它也的確有這底氣。
隻見猴子將那浮現出裂紋的棍子在手裡一攥,刹那間,震音傳出,受煎熬的不僅是耳膜,仿佛心臟此刻都被猛烈一擊。
譚文彬舔了一下嘴唇,果然,猴子先前路上說的沒錯,守門真君,應該真就是諸位真君裡最弱的那一個,而猴子,也的確是真君裡最強的那一撮。
哪怕先前因穿過黑白分割線而身受重傷,可它所流露出的力量氣息,依舊無比可怕。
這就是初代陰神前端戰力的表現,和增損二將祂們不同,初代的真君大人們,擁有自己的肉身,可以不受乩童身體的限製,將自己的真實力量完全發揮出來。
譚文彬:“潤生……”
還沒等譚文彬下完命令,潤生身上的十六道氣門,就已全開,氣勢迅猛攀升。
一上來就揭自己底牌顯得很不明智,但潤生已經感知到,要是不氣門全開,自己怕是擋不住對方的一棍!
以戰蓄力,那也得看對手是什麼強度,超出自己應對範疇的對手,根本不可能給自己蓄力的機會。
猴子低下頭,看向了潤生。
怕是隻有此時的潤生,才能有資格,入一入它的眼。
猴子動了,幾乎是轉瞬間,它就出現在了潤生麵前,一棍落下!
“砰!”
潤生舉起黃河鏟,擋下了猴子的這一棍,同時他體內的鮮血快速溢出,一瞬間,就把自己變為與猴子一樣的血人。
猴子嘴角露出獰笑,繼續施加力量,將棍子下壓。
潤生的膝蓋開始顫抖,不受控地漸漸彎曲,重心也被越壓越低。
要知道,潤生是雙手持鏟,猴子是單手握棍。
氣門全開的潤生,在第一個照麵下,就完全落入了下風,而猴子,甚至還未用出全力。
“禦鬼術!”
譚文彬也果斷孤注一擲,他的雙眸化作黑色,頭發向四周飄揚的同時,腳尖也隨之踮起。
猴子微微側過頭,不屑道:“雕蟲小技。”
原本的譚文彬,身體一陣扭曲後化作黑灰消散。
可當真正的譚文彬自猴子身後浮現時,猴子空著的那隻手,馬上抓了過去,直接將譚文彬喉嚨扣住,隨即一扭。
“哢嚓……”
譚文彬再度消散,猴子的手裡,出現了一張被扭曲的紙人。
小遠哥那裡秘籍存貨非常豐富,那些高端的,譚文彬自知沒那個能力去學,但他也沒閒著,著重於研究那些實用性高的小術法。
不知道多少個夜晚裡,譚文彬坐在台燈下,督促著自己的倆乾兒子,好好學習!
“噗哧……”
一雙長長的翠綠色指甲,刺入了猴子的下腰位置,譚文彬成功完成了偷襲,可當他正欲準備順著這個傷口,將猴子這塊骨肉徹底撕開時,傷口竟然猛地收縮,連帶著那裡的黑色猴毛也順著其手臂纏繞了上來,將其禁錮住。
猴子居高臨下看著譚文彬,左手握拳,砸了下來。
就在這時,林書友飛身而起,手持雙鐧,砸向猴子腦袋。
本該砸向譚文彬的一拳,順勢改向,朝著林書友砸去。
“砰!”
林書友哪怕有雙鐧在手以做格擋,可從對麵傳來的強大力量,還是將其狠狠擊飛出去,他後背重重撞在了大殿內的柱子上,緩緩落下。
鮮血,不斷從其嘴裡湧出,努力想撐著站起來,卻發現根本做不到。
麵對這種級彆的對手,單憑普通人的功夫去應對,實在是太過單薄。
猴子再次握拳,準備砸向譚文彬。
卻在這時,譚文彬竟然脫離了它的束縛,雙手離開了它的身軀,他十指鮮血淋漓,這是將十根指甲,全部留在了猴子體內。
麵對猴子的拳頭,得以脫困的譚文彬並未選擇躲避,而是雙手交叉結印的同時,猛然抬頭。
“啊!”
兩聲怨嬰的鬼嘯,化作詛咒對著猴子激發而出。
猴子同樣張開嘴,回應以咆哮:
“吼!”
怨嬰的詛咒之力被瞬間衝垮,倆孩子如遭雷擊,可無比痛苦的同時,依舊本能地伸出雙臂抱緊譚文彬的頭,確保乾爹不會被猴子的咆哮衝擊到大腦。
“嗬嗬……”
猴子發出暢快的笑聲,封印煎熬這麼久,一出來,就有這麼多盤開胃小菜等著自己,確實有趣。
可正當猴子打算再次對著譚文彬出手時,忽然覺得自己手中棍子開始上移。
原本幾乎要被它以單手之力下壓到快要跪下的潤生,竟在此時立起膝蓋,繃緊身子,更是將鏟子舉起,將它的棍子給頂了回去。
氣門全開的時間有限,但並非意味著氣門全開時就不能蓄勢。
鮮血不斷溢出的同時,又在快速被氣門吸回體內,潤生現在耳朵裡,全是自己心臟迅猛跳動的聲音。
潤生奮力一舉的同時,又向前一推。
猴子的棍子被徹底頂開後,又向後退了一步。
而這時,譚文彬的印,終於結好了,先前的詛咒是怨嬰自己發出的,不用他來籌備。
“砰!砰!砰!……”
殘留在猴子身上的十根指甲,全部炸裂開。
猴子剛剛就有些不穩的重心,再次加劇,不得不再次後退一步。
潤生抓住這一機會,手中鏟子對著猴子連續拍去。
猴子一邊退一邊以棍子格擋,竟被潤生以這種一往無前不要命的氣勢,給一連逼退了十幾步。
“吱!”
猴子神情猙獰,它無法允許自己被這種角色壓到如此境地,當即單腿後蹬,徹底穩住身形的同時,反手一記撩棍。
“砰!”
對拚之後,潤生身體控製不住地向後滑行,在即將向後倒下時,他腰部猛地發力,改為向前,以鏟子撐地,艱難穩住身形。
猴子伸手,將腰間的指甲一根一根拔了出來,再隨意丟到一旁。
眼裡的輕蔑漸漸退去,它身子前傾,重心下壓,棍子側舉,鄭重擺下架勢:
“鬨夠了,該清場了。”
柱子下麵的林書友,幾次使勁想要撐著站起來,卻都在半途失敗。
他死死咬著自己嘴唇,有些不甘心,那隻猴子的體魄實在是強得嚇人,若是自己能像過去那樣正常起乩,那夥伴們的情況應該能好很多。
哪怕這種儘揭底牌的方式無法維係太長時間,但隻要能撐到小遠哥那裡結束,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可沒法起乩的自己,作用真的太低,那種眼睜睜看著同伴陷入艱苦鏖戰自己卻無法正常參與的境遇,讓林書友無比憤怒。
李追遠是能理解白鶴童子的,因為他知道全盤情況,曉得童子在守門真君那裡能出手,就已經很不錯了;現如今,就在普渡真君也就是菩薩分身麵前,童子不敢出手,是真的情有可原。
但林書友的想法就比較簡單直接,也鮮有人能在此時去保持什麼理性:
“童子,我現在有點後悔當官將首了。”
……
孫柏深無法動,普渡真君也無法動。
但後者不能動,並不意味著祂沒有其它辦法。
當白光將李追遠籠罩後,一股可怕的意誌直接傾軋了下來,你的心防像是變得根本不設防,被對方以洶潮之勢,無孔不入。
一片虛幻意識,逐漸凝實。
普渡真君的身影,出現在了一座稻田裡。
前方,是一棟長條形的二層樓,東西兩側加平房。
“看來你心中,尚有美好一麵,這家鄉田園……”
普渡真君閉上嘴,抬起頭,二樓露台上,出現了少年的身影。
少年身上全是鮮血,屋子裡所有人剛剛都被他給殺了。
在普渡真君剛剛布置好這幻境,其本人也是剛進來時,就已完工,效率之快,簡直匪夷所思。
李追遠雙手插在褲袋裡,就這麼看著下方田野裡站著的普渡真君。
少年的心智本就比常人堅毅太多,加之又經曆過夢鬼那一浪的磨練,既然能分得清真假,那這些假人殺起來,內心根本就毫無波瀾。
李追遠:“老掉牙的套路了,能不能換點新鮮的?”
普渡真君:“你的六根,可真清淨。”
李追遠:“我猜猜,下一句是不是,我與佛有緣?”
普渡真君:“生而入空門者,不知何為空門,生而斷紅塵者,不知何為紅塵。你與佛,天生無緣。”
李追遠抬腳往前踏出,明明走出了露台範圍,卻並未摔落下去,反而引得四周的環境產生了交錯扭曲。
連帶著普渡真君周圍的稻田,也發生了變化,從掛滿稻穗的稻子,變成了紅得妖異的彼岸花。
普渡真君:“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可放心,你身上因果太重,我不會掩埋你。”
李追遠:“但你會掩埋這裡。”
普渡真君麵露慈祥的微笑。
李追遠:“可你還答應把這裡的一切給我的。”
普渡真君:“官將首,你不是已經不問自取了麼?”
聽到這句話,李追遠停下腳步,他忽然笑了。
“我明白了,你能感知到真正的‘你’所做的事,但真正的‘你’,卻無法感知到你的存在。”
普渡真君笑而不語。
李追遠:“不對?那就是說,是你不敢讓真正的‘你’感知到你的存在,因為在真正的‘你’眼裡,你也是需要被徹底掩藏的汙點!”
普渡真君臉上的笑容斂去。
李追遠:“真狠。”
普渡真君:“有些事,是你不該接觸的,我已給過你機會,是你自己不珍惜。”
李追遠伸手指了指四周不斷交錯變化的環境:
“你要是能動,應該能很輕鬆地殺死我,因為我沒練武。但你現在不能動,我可不信,你能在這裡,殺死我。
如你所見,我的心防裡,沒有破綻,以前倒是有,可惜你來晚了。”
在自己去過京裡,在報亭那兒給李蘭打去電話後,自己最後一點內心破綻,也被彌補了。
普渡真君:“不然,越是乾淨的地方,也就越容易臟。”
李追遠:“哪裡臟了?”
普渡真君攤開右手,一朵青蓮緩緩自掌心綻放。
頃刻間,周圍的環境不再是鄉村田野,而是定格成了一片陰森鬼域。
普渡真君:“你既與佛無緣,那便是魔根深重。”
李追遠:“不聽你的話就是魔?另外,再提醒你一聲,你的時間,不多了。”
少年抬起頭,空中的烏雲開始翻滾,這是自己現實裡的掌心業火,將要燒到這裡來了。
普渡真君:“沒有人的內心是毫無破綻的,如若沒發現,那就給他製造出一個破綻。”
“製造一個破綻?”
“我將給你製造出一個心魔,再讓它來取代你。”
普渡真君手掌一台,青蓮飄飛而起,燃起詭異的青色火焰,真君吟誦道:
“青蓮降世,壯汝心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