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雷亞斯府邸。
有腳步聲從三樓的樓梯飄了下來。
落腳很輕,腳尖先著地,腳後跟才緩緩接觸到木質台階表麵,複而踩實。
儀態滿滿。
“少夫人,早上好。”
“早上好,麗娜小姐,夫人的早點如果準備好的話,先不要急著送上去,夫人剛剛入睡沒多久,麻煩卡著中午時間送去吧。”
“好的。”
“少夫人,早上好。”
“早上好,威爾斯管家先生,外麵有人拜訪麼?”
“還沒有。”
“菲利普老爺昨晚去科維斯府上做客,並未返回,晨間還請代收一些信箋和請帖,送到二樓的書房,麻煩了。”
“明白。”
白色裙擺伴隨著腳步挪動,裙擺末端邊緣的褶皺花瓣設計彼此拍打,仿佛盛開的夏花。
一路上的女仆們和管家的心情也隨著這柔和軟糯卻咬字清晰,俏麗卻又顯得沉穩的嗓音中綻開。
兩年的時間改變了很多。
啪嗒一聲,一身素雅白裙的希露菲停在大門前,偏頭透過窗,紅色眼瞳看向窗外。
門口,還沒有來自於愛麗兒府邸的馬車而來。
希露菲垂眼看著鞋麵,靜靜等待。
距離上次與愛麗兒坐在馬車中前往對方的府邸之時,又過去了半年時間。
希露菲小臉清瘦,及腰的頭發乾練地盤在腦後。
但是,此前臉上總帶著那種若有若無的愁緒已經完全消失了。她的唇邊帶著和煦的笑意,斜眼看了一眼門旁負責開門的女仆,對方臉一紅低下了頭。
“要要開門麼,少夫人。”
“稍等一會兒,列蕾。”
“好的。”
不僅僅是希露菲本人,伯雷亞斯府邸的女仆和管家也經過了一輪大換血,目前的新人是被麗爾層層選拔而來的。
初來乍到之時,他們看待這位所謂的少爺夫人時,雖然表麵恭敬,但內心深處還是瞧不起的。
長耳族,一頭怪異的白色頭發,個子矮小,沒有任何威儀,還出身貧寒
怎能有資格做伯雷亞斯的少夫人。
聽說其父母還是獵戶。
這種人怎麼會是‘那位’的未婚妻?
無非是運氣好碰著了‘那位’流落在外,而在‘那位’失蹤後,誒爾克爾家的大小姐沒辦法與伯雷亞斯正式定親,恰逢伯雷亞斯家缺人,湊了個好時候罷了。
要知道,往常他們服侍的貴族都是阿斯拉的一些成名已久的大貴族,家族底蘊最次也有兩百年的曆史,其中年輕一輩的少爺小姐們也都十分傑出,接受過亞爾斯最高學府的高等教育。
怎麼能看得上這種鄉野之輩?
說來,‘那位’也是個異類。
亞爾斯第三代貴族繼承人最耀眼的星,千年難遇的水神流天才,伯雷亞斯鐵之心新生之翼。
儲君之爭的一手導演第二王子落敗,為第一王子增添聲勢,還將自己在上一代權利之爭失敗的生父扶正的格雷拉特之狐。
亞爾斯所有適齡貴族小姐朝思夜想的完美婚戀對象。
豁,竟是跟其他貴族家的繼承人完全不同,是頂天的重情重義之輩?
離不離譜,奇不奇怪?
還有比這更為完美的人?
這名為希露菲葉特,成天麵容憔悴的少夫人是誰啊?她也配?
——這是他們在入駐伯雷亞斯前半年藏在心中的所思所想。
甚至有些頗有姿色的女仆看著希露菲咬碎了牙,嫉妒得要發狂。
她都行,我們也行啊?
怎麼就是她運氣好呢?
然後,這種觀點在之後的一年多的時間內,被迅速粉碎。
希露菲葉特少夫人,她完全值得。
她真的很特彆。
是那種能以一己之力將家族所有事物處理得完美,讓管家都自慚形穢實乾型完美女性,真不是那些端著架子坐在後花圈喝紅茶的貴族女眷。
若是僅此而已也就算了。
她甚至還能遊走於儲君之爭中,在大老爺南下、老爺事務繁忙之際,分擔一部分的家族交際場合的家族職責,個子不高,但行事妥當,嗓音不大,總能麵對那些大人物保持不卑不亢與足夠的自信,維護伯雷亞斯的尊嚴與體麵。
最重要的是,她能清晰地記得家中七十二位下人所有人的名字,以及大家負責的內務範圍,且在每次仆人發生一些潛在的矛盾之時,以高超的處理手腕將家中下人關係處理妥當。
哪位貴族少爺小姐們能做到這點?
除了容貌方麵不及愛麗兒殿下,和受製於自己無法抉擇的貧苦出身。
她簡直就是完美的伯雷亞斯家的少夫人!
門內,希露菲靜默不語,戴著笑容的麵具,雙手垂落身側,思索著最近王都儲君之爭的變數。
忽然,窗外傳來了馬車車輪的軲轆聲。
她側眼看了眼伯雷亞斯府邸之外的轉角處疾行而來,印有王都徽章的馬車。
偏頭:“麻煩列蕾去準備魔導車,速度快一點,我馬上出來。”
女仆點頭,也不問為什麼,打開門便衝了出去。
希露菲默數十個數,快速開門走了出去,一路來到自家魔導車旁,隨即腳步一頓,有些詫異地轉頭看著府邸大門前停下的兼容華貴的水晶頂棚馬車。
愛麗兒不等仆人掀開車簾,從馬車內跳了下來,急急走到門口,呼喚她的名。
“希露菲,早上好。”
希露菲神態恢複如常,點頭致意:“早上好,愛麗兒殿下。”
愛麗兒看了眼希露菲:“這麼早你是有要緊的事麼要出門麼?”
希露菲看著她凝重回道:“王宮的事我聽說了,昨夜菲利普老爺夜間受邀出去,與此事相關。”
愛麗兒一滯,麵上還是和煦的模樣,可嗓子卻隻感發乾:“是兄長那邊麼”
希露菲搖頭:“不是去麵見第一王子,而是受一些想要依附伯雷亞斯的貴族邀約,您知道的,涉及到很多產業方麵的利益交換。”
愛麗兒聽了這話心中鬆了口氣,隨即卻又覺得自己十分虛偽。
分明這幾天總是想告訴伯雷亞斯家放棄支持自己,切斷與自己的任何關係,但真當這件事要發生了,卻又覺得十分不安與不甘。
思緒翻湧之間,希露菲卻是揮手示意女仆駕駛魔導車停回後院,來到了愛麗兒的身旁,扶著她的手,將愛麗兒柔和地拉到了對方的馬車之中。
將愛麗兒摁在座位上,她低聲開門見山道:
“之前的建議公主殿下考慮的怎麼樣了?”
愛麗兒進入封閉空間,神色繃不住萎靡了下來,她看著希露菲勉強一笑。
“以留學的名義逃往北邊,沒有用的,兄長登臨王位後,他即便放過我,我這輩子也無法回到亞爾斯了。”
希露菲點頭:“那就隻剩下去拜訪龍神奧爾斯蒂德,贏得他的支持,這條路可以走了,這樣就先去尋找賽輪特·賽文斯塔小姐,請求對方引薦了。”
愛麗兒失魂落魄地點頭。
“此前已經讓雷迪克旁敲側擊提過很多次,甚至這些天他拍著胸脯噶告訴我一定可以成功,但迄今為止對方還是沒有鬆口,每次都顧左右而言他。”
希露菲不置可否,麻利地掀開車簾,囑托車夫往魔法大學的研究所方向而去。
車輪聲軲轆軲轆再次響起。
直到此時,愛麗兒才反應過來。
“希露菲你不是有要事出門麼,不用陪我,我自己可以”
“第一王子的邀約函昨晚已經到府上了。”希露菲抱著自己的裙子下擺,邊落座邊說道。
愛麗兒的話語聲戛然而止,便見希露菲轉頭對她笑了笑。
落在處於生死危機中,麵上安穩其實早已失了分寸的愛麗兒眼中,對方的笑意很克製,但還是如同春風一般讓人從心底浮出一股暖意。
她說:
“但是我覺得,您比第一王子要更加重要,所以還是決定來陪著您。”
——
伯雷亞斯府邸二樓窗戶。
書房的窗簾緊閉,蓄起了胡須的菲利普麵孔藏在黑暗之中。
他伸出食指,在窗台邊緣微微挑開一條縫隙目送著希露菲與愛麗兒一起離開。
直到馬車走遠,他才收回了手,一路踱步到桌案前,坐在那裡沉默不言。
在他的桌案上,正是第一王子格拉維爾的邀請函。
隨著第一王子勝局已定,他在半個月前已經從旗幟鮮明地支持愛麗兒轉為了拒絕與對方見麵。
而這個行為在大流士南下,格拉維爾身旁需要堅實擁躉來為他登基創造聲勢的背景下,也大大緩和了伯雷亞斯家不,準確來說,是暫且擔任伯雷亞斯家主之位的菲利普本人與格拉維爾的關係。
這不,桌上這信表麵是邀請函,背地裡則含著一層‘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順著這個台階下來,那麼此前事情既往不咎,你好我好大家好’的示好意味。
算是菲利普借著形勢扭轉局勢的一次‘正確判斷’。
形勢已經到了需要站位的時候了,由不得自己繼續騎牆。
菲利普借由希露菲向愛麗兒傳達的建議是:讓對方先逃離王都,等待事情發生轉機。
事不可為,當然需要繼續蟄伏。
隻有活著才能擁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然而這提議卻被愛麗兒拒絕了。
國王突然病重這事兒哪兒哪兒都透露著蹊蹺,它以一種迎麵而來的蠻橫姿態挫敗了愛麗兒的所有銳氣,也打斷了菲利普後續扶持愛麗兒登基,以扶龍之功將伯雷亞斯推上四大家族之首的計劃。
屈於大流士之下是他不願意看到的局麵,即便自己的父親仍然對這位老朋友,現在的敵人抱有一種彆樣的感情。
但菲利普很清楚。
大流士、甚至於國王陛下對紹羅斯可是早已不留一丁點兒舊情。
如果真這麼下去,在艾倫失蹤的情況下,未來伯雷亞斯的處境可真就糟糕了。
到時候,如果艾倫回來的話,看見愛麗兒被殺,伯雷亞斯這一副爛攤子,是不是會責怪自己這個始終都不靠譜的父親
想到這,菲利普靜靜坐在椅背上,一動不動,仿佛一座雕塑。
在他的身前的棋盤上,艾倫所用的那枚黑色的王,依舊靜靜矗立在將軍的位置上,不曾變化。
許久之後,昏暗的書房這才響起喃喃自語。
“艾倫你真的還能回來麼”
——
“希露菲你說,艾倫他還能回來麼?”
“能回來,但是殿下您是否能活著看見他,就不一定了。”
馬車中,完全被希露菲占據話語主島位的變態公主聽了希露菲這過於直白的話,臉色一滯,竟是看起來有些可憐兮兮的。
原著中那副在希露菲麵前一副強欲的姿態,而希露菲總是弱氣的相處模式在艾倫煽動的蝴蝶效應中早已兩極反轉。
沉默了好片刻,愛麗兒這才苦笑一聲。
“然而艾倫選擇的是兄長,不是麼?即便我能活著看見他,死在儲君之爭中,也是遲早之事。”
希露菲掀開車簾,聽著愛麗兒這話,隻是看著遠處即將到達的魔法大學,表情沒有分毫變化。
——如果洛琪希在這兒,看見希露菲這副模樣,肯定會產生一種艾倫的既視感。
事實也恰是如此。
伯雷亞斯需要希露菲站出來頂事兒,那麼擅長共情的她,底色堅韌的她戴上的便是名為艾倫的堅硬麵具。
她很了解艾倫。
模仿起來自然也能得幾分神韻。
一直事功,永遠自信,且帶著那麼幾分腹黑特點的‘艾倫模式’在解決問題上確實卓有成效。
希露菲看著馬車窗外,風在她眼前吹過,唇瓣兒開閡,嗓音被風送入了愛麗兒的鬢角發絲之間:
“殿下不懂他。”
愛麗兒一怔,在當下十分危機地局勢下,聽了這話依舊是哭笑不得。
她真的很想蹦出一句伯雷亞斯家的少夫人是希露菲你,不是我。
但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這種無由來的衝動。
希露菲放下了窗簾,轉眼看向愛麗兒:
“您真的覺得艾倫他是誠心誠意支持第一王子麼?”
愛麗兒無言。
希露菲又道:“在當時的情況,選擇第一王子陣營是必要的,這關乎於他是否能名正言順地殺死詹姆士。
艾倫的行動力很強,謀劃能力在水神流的加持下更是數一數二的存在,他目的鮮明,無關儲君之爭,自始至終就是想要複仇,要殺死曾經通緝他,且在我們返程途中布下殺局的‘父親’詹姆士。
至於在完成這個目的時,不讓伯雷亞斯染上汙名,逼迫紹菲利普大人返回王都接手伯雷亞斯,扶持保羅叔父登上諾托斯家主之位,挫敗第二王子的勢力都是順著心中喜好隨手下出的閒棋,是借勢隨手為之而已。”
——這都是菲利普的原話,不過這不影響希露菲隨口拿出來作刀子紮在愛麗兒胸口上。
愛麗兒喃喃自語:“隨手為之”
希露菲微微皺眉:“愛麗兒殿下分明也清楚,但隻是沒自信承認。艾倫的傾向性很明顯,他為何要讓諾托斯家支持殿下您?他為何不拉著諾托斯一起投入第一王子麾下?
很簡單,因為不值得,麻煩,沒必要。
他下一步就是故技重施,借著同陣營的互相傾軋,設計殺了大流士。
屆時,同時掌握諾托斯和伯雷亞斯的他,想讓誰當國王,那麼誰便是下一任國王。”
希露菲說著話身體一直前傾,愛麗兒卻是情不自禁一直後退。
咚得一聲,愛麗兒靠在了馬車車廂上,退無可退。
便見希露菲幾乎是頂著她的鼻尖對她說道一字一句問道:
“您明白我在說什麼麼?所以當下您需要做的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而不是讓自己繼續留在王都,置身於危局之中,那麼未來艾倫返回王都,即便再有想法,也無法支持一位死人登基。”
希露菲看著愛麗兒,愛麗兒有些恍惚地瞅著她。
下一瞬,希露菲折身而返,又端莊地坐在馬車車廂之中,仿佛剛才作咄咄逼人之態的並不是她一樣。
“當然,如果您這遭能贏取龍神奧爾斯蒂德先生的支持,那是最好,不過,根據賽輪特女士的反應,我覺得龍神大人好似無意於阿斯拉的儲君之爭。”
車廂內沉默了很長時間。
愛麗兒這才有些頹然地開口道:
“我明白,但是我隻是有些不甘,倘若隻是坐享其成,我可以是下一任國王,那麼,彆人也自然可以是下一任國王,甚至於,我覺得艾倫自己未嘗”
“殿下!”
愛麗兒不說話了。
兩年前那場王都被艾倫一手導演而出的揚名時刻,最受到衝擊的自始至終都是姍姍來遲的愛麗兒。
她親眼看著自己那敬畏的兄長屁顛屁顛跑到艾倫身邊給他擦屁股,還極其狗腿地捧住他的雙手。
甚至於詹姆士的頭就擱在餐桌上,目光晦暗地瞧著自己。
愛麗兒本還想著如何贏得艾倫的支持,可是人根本不搭理自己,還用行動表明了:
我壓根不需要任何一位儲君候選人的支持才能在王都翻雲覆雨。
儲君之爭這玩意兒,不過是一場隨手下幾步棋便能左右的鬨劇而已。
這
對愛麗兒才剛剛徹底下定決心要與兄長爭一爭儲君之爭的信心是巨大的打擊。
希露菲瞥了一眼愛麗兒的表情,繼續說道:
“殿下現在這副模樣一點兒也沒有魅力,如果我是艾倫的話,我肯定會覺得你和第一王子一樣無趣。”
愛麗兒一怔,她看著自己不知何時已經抓緊膝蓋的雙手,沉默了好半天,卻是猛地咬牙,掀開一旁的車簾,將頭探出窗戶。
“啊!!!!!!!!!”
希露菲:?!?!?
持續了十秒鐘的怒吼聲之後,愛麗兒深吸一口氣,看著路過民眾投來的詫異目光,笑了笑。
探回身體,閉上眼,伸出雙手拍了拍麵頰。
再次睜眼,往昔那位信中野望念頭百轉千回,戴著屬於自己的麵具的自信模樣已死而複生。
她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目光複歸於平靜。
“謝謝你,希露菲。今天,先做好眼前之事,抱歉,讓你看到我脆弱的一麵,兄長此時還沒登基,一切仍然有轉圜餘地。”
一旁的希露菲看著愛麗兒這模樣,嘴角抬起一絲笑意,不再繼續‘說服’愛麗兒。
可下一瞬,看著自己身穿的白色裙子。
不知想起了什麼。
她唇邊的笑意卻又消失了。
軲轆軲轆。
馬車一路前行,在魔法大學暢通無阻,來到了如今已經占據一整棟建築的「賽輪特研究院」外停了下來。
剛下馬車,她們都不約而同抬起頭看向二樓。
風聲帶來了喧鬨。
那是一女兩男的爭執聲。
“不要再問我能不能拜訪奧爾斯蒂德了!不行就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