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老師太一句話,聶釗滿心以為老爹今晚必嗝,在這間病房還擁有兩間陪床臥室的情況下都沒去睡覺,先是在床邊坐著,後來轉到沙發上,一夜到天亮。
話說,為什麼久病的人會既怕死,但又求死。
就好比聶榮,一開始他的身體還有活力,躺久了褥瘡纏身,他痛。
漸漸的陽氣不足,他還幻聽幻視,會覺得身體的不舒服是在被火燙燒,被油鍋煎煮,他隻要閉上眼睛麵前就是地獄場景,他甚至能看到牛頭馬麵拉著自己下油鍋。
到了這種時候,有錢人的兩件套,做法事和捐款,以便消業障。
也許是持續做的水陸法事起了作用,但用醫學解釋的話,就是他身體的各種器官大部失能,水腫麻痹了他的痛感,但總之,聶榮這一夜清淨無夢,安睡到天明。
一早醒來,側首看到小兒子和衣蜷縮在沙發上,睡得那麼香沉,他雖然被紙尿褲壓的喘不過氣來,卻也沒有動,更沒有喚旁邊陪床的男護士,就隻默默捱著。
年輕的時候,日子都是走馬觀花,而當躺在病床上,隻能回味,隻能咀嚼往事時,聶榮驚訝的發現,自己確實虧聶釗良多。
就好比,他突然想起來,一歲前的聶釗特彆愛哭,總是一夜夜往天亮嚎,而當時因為韓玉珠病的特彆厲害,一直在住院,聶榮又要接手太多業務,被兒子吵的發煩,甚至有一回,三更半夜,他從奶媽手裡搶過聶釗重重摔在床上,差點摔死。
但他直到此刻才突然想起來,有一回他偶然看到奶媽換尿褲時,聶釗整個小屁屁都是紅的,他也隨口問過奶媽一句什麼原因,奶媽當時說是胎毒,是天生的。
他也不過罵了一句:“真是個孽障,害了他媽不說,自己也不爭氣。”
但直到今天,直到此刻他才恍悟,是因為奶媽太懶,懶得起夜給他衝奶,也懶得給他換尿褲,小小的聶釗生在有錢人家又如何,無人監督奶媽,他被沉重的尿褲壓著身體,捂的小屁屁又癢又疼,他還饑腸轆轆,他就隻能不停的哀嚎不停的哭。
而他那麼愛媽咪,留戀媽咪,也是因為當韓玉珠在時,奶媽就不敢偷懶了。
老人小孩兒,都是需要人照顧的,那照顧和金錢無關,關乎愛。
而他總在抱怨聶釗不肯親近他,卻直到現在,才想起三更半夜,那小小的嬰兒哭到嗓子沙啞,總算盼來了爸爸,卻被爸爸叫囂著要摔死,扔在床上時的恐懼。
他也總覺得虧欠了聶耀,但那時的聶耀被梅潞悉心嗬護著,可什麼都不缺。
他沒給過從小就處於饑寒與驚懼中的聶釗一分的愛,又何談回報?
以及,聶榮突然感到害怕,也沒來由的心虛。
因為如果不是三歲前的嬰兒沒有記憶,要聶釗還記得那些往事,隻怕會更恨他。
因為要換尿褲擦身,值夜的是個身強力壯的男護工,就睡在陪床上。
感覺病床上有動靜,他立刻坐了起來,但聶榮揚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不要動。
聲低,他說:“讓阿釗多睡會兒。”
不過隨著有人說話,聶釗也立刻就醒來,坐起來了。
一看表,見已是清晨六點鐘,他對護工說:“我得走了,有事隨時call我。”
他盼老爹咯噔,但當然沒想著在小事上折磨他,所以吩咐護工:“勤換尿褲勤擦身,還有,什麼藥能叫他不痛,就不要限量了,儘管用。”
護工跟他出來,一路相送:“聶主席您可真是,至純至孝。”
聶釗默了片刻,打電話給安秘書:“辛苦你早起,喊個記者來,一個就好。”
保鏢們在外間床上休息呢,看聶釗出來,護送他進電梯,而他打著哈欠,直接摁了一樓,附近有家蛋撻據說好吃,其實保鏢也可以買,可他執意自己去,又叫宋援朝陪著他,出了醫院,走不了多遠就是蛋撻店了,這時也才剛剛開門。
突然,側麵有人喊:“聶主席?”
聶釗側首,見是個皮膚黝黑的中年男人,點頭:“早。”
男人舉起相機,宋援朝想擋,聶釗擺手,他快速拍了張照片,並豎起大拇指說:“我看到您從醫院出來,熬夜陪床了吧,是來給太太買蛋撻的?”
其實隻要沒有黑手於背後推動,攪渾水,社會治安就能好起來。
如今沒了鬼頭昌,張子強那種大綁架犯,大老板們的防備心也就沒那麼強了。
而且大老板們是需要曝光的,登上報紙,與企業就是免費的宣傳。
聶釗說起兒子,忍不住一笑:“是我家崽崽愛吃。”
記者舉著錄音筆:“白日工作,通宵陪寢,天亮還不忘給崽崽買早點,聶主席,您可真是香江男人的典範,24k金大孝子,24孝好老公,寵崽狂魔。”
彆的都好說,24k金大孝子,宋援朝心說他確定?
聶釗等著蛋撻店開門,並跟記者聊了起來:“陪床是我太太安排的,不得不從。”
記者舉著錄音筆點頭,又說:“聶太昨日揭幕了電子展,晚上還被記者拍到攜友逛蘭桂坊,竟然還有心提醒先生您上醫院,行程滿滿,都不忘孝心了。”
聶釗一愣,心說他太太昨晚竟然帶著韓國來的大小姐逛蘭桂坊了,那兒子呢?
但他當然有涵養叫記者看不出他的驚訝,並說:“我家太太原來一直居於幕後,但在聶氏的發展中,大多決策都是由她來做,以後會逐漸轉向台前。”
記者點頭,一邊錄音,一邊記提綱:“所以聶太不是您的內人,而是拍檔?”
聶釗說:“是最佳拍檔。”
就在這時蛋撻店的門開,熱乎乎的,新鮮出爐的蛋撻,他要了兩打。
他手裡向來少拿現金,都是支票,現金得由宋援朝付。
付完款,車也來了,他把一打給了宋援朝:“給阿涵帶著。”
他要上車,又回頭看宋援朝,宋援朝沒有安秘書的眼,也在一本正經的看老板。
還好這時隨著唰的一聲,一輛寶馬停下,安秘書下車:“劉記者早啊。”
攬過記者拍肩問候,順手塞個紅包:“辛苦你早起,買茶水啦。”
宋援朝一開始,真以為記者是偶遇的,心說這記者大清早的,也夠勤快。
心裡還有點美滋滋,他老板破天荒頭一回儘孝,就被記者全程拍到。
上了車他才恍然大悟,記者不是偶遇,而是安秘書召來的。
但不對,昨晚安秘書應該不知道老板在醫院陪床,而且怎麼就能趕得那麼巧?
所以是捧著蛋撻還在後座上打哈欠,一臉嬌弱的他老板吧。
宋援朝大概了解他的心思,巴不得老爹早點去,估計昨天還在佛前許了願。
陪了一晚上,最終人沒嗝,他覺得有點賠本,就塑造孝子人設挽回一下?
要知道,大家都是人,而且車上每個人的腦袋都比聶老板的要大點。
尤其宋援朝,大臉盤子國字臉,要比頭,他更勝一籌,可怎麼聶老板那並不格外大的腦瓜子裡,裝的彎彎繞就那麼多,他的心機也那麼深呢,到底怎麼回事?
但當然,最遲今天下午,電視台就會誇他是24k金大孝子了。
雖然沒能送走老爹,可他昨晚的夜熬的很值了。
遠洋航運已到最後,清艙盤點階段了,所有董事齊上陣,聶釗當然也是。
回家,把蛋撻交至廚房,他先去看兒子,小家夥還睡著呢。
悄悄摸進臥室,見太太也還睡著,聶釗苟苟祟祟溜進衣帽間,但並沒有找到太太昨晚換下來的衣服,於是轉出來,又到靠陽台的小起居廳,看沙發後麵,也沒有。
於是一路苟苟祟祟進先洗手間,看臟衣簍,好吧,太太的衣服在這兒。
他拿起來聞了聞,還好,隻有淡淡的香水味,沒有太多酒味。
就算他們現在還不計劃再要隻小的,聶釗最知道了,喝酒傷身,不想太太喝太多。
但是不對,她穿的白襯衣,怎麼衣領上有口紅了?
蘭桂坊就算有牛郎,頂多塗個唇膏,不塗口紅的,那這是誰的口紅?
難道是韓國來的那位大小姐的,女孩子一起出去,也能玩得那麼開心,那麼花嗎?
但當然,如果是某家的先生出門,太太搜到衣領上有口紅,必有一場大鬨。
可是太太衣領上有口紅,叫聶釗怎麼好鬨得起來?
但當然,從昨天起,聶釗就確定他太太是愛他的,於彆人都是欣賞。
女性之間嘛,關係好點也是正常的。
他急著要去上班,匆匆衝個涼再換身衣服,今天走得急,邊下樓邊拿著剃須刀刮胡須,就連領帶都忘了拿,幸好今天明叔值早班,於樓梯碰上,上樓幫他拿了來。
聶老板近幾年脾氣也是好了,把剃須刀丟給明叔說:“你又何必起那麼早?”
明叔彎腰,笑著說:“年齡大了瞌睡少,而且您走了,我也就休息了。”
他的皮鞋都是係鞋帶的,他伸腳,明叔鞋拔一轉,繼而幫他係好了鞋帶。
一個中年男傭遞過公文包,他提上出來,正欲上車,卻見宋援朝伸了一下手。
聶釗順著他的手看過去,謔,好精神一個年輕人,還是軍人,站在車側。
見聶老板看他,這年輕軍人上前一步,立正。
宋援朝介紹說:“大陸先遣連的趙營長,說是有事找您。”
這才七點鐘,而且先遣連隊非緊急任務,是不會出軍營的,再說了,什麼事找他?
聶釗伸手:“趙sir是吧,您好。”
對方不止精神,還有一身騰騰的殺氣,一把捏的聶釗差點跳起來。
這人說話語速也特彆快:“蘭戈上校準備於今早九時前往電視台,錄製道歉視頻,上級指示,就按觀禮名單的順序來邀請現場禮賓,也不知是否冒昧。”
就跟聖誕節的女王講話一樣,道歉當然是直播形式,現場也會邀請嘉賓觀看。
聶釗看表:“我們夫妻會一起,並按時前往,也謝謝您的邀請。”
趙營長再握手:“謝謝您支持我們的工作。”
他來,當然開的指揮車,也還有彆的嘉賓要請,上車就離開了。
聶釗抬手,心說手好硬的年輕人,把他手都捏青了。
九點鐘的話,他趕緊回公司,盯一下工作,然後到現場,再跟太太接頭吧。
就好像陳柔頭一回見趙營長都不禁要驚訝,好優秀的年輕人。
聶釗望著海岸線上,清晨,剛剛升起的第一縷陽光,也驚訝大陸軍方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