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媽是初三提出的要回老家,說這話的時候,已經收拾好行李。
下午,餘切就打車送他們回去。張儷和陳小旭還想再挽留餘媽,餘媽分彆擁抱了她們倆,說了些話。
然後拉著餘切到沒人的角落,小聲道:“餘切,張儷是個好女孩,我對她沒什麼擔心的,知根知底。”
“陳小旭呢?”餘切問。
“你妹妹很喜歡她……肯定不會看走眼。說實話,她們也沒沾到你什麼光,就是她們都想做生意,我不知道為什麼?”
“這不是全民下海嘛,咱萬縣有個大富豪牟其中,我還和他還通過信——我覺得她倆比牟期中做生意厲害。”
“呸!”餘媽笑了,“牟期中滿口沒個實話,還坐過牢。你可彆拿來和我兒媳婦比。”
“您都認可了?”
“不認還能怎麼樣?”餘媽說,“萬縣是個小地方,前幾十年卻來了很多上麵下來的子弟,我是看過很多門不當戶不對的慘劇的,我覺得感情穩定最重要。”
“你雖然是大作家了,張儷卻是你的糟糠之妻,陳小旭和你認識的時候,你也才到京城不久。這樣的人,再也難碰到了。”
隨後,餘媽問餘切什麼時候要孩子?
不是,這就催生了?說好的晚生晚育,幸福一生呢?
餘切有點尷尬:“這也不是我一個人能忙活出來的……”
“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你都三歲了!你們姓餘的,都喜歡折騰大事,一點兒也不惜身,你那幾個伯父,整天為國效力,結果連個孩子也沒留下來!你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你不要孩子,誰要孩子?”
說到這裡,餘媽真有點傷心了:“還有,一定得張儷最先生孩子,你可彆胡來。”
“您這有點太封建了吧?”餘切知道餘媽說的啥。
“封不封建都是為了你好,你好好想想!”
“嗚嗚~”
火車來了。
t7次列車,京城到蓉城,八十年代北方到西南最快的列車,後世有個“天府之星”的外號,全程二十八小時。
餘媽等人在廣源下,走公路到渝城,再轉到萬縣——這得兩天。
至於餘弦,她要一路坐到萬縣,再重新和其他同學結伴出發,一起到江城的武大。因為家裡不放心餘弦一個人出遠門。
用餘媽的話來說:“像張儷那樣敢大著膽子來北方找你的,太少見了。我們怕餘弦在路上被人擄走了。”
全家人來一趟首都,竟然要這麼折騰。呆了不到一周,前後趕路卻有一周。
餘切挺慚愧的。“以後您二老都來首都得了,餘弦也是。您彆看首都這會兒比萬縣好很多,以後還要好更多。”
這次不是餘媽來說話了,而是餘爸。
餘爸是個數學教師。因為餘切的緣故,他被點名提拔去了市教育局,但餘爸還是想呆在老地方,拒絕了提拔。
“你媽鬼話連篇,她根本不,我是看你的。我最喜歡你的《落葉歸根》,我生在那,死了也要在那。萬縣也是很好的,我習慣了。再過幾年火車站修到家門口,我們就能直接來看你了。”
“萬縣修火車站了?”
“你還不知道?已經動工了。”餘爸挺自豪。
因為這火車站動工時,曾來采訪過他。川省電視台的那主持人當時深情的說“我們歸家的老趙,終於能直接到家門口了。”
餘切很驚訝。
萬縣的火車站是97年才修建的,當時是渝東北第一個大火車站,周邊區縣的人都要到這來趕火車。上一輩子餘切住在火車站附近,每天晚上都能聽到火車轟隆隆的聲音,拉貨,載客……沒個停的。
本地人一開始沒見過火車,也不知道那玩意兒的威力,經常有市民到鐵軌那看稀奇,出事兒的也多。因火車站穿過梯田,農民趕的水牛被撞死也有。日本有個動畫片“鐵膽火車俠”有段時間熱播,整得一些小孩兒特地觀看火車怎麼變身的……鎮上日日夜夜的宣傳,“火車很好”,但不要靠近鐵軌。
有好幾年,整個縣城把火車站當個寶貝,人們直道“早該建設火車站”!
因為缺乏資金,直到渝城獨立出去變直轄市了,才弄出了撥款修建。
現在竟然提前了十年。
如今萬縣正有三個出名的人。
馬識途,餘切,還有一個牟其中。
牟其中還沒“罐頭換飛機”,沒賺到大錢,不可能是因為他;馬識途雖然常打決賽圈的橋牌,卻不摻和這些事兒。
那隻可能是因為餘切了,因為他反映“三峽農民工回家難”的。
餘切一句話也沒說過,甚至沒關注過,卻不聲不響的成了。
這不比做倒爺賺錢厲害多了?
因為這事兒,餘切迅速進入到寫作狀態。新年伊始,他沒有再開擺了,著手完成《血戰老山》一書。
白天就是寫作,到了晚上,則完成餘媽的囑托。
要說這房間大了,確實是很有好處。八十年代,因住房的極度匱乏,城市裡麵的小情侶和新婚夫妻,經常要鬨出一些令人尷尬的聲響。市民的房子是板房,甚至是空心磚房,六七口人蝸居在不到五十平方米的兩居室。什麼動靜都瞞不過其他人。
有時候甚至不得不到公園去解決問題。
又保守,又荒誕。
“這床還挺結實。從明朝用到現在,居然沒什麼毛病。”
“這是文物?”張儷嚇得差點飛起來。
“是文物,也不是文物,黃花梨六柱海棠十字紋架子床。我不知道哪淘的,兩年前吧。張守任到《青年文學》找一個叫馬衛都的人幫我收來的,起初他還不乾,讓我用文章和他換!後來隻給了轉載。據他說床本來還有兩條杆在中間,掛衣服用的。”
“那杆兒呢?”
“好像被劈柴燒了。”
張儷沉默了片刻。“太可惜了。我們拍攝時,好多東西是文物,以前我們不知道……知道後碰都不敢碰。”
“那是,這都是些有水平的。他們手上的,也是收來的真家夥。你知道燕大的季線林嗎?他工資不高,但有眼光,便宜收了很多文物。”
紅學顧問中,沈聰文做了很大貢獻。《紅樓夢》立項時,恰逢沈聰文寫完《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不久,他親自設計了許多古代服飾。
這促使87版的《紅樓夢》在古著上相當還原。
一陣忙活,雲消雨歇後,餘切又問:“《紅樓夢》拍完了嗎?”
“還沒呢,導演希望你能去演個角,這次要露臉。”
“王福林還真是喜歡白嫖啊,拍攝資金也白嫖,請到的顧問也白嫖,也就《紅樓夢》這種書,能讓他這麼玩了。要是其他翻拍,都沒人搭理他。”
“你去還是不去呢?”
“去!”
說罷,餘切又開始操勞。
張儷推開他:“這是文物,我們換個地方。”
“哪一間都有文物。”
“你,你……你覺得男孩好,還是女孩好?”
“隨便吧,姓餘就行。”
“我還是希望是個男孩。”
餘切忍不住抬起頭:“你也很封建啊,張儷。讓我治治你這封建的毛病!”
……
元宵節後,餘切去《紅樓夢》片場,拍攝了一組鏡頭。
劇組弄來一龍椅,讓餘切把黃袍披上,在那做出發號施令的樣子。
台詞很少。
太監拿紙筆讓餘切選賈元春的品級,餘切道:“賜‘賢德’二字給元春。”
並在紙上寫下“賢德”二字。
太監隨即高呼:“賜‘賢德’給賈家元春~~”
又是下一組鏡頭,餘切做出一副威嚴的樣子,看著下麵——這是代表朝臣來稟報。
再下一組鏡頭,這是最後的了,餘切口諭:“抄了賈家,賜死賈元春。”
他的戲就殺青了!純純工具人。
沒有和釵黛二人的對手戲,可惜了。他們仨隻在花絮裡麵一同出現過。
脫了黃袍,餘切問王福林:“我聽人說,《紅樓夢》裡邊兒的皇帝有足足四個,一會兒說是康乾那幫人,一會兒說參考了唐玄宗那幾代,還有其他說法……我是哪幾個,我扮演的哪一代皇帝?”
“太祖皇帝,先皇,太上皇,或者是皇四代?”
王福林笑道:“餘老師你想做哪個皇帝,就做哪個皇帝。不礙事的。這皇帝本就是不存在的人,原著隻是側麵寫,就算是曹雪芹複生,他也不知道該是哪個皇帝。”
一幫紅學家為王福林的答案拍手叫好:“好!這話真挑不出毛病!”
編劇周陵道:“歡迎稀客!等你幾年了,終於是等到了。我們專門有個‘紅學顧問’的殺青宴,沈老師也在那,他很想看到你!”
沈聰文?
沈聰文有心臟病,原時空明年因意外去世。他是這年頭少數幾個在國外有擁躉的中國作家。
啥叫擁躉?
就是說有一幫漢學家,專門研究沈聰文的發論文,靠沈聰文來賺稿酬和提職級。
但有意思的是,這幫漢學家通通都過上了還不錯的生活,反倒是沈聰文,去年才換新房子,而且是旁人看不下去了,往中央打的報告,領導特批的,給他“部級”待遇。
要知道,社院的副院長錢忠書這會兒都住不上好房子呢。
生錯版本了屬於是,這次真是好日子還在後頭。
東興樓。
在眾人的慫恿下,餘切坐在了沈聰文的旁邊,握手道:“沈老,好久不見。”
餘切和沈聰文見過兩麵。
一次是茅盾獎頒獎的時候,還有一次是前年十二月份,在京城組織的作家大會,又見了一麵。
沒多聊,因為沈聰文那會兒不怎麼寫了,埋頭搞研究。
他這人和巴老還不太一樣,雖然性格都很內斂,都是宅男,但巴老是願意花時間搞社交的;沈聰文不是,沈聰文非常敏感,甚至是孤傲。
某種程度上,這讓沈聰文在國內的文學地位被限製住了,因為沒徒子徒孫吹他的成就。大眾也不清楚他做了哪些事兒。
年輕時沈聰文因參軍見識過許多慘絕人寰的事兒,精神有點受不了,還自殘過……總之,這是一尊大佛,但大家都不太接觸。
大概是老了,沈聰文挺調皮,給餘切豎大拇指:“你在美國乾的真好,真給中國作家漲臉!”
“沈老也很厲害,我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沈聰文楞了一下,直言道:“我沒什麼可客套的,你現在確實是蹚出了一條新路,你是完全和我們不一樣的作家……”
“是真正的世界級作家!”沈聰文這樣說道。
這好像打開了某種開關。
他一下就進入這種“自我”的狀態了,簡直是旁若無人一樣道:“你不是在芝加哥大學做過演講嗎?你不知道,芝大有個叫金介甫的漢學家,英文名是jeffrey,他研究我們中國的現代文學,認為和拉丁美洲的文學,有過一些相似的地方……”
“又說,湘西是巴蜀文化和湖湘文化的橋梁——那就是我寫的《邊城》嘛,我也不知道他是捧我,還是真這麼想。”
“我說,請你去看看一個新作家,叫餘切。他把三星堆弄進了‘核廢土’裡邊兒,他肯定不承認,這些巴蜀文化起源自湘西!”
“你猜他後來怎麼樣了?”
沈聰文大笑道:“他給我來一封信說,他仍然這麼覺得,但他不敢和你辯論這件事情。”
餘切也忍不住笑了。
芝加哥大學還真是人才輩出啊,愣是哪哪都能和中國人扯上關係。
這頓“紅學顧問”的飯,意味著電視劇在此殺青。
為何隻有紅學顧問?
因為人湊不齊了,大觀園的女人們已經走了很多人。
王福林解釋道:“我們原定在春節上映,現在推遲到四月份。可惜的是我們不能搞一個大型的聚會,許多人已經不在了。”
像是考上ucl的張明明,她這會兒都已經乘上飛機赴美,再也不做一個演員了。
還真是落得白茫茫一場啊。
《紅樓夢》曆史上的拍攝時間,持續到86年的9月份結束,不過那是個缺斤少兩的版本,後期明顯在趕工。東南亞富商捐錢後,劇組補拍鏡頭,戰線拉長到了2月份。
隨後,片子拿去給央台內部“審片”,要是落不著好,那還得繼續想辦法拍。
作為紅學顧問,餘切也參加了這片子的審片。片子目前就剪輯出來了前四集,就是那原定在春節播放的四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