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颶風摧毀了馬孔多小鎮,而現實中的阿拉卡塔卡仍然存在著。
奧雷裡亞諾上校死前在羊皮書上,看到了自己即將死亡的預言;而馬爾克斯他自己,卻看到了一本叫《2666》的書上,那上麵說他將會親手發掘出真相。
一切於現實都是反著的,一切猶如鏡中的世界;在鏡子外有人親手寫下了這個故事。
馬爾克斯此刻感到,自己是那個鏡中人,過往的經曆和今天的故事相重合,讓他分不清自己在現實世界,還是在一本書裡麵。
他甚至產生了“莊周夢蝶”一樣的幻想:我現在是真實存在的嗎?還是我活在了一個人筆下的故事?
我已經看到自己的結局?
如果所有事情都一一對應,那麼餘切寫的事情,將會真的發生。
他為何能確認聶魯達死於毒殺?
他為何對那個神父格外看重?
他為什麼比我還要相信,曾經在哥倫比亞發生過慘絕人寰的大屠殺?
有沒有可能,他早預見了這些事情?
阿根廷主教方濟各說的是真的?
馬爾克斯深信宿命論,他的幾乎就是幾代人在不停的輪回,重複相似的命運,這一刻他感到自己也在某種命運之下。他本人並不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文學家認為他的信仰十分複雜,有對拉丁美洲土著巫術的迷戀,也有對基督教思想的涉獵,還有一些對東方古典的借鑒。
但馬爾克斯的最深的還是宗教思想。曾經有一個本地神父告訴馬爾克斯:《百年孤獨》是我讀過的最具有基督教精神的作品,因為其宿命論的味道太濃。
因此馬爾克斯本質上是相信上帝的。這是神父的說法。
這就像是一些人認為,古巴革命者切格瓦拉的死亡,就像是“耶穌式的殉道”,儘管他本人未曾發覺,但他也許受到了這種文化的影響。
“加博先生?加博先生?”
記者揮手道。
馬爾克斯如夢初醒:“抱歉!”
“您剛剛在想什麼?”
“我在想這裡是不是有必然要發生的事情,就像是餘切在波哥大的國家劇院演講時說的那樣,他必然要來到這裡,他必然是我們的朋友,就算他還沒有出生,但有些事情一定會發生。”
記者徹底被馬爾克斯搞糊塗了,思考了片刻後,道:“您是說,餘切在中的預言,將會成真?”
“簡而言之,是的!”馬爾克斯沒有否認。
記者被這一番魔怔的話搞震撼了,不動聲色的記錄下來。
而後的幾天,馬爾克斯在阿拉卡塔卡居住。在這裡他看到了人們重建的勇氣,以及這個地方是怎麼從破敗走向新生的。他們再建了一個城市。
台風過後,阿拉卡塔卡的人又回到平常的日子。
就算是馬爾克斯,也變成了一個普通的阿拉卡塔卡居民。
一開始,這裡的人見到他總是大驚小怪,幾天之後人們就習以為常了,因為總是能見到馬爾克斯,現在看到馬爾克斯之後,隻是遠遠的點頭示意。
台風並沒有消失,隻是離開了這裡,但這裡已經沒有台風留下的痕跡了。
這讓馬爾克斯感到一種新的循環又開始了。
這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被台風光顧,但最終就連本地人也不記得家鄉曾被摧毀過。如果有人問他們,他們肯定也會說“這裡無事發生。”
才過去幾天而已,竟然說這裡無事發生。
馬爾克斯對家鄉父老發表演講:
“阿拉卡塔卡不是馬孔多,這裡會產生希望,人們會繼續生活在這裡。就像是餘寫的……呃……總有一個圓滿結局。”
他說:“事實上,我最近重新看了一遍《2666》,在那裡麵,我最終找到了畢生所追尋的,而且是我親手挖掘出來的。”
“也許那是在預言,我參與了家鄉的重建?畢竟我正為此而來。”
他笑道:“餘切確實是預料到了。他是個預言家。他寫了羊皮卷。”
馬爾克斯以為事情到此為止。
他給餘切打了個電話,開玩笑道:“我在阿拉卡塔卡遇見了一件奇事,我忽然發覺我現在的人生和你寫的很相似,然後我在那裡刨土、鏟土……和你結尾一模一樣,餘切,你是個善於預言的人。”
“我正在不自覺按照你裡麵去做。”
餘切則想到了屠殺案還沒有了結,反駁道:“那不是我的預言,你理解錯了。加博,時候未到。”
“好吧!你太執著了!”
隨後馬爾克斯在阿拉卡塔卡這個地方繼續鏟土,作秀,原本在哥倫比亞北部的台風也向南轉移,一路席卷了首度波哥大,在那裡造成了曆史級的暴雨,附近的機場埃爾多拉多因此被衝垮了部分跑道,露出機場下空洞的洞穴。
各國媒體紛紛報道。
哥倫比亞的總統貝坦庫爾,得知消息後大罵:“該死!就應該把那些地方用水泥填上!”
埃爾多拉多機場底下是一個巨大的中空地形,裡麵有無數洞穴,到底有多大的空間連哥倫比亞人自己都不知道。這個機場位於波哥大的十五公裡之外,因為波哥大是一座高原上的城市,該機場在修建前曾是天然的排水渠。
它裡麵溝壑縱橫,又遠離市中心,有什麼汙水都會自然而然的傾倒下來。這時候往往就惡臭難聞。
今年四月份,錢忠書等人離開哥倫比亞時,聞到的就是這種氣味。
五十年代,這個地方被相中建設機場,其優異的地理位置很快顯現出來:它位於兩個美洲之間,是天然的中轉地,它很快成為全拉丁美洲貨運量最大的機場,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重新擴建。
根據總統貝坦庫爾的“大基建計劃”,對埃爾多拉多機場的修繕和擴建是該國振興經濟的重中之重。
因為它總是在關鍵時刻出洋相!就像是現在!
於是,馬爾克斯又馬不停蹄的趕回波哥大,準備慰問修築埃爾多拉多機場的勞工們。
原先負責采訪馬爾克斯的記者,也跟隨馬爾克斯去埃爾多拉多機場。在旅途上,馬爾克斯還有閒心解釋“埃爾多拉多”機場的名字來源:
“埃爾多拉多在西語裡麵,代表一個擁有難以想象的財富的神話般的地方,就像青春之泉、聖杯或香格裡拉一樣,這是歐洲人來給我們命名的。現在我們把這名字拿去自己用。”
“但是,我覺得這名字不吉利。”
“據說在亞馬遜叢林的深處,曾經有一個黃金之國埃爾多拉多,那裡寶藏多得眩目,隻要擁有它,就能得到全世界,吸引了很多探險家來尋找,他們都一無所獲,埃爾多拉多成了一個失落之城,為了這個不存在的城市,反而引發了真正的戰爭。”
“美國呢?他們的阿拉斯加有個巨型金礦脈,也命名為埃爾多拉多,在那裡同樣死了很多礦工,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屍體。美國人獲得了多少黃金,就留下了多少具屍體,我不知道這個機場為什麼要命名為埃爾多拉多……在我看來,這個名字是不吉利的,它流著美洲人的血。”
到這裡,馬爾克斯忽然顫抖起來。
電閃雷鳴般,一切都被他想通了。
黃金之國,失落的城市,流著血的罪惡名字,消失不見的馬孔多小鎮,以及餘切在《2666》中寫的大結局:馬爾克斯自己發現了真相。
他的確發現了真相。
他終於大徹大悟,他是如此激動,簡直下一秒鐘心臟就要飛出來,但他還不能表現得太激動,他害怕一旦他說出口,事情就會再一次被掩埋起來。
“我們這裡有鏟子嗎?”馬爾克斯問。
當然有了,到埃爾多拉多機場後,管理者想儘辦法幫馬爾克斯拿了一個鏟子。以為他會像在家鄉時做的那樣,鏟幾抔黃土,作秀了事。
“把鏟子給我!”
但馬爾克斯是如此認真,他在這裡聞到了巨大的臭雞蛋氣味,從前他不以為然,隻是發牢騷,而現在他感到驚天大秘密就在這底下。
什麼黃金之國?
什麼不存在的城市?
馬爾克斯挖得氣喘籲籲,他癲狂的模樣被大家注意到,紛紛來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
“這裡有屍體!這裡發生過屠殺案!”馬爾克斯說。
沒有人相信馬爾克斯的話。
因為埃爾多拉多機場修繕過數次,裡麵的空洞也確實很多,也許死過人,但不足以被評價為“屠殺案”的程度。
拉美當地狠活兒太多,屠殺案的認定標準已產生通貨膨脹現象,至少得死個幾十幾百人,才能算得上屠殺案吧?
難道這裡生活過的那麼多人,竟然沒有一個人發覺嗎?
這豈不是真的“魔幻現實主義”了?
但馬爾克斯不依不饒,繼續用鏟子挖著,馬爾克斯跳進坑裡麵,在一處坍塌的機庫內揮舞他的鏟子。
為了他本人的生命安全著想,機場的管理者強行阻止了馬爾克斯的動作,馬爾克斯隨即大吼起來:“彆阻撓我!”
管理者沒轍,隻好調來挖掘機,當著馬爾克斯的麵挖掘起來,勢必要把這裡翻個底朝天。
反正機庫已經坍塌了,再挖深一點又能如何?
機器挖得要快得多,三兩下就清理了建築渣土,逐漸露出這地方本來的樣子來。
一個叫劉祥成的華人攝影師剛到波哥大,就見到這一幕。一個星期前,他還在中國的首都拍攝中國年輕人看《時代周刊》,一個星期後,他已經親眼見到諾獎文豪當著他的麵發瘋。
拉美真是太好了,拉美到處都是新聞。
“馬爾克斯先生,你在做什麼?”劉祥成用英文問道。
馬爾克斯本不打算回答,因為他英文很爛,但他一偏頭,發現這是個黃皮膚的記者。看在餘切的份上,馬爾克斯說:“我相信一切的真相就在這裡。”
由於馬爾克斯身上的故事,就是那樁1928年的香蕉大屠殺慘案,所以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大家都知道馬爾克斯在挖什麼。
他在挖屍體。
能不能挖到呢?
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在被廢墟掩藏的空洞下,竟然真的出現了人體胳膊樣式的東西,那到底是一種圓柱形的礦物質,還是天然形成的鐘乳石……起初人們還不相信,沒有想到的是,這種東西越挖越多,直到出現完整的人類遺體。
當即,一些人開始乾嘔起來。馬爾克斯本人也麵色鐵青,呆呆的望著那些人體組織。
他找到了答案,這裡就是黃金之國,這裡就是失落的城市。
他寫了一輩子,就是在找這種東西。
這是不是1928年那些被屠殺的民眾?那三千分之幾?
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一隻蟑螂的出現代表一群蟑螂的寄居。1928年的香蕉大屠殺隻是發生在這裡的無數慘案中的其中一個,它就在人們的眼皮子底下,然後無人知道。他們都說這裡無事發生。實際上每天都在發生。
埃爾多拉多機場是全拉美最大的貨運機場,無數人在這裡生活、短暫停留,比一個城市的人還要多,但沒有一個人發覺這裡不對勁。
隨後,重見天日的屍體數量越來越多,甚至成堆存放,像市場上的糧食一樣堆在一起,井然有序。這裡也有,那裡也有。姿勢千奇百怪,一些人的肢體失去了,一些人的部分身體疑似被摘除,他們就像是被被掏乾淨的稻草人那樣,靜靜的躺在那裡。
整個機庫散發出一種難言的氣味,比之前大了百倍千倍。如有形狀,好像空氣裡也散著血霧。
僅就目視可見,至少在百具以上。這隻是一小會兒的“發掘成果”。
馬爾克斯也乾嘔起來,接著他跪倒在地上,流著淚叩頭,並用雙手捂住他自己的臉。這一刻他羞為一個哥倫比亞人,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那一刻全碎掉了。
“哢擦!”
攝影師劉祥成記錄下了這一幕,準備把照片發回美國。
不料,今天這一事件還沒有完結,與此同時的波哥大山頂發生了槍擊案件。受傷者是中國作家餘切,據傳有幾名智利特工在他居住的附近蹲點,等他一出來剛剛離開鬨市區,當場開槍射擊。
然而,走在前麵的卻是精瘦的安保,子彈擊中了他,當場一命嗚呼。而最後麵也最壯碩的是作家餘切。他掏出槍毫不猶豫的還擊,兩名特工因此被打死,還有一名負傷逃走,之後被抓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