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雷亞斯家的馬車順著貴族區的街道一路前行。
初秋的清晨已經褪去炎熱,馬蹄聲嘚嘚,仿佛在訴說乘車之人的快意。
如此,踩著秋風,印有伯雷亞斯家族鐵之心的馬車一路來到了銀之宮的地勢最高處。
銀色的宮殿矗立在山嶺最頂端。
當然隻是相對而言,其實來到近前,國王本人的寢宮群也隻是坐落在山腰處。
山頂積雪化作淅淅瀝瀝的細碎河流攀著山勢繞行而下,在主殿旁形成了一口小型堰塞湖。
湖麵在陽光下瑩亮閃爍,似是鍍了一層輝光的幽碧鏡麵。
湖邊被人工鑿開,以白石作河堤,端莊且威儀。
就像格拉維爾的態度一樣。
阿斯拉即將繼位的第一王子把姿態擺的很足,在菲利普掛著笑意聲明拜訪來意後,把守在宮殿門前的‘晨曦’騎士團仍不理不睬,將菲利普這不聽話的晾在門外。
不知帶了幾分對格拉維爾的授意,又帶了幾分對艾倫父親的私仇。
無人去傳話。
後者身為伯雷亞斯家的代理家主,見狀也一點兒也不著惱。
竟是雙手背後,像是一位退休的老頭子那樣在宮殿門口踱步踱步
在水王們明顯不對了的表情中,越踱越遠,竟是站在了距離府邸門口百米外的河堤。
坐在堤壩旁的涼亭中看山看水。
一副你們無所謂,那巧了,我也無所謂的滾刀模樣。
水王們忍不了,沒人想讓菲利普如此悠閒,壓著怒火卸了他的兵刃,去帶著他往宮殿之中走去。
宮殿十分敞亮。
但是卻人滿為患。
全是貴族,排著隊的貴族,烏烏泱泱一坨人。
菲利普在大流士不在的情況下,即便受到第一王子格拉維爾的冷遇,依舊很受歡迎。
“菲利普公爵大人,今日這是王子召見麼?”
“嗬嗬,那是了。”
“恭喜了!”
“菲利普公爵,幾日不見還是神采奕奕啊!我家那長女整天嚷嚷著要見艾倫,真是茶不思飯不想。
您看,是不是能偷偷透露一下他的行蹤,侍妾也不是不行,誒,老頭子我也是架不住女兒的絮叨啊”
“他不願意回來,我也沒辦法。若是等他回來,一定,嗬嗬,下次一定。”
“凱裡絲伯爵大人,您家長女二十有二了吧?有些年長啊,我家幺女也是對伯雷亞斯的少爺傾慕已久,年芳十六!哈哈!菲利普公爵,您看要不”
“誒,有些為難啊要不,您看我家那位侄子”
“啊算了算了,聽說諾托斯家的小少爺隻喜歡貴族寡婦,那是不太行,不太行。”
長長的走廊一路過來,可謂是左右逢源。
給菲利普春風得意壞了。
當然,隻靠兒子必然沒這陣仗。這也側麵說明了菲利普本人在王都是有多麼左右逢源。
如此,菲利普便和貴族們打著哈哈來到了目的地。
王座之間。
門扉由古樸的千年陳木製成,不像其他貴族家中雕刻著花紋,在門把手周遭嵌著一些細碎的寶石。
很古樸,卻更顯莊重。
引著菲利普前來的水王上前輕輕敲門。
片刻後,裡麵傳來水帝利爾法的嗓音。
“進來。”
門被推開。
菲利普邁入而入,他側眼看了看一旁站在門邊,神色略有疲憊,腰佩黃金劍的利爾法。
便看向對麵的作公案的桌子。
上頭放著一盤棋,後頭坐著嘴角含笑的格拉維爾。
棋盤對麵沒有對手。
第一王子竟是自己跟自己下棋。
菲利普笑眯著眼,做了個貴族禮:“拜見王子殿下。”
格拉維爾頭也不抬:“坐罷,菲利普公。”
菲利普左右一看,格拉維爾對麵哪有一把椅子?
他無聲笑了笑,走到格拉維爾麵前站定。
吱呀一聲,大門被利爾法關上。
格拉維爾摸著下巴,好似沒有椅子這事兒全然不知:
“菲利普公,儲君之爭,是我贏了。”
菲利普笑著點頭。
“目前愛麗兒殿下隻餘民心,頹勢明顯。第二王子遠走王龍王國,也不過是為了彆開生麵。目前來看,確實是殿下贏了。”
格拉維爾一愣,竟是笑了。
“我還以為你來見我是服軟了,可這話聽著可不像啊?菲利普公?”
菲利普嗬嗬笑道:“殿下多慮了。”
格拉維爾肅容,轉頭看著門邊侍立的利爾法:
“利爾法,是我多慮了麼?”
利爾法瞥了一眼菲利普:“陛下是多慮了。”
格拉維爾又笑了,看向神色未變的菲利普。
“父王如今動彈不得,話也說不出,眼睛也看不見,我實在不願讓他在這會兒見著血,便有意放縱了我那位妹妹這麼久。
當然,也存了些看在菲利普公的情分上,但如今看來,我確實是多慮了。
愛麗兒這家夥,也該死了,我縱容了她這麼久,已是情至意儘。菲利普公,你覺得我是今天就殺了她,還是讓她再多活幾天,好在去路上也能陪著父王大人?”
菲利普對格拉維爾對視片刻,他忽得一笑。
“您是在問伯雷亞斯家的意見?”
格拉維爾摁著棋盤:“不然?”
菲利普搖頭:“我隻是代理家主,不需要問我。”
格拉維爾樂了。
“那該問誰?紹羅斯大公?哈哈,菲利普啊菲利普,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大流士既然往王龍王國去了,主戰的紹羅斯公今後該如何可不好說。”
他盯著菲利普沒了笑意的臉:“不過菲利普公也不用擔心,大流士身為宰相,一人獨大也是我不願看到的。伯雷亞斯家,我很有好感,你們也是我的堅實擁躉。”
他站起了身,前傾著身體,將菲利普的手捉住,端是情真意切:
“舊時代的戰船已漸行漸遠!阿斯拉的未來如今就在我的腳下。
阿斯拉的榮火,將由我格拉維爾重新點燃!”
這話一出,菲利普明顯愣了。
某人的事跡早已經傳遍王都,這造詞遣句也太過耳熟。
下一瞬,如此嚴肅的場合,加上被威脅的氣氛。菲利普如此人精,愣是沒憋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格拉維爾臉色一沉,眼中閃過殺意:“菲利普公為何發笑?”
菲利普笑著將自己的手從格拉維爾的手上抽了出來,伸入胸前的口袋中,拎出了一封信箋。
“殿下,伯雷亞斯的榮火必然會被點燃,這是毋庸置疑之事,但我本就是舊時代的餘孽。”
他將信箋恭敬地遞到了臉上浮現出錯愕之色的格拉維爾手上。
“阿斯拉的未來與我無關,伯雷亞斯的榮火在兩年前便早已被人重新點燃。”
沉默。
沉默。
兩人身後的門旁,利爾法的臉色不知何時已變得十分難看。
老子都已經成為新王近侍了,他娘溝槽的伯雷亞斯的榮火怎麼還在追我?
格拉維爾愣了會兒,一把抄起菲利普遞過來的信箋,嗤剌一聲撕開信封。
動作卻突然慢了下來。
他看了菲利普一眼,緩緩將信紙在兩人麵前攤開。
——
格拉維爾殿下,
近來如何?
兩年光陰眨眼而過,當年你我握手的肺腑之言猶在耳畔。
真是令人想念。
不知如今阿斯拉的榮火是否已然在你的手中正待重新熊熊燃燒而起?
——
菲利普看到這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麵頰。
格拉維爾臉色都麻木了,仍咬牙繼續看下去。
——
兩年前不告而彆是事出有因。
王都盛傳的陰謀論也太過離奇,還有什麼我一直隱身幕後蟄伏已久的言論。
蟄伏?荒謬。
此前我蟄伏兩年回來殺了詹姆士,這次我蟄伏兩年回來又要殺誰?
此類挑撥離間之詞純屬無稽之談,請殿下切莫輕信。
至於離開的確切緣由,是我當時察覺到了劍術突破的契機。
師傅年邁,西諾溫吞,利爾法孱弱。
偌大的王都,竟沒有一位劍士讓我擁有想要拔劍的衝動。
這不行。
於是我便離開了王都,探尋更上一層樓的契機。
而現在,我已然在劍術上再上高樓。
也成功躋身七大列強之位。
回首看來,來路漫長,倒也值得。
想必不多時,我們便能在王都再次握手相談了。
見字如
(筆跡暈染)
哦,對了。
還有件事要跟您在信裡說說。
我在紛爭地帶看到了哈爾法斯。
他死了。
我殺的。
當時皮列蒙與他被我在王都挫敗,卻仍不死心,帶著阿斯拉精心培養的魔術師團,於紛爭地帶攪風攪雨,意圖在王龍王國彆開生麵。
晦氣。
阿斯拉的千年基業是這種隻知些宵小手段的廢物便能覬覦的?
他該死。
最後,替我向舍妹問好。
畢竟伯雷亞斯於王子麾下,出於避嫌,我便不向她去信了。
見字如麵。
艾倫·伯雷亞斯·格雷拉特。
——
格拉維爾很感動。
你看,從他額頭暴起的青筋,和顫抖的手指就能看出他的心情如何激蕩。
信的內容不多。
已經自稱陛下的格拉維爾卻看了很多遍。
他懷疑這封信是偽造的。
但是對方字裡行間那股子傲慢的勁兒卻明確地告訴他這信就是出自於艾倫之口。
因為菲利普編都編不出來這種語氣!這種言辭!
傲慢!自大!總以為事情全在他的掌控之中!
艾倫!艾倫·伯雷亞斯·格雷拉特!!
格拉維爾深吸一口氣,將信箋放在了桌子上。
看向一旁的菲利普。
不知何時,他已經端起一旁的紅茶在喝著了,還伸手把玩著棋盤上的棋子。
格拉維爾的怒火騰得一下便燒了起來,他一把拽住了菲利普摸著棋子的手。
瞪著眼對後者一字一句說道。
“殺得好!殺得好啊!
我那愚蠢的弟弟,要不是當時大意讓他跑了,這會兒他早該死了!
哈哈,艾倫不遠千裡幫我除了心頭大患!太好了!太好了!!”
菲利普點頭,深感讚同。
“正是如此。”
“菲利普公是何時收到的信箋?這也太過見外了,直接寄給我不就好了?艾倫也真是的,而且竟是不聲不響,已經成為了七大列強麼?”
菲利普抿了口茶。
“我也是早上才收到信箋,信箋很多,這隻是其中一封,想來,是一起寄出來能節省錢財。”
格拉維爾感覺自己喘得跟個漏風的鼓風箱似的。
他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字兒來。
“好,好,好。
那麼今日就到這兒了。
利爾法,送客!”
倒是再也不說什麼愛麗兒該死之類的話了。
——
伯雷亞斯府邸。
有人正依靠在希爾達的臥室的床邊正在看信。
不是希露菲又是誰呢?
剛才城門處的事情來的蹊蹺,那位水王嘴上說著最硬氣的話,但語氣之中分明是服軟的態度。
竟是任由自己將愛麗兒送出了城。
這不對勁。
在叮囑好基列奴一切按計劃行事之後,說服愛麗兒繼續逃亡後。
希露菲便趕忙回到府邸,想要跟拒絕與愛麗兒見麵的菲利普商量商量,到底第一王子格拉維爾那裡生出了什麼變故?又是為何要將愛麗兒放走?
然後,菲利普不在家。
等待她的,是管家手中的一迭信箋。
每封信都有收件人的署名。
最上頭一封,赫然寫著自己的名字。
字跡是鋒利的貴族花體字。
太過熟悉。
希露菲隻是看了一眼,便愣在原地。
許久之後,幾次伸手。
想要觸摸信箋,卻是又縮回了手。
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好像在飄。
忘記了後續自己是如何伸手接過信箋。
又是以怎麼樣的心態一路揣著自己和希爾達的信來到了她的臥室。
是如何看著希爾達熟睡的麵龐時陷入兩難,又是如何趿著鞋磨磨唧唧走到了窗邊。
如何借著窗戶縫隙徐徐吹來的秋風偷一尺光,如何小心翼翼將信箋封口處一點點兒撕開。
如何如獲至寶一樣將裡頭的粗糙信紙抽了出來,如何在千百次猶豫與掙紮後攤開了信紙。
而後
又是如何看清了上頭的字跡。
又是如何,
看不清了上頭的字跡。
但無論如何。
希露菲那在空中飄了足足兩年無法觸底的心緒,終於安穩著陸。
隻第一行字。
便將她那因為不得不遊走於權力場而在臉上結痂的麵具,融化在了又哭又笑又委屈的神態之中。
——
親愛的伯雷亞斯少夫人,
抱歉,時隔兩年,您的死鬼未婚夫終於來信了。
先彆哭,請容我狡辯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