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
暴雨持續狠厲,發出震耳欲聾的喧囂,以至於林驍並沒有聽清電話裡的聲音。
“你說什麼,輝哥?”
“秦鎮出事了,我剛接到的電話!”
塗輝緊張道。
作為潮白鎮的老資曆,全鎮上下脾氣最好的人。
塗輝的淡定,不管是出於對仕途無望的心如死灰,還是人過不惑的超然物外,終究是維持了多年,形成了全鎮上下對他刻板印象一般的存在。
這還是林驍第一次,聽他說話如此不穩。
不過也怪不了塗輝。
林驍聽明白他的話,心臟也是猛地漏跳了一拍,整個人遲疑了兩秒之後便豁然從椅子上驚起。
“出什麼事?輝哥,你說清楚點!”
“具體我也不清楚,隻說是曾家橋那邊發生了險情,秦鎮帶頭搶險救災,然後人給衝到河裡去了……現在下落不明!”
“……”
林驍聽清楚了塗輝的話,卻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莫名有種如在夢中的感覺。
一時無言。
窗外雨聲劈啪,甚至還伴隨著巨雷轟隆作響。
“林驍?!”塗輝喊了他一聲。
林驍這才如夢初醒,然後二話不說,邁開步子就往外衝。
到門口才又緊急刹住車,對會議室裡一頭霧水的村主任道:“老李,我回鎮裡一趟,你守住了!!”
村主任察言觀色,也知道肯定是出了不得了的大事,於是忙不連迭點頭。
“好,好,林鎮放心,我……”
後麵的話,林驍聽不見了,已經飛奔下樓。
冒雨衝上車,電話還沒掛。
“輝哥,是……是曾家橋水庫出的險情嗎?”林驍已經稍稍冷靜下來,卻還是慌得語無倫次。
“不是水庫,是圩堤!”
“圩堤?”
“對,具體我也不是很清楚……你是在開車嗎?”
塗輝嚴肅起來問。
林驍啟動車輛,深呼吸一口氣道:“對……我現在去現場!”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
最終,塗輝沒有說出勸阻的話,而是道:“你去吧……雨太大了,開車千萬要注意安全!”
“好!”
“喬旭陽在現場,我就不過去了,鎮裡得有人守著!”
“嗯,好!”
“……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
“……放心!”
沉默許久,那頭才掛斷電話。
林驍目視前方,在黑漆漆的車廂裡死死把著方向盤,暴雨如雹子一般在車身砸出劈裡啪啦的劇響。
車子平穩地在鄉間水泥路上行駛,不多時抵達了稍寬敞些的國道。
路上車輛稀少。
連路燈都滅了,不知道是哪裡出了電路故障。
如此雨夜,想來也維修困難。
林驍開著遠光燈,渾然沒有注意到外部世界的變化,心裡亂成一團麻,卻又冷靜得出奇。
他沒空去想秦正剛的安危,也沒心思去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得知那個駭人又驚悚的消息後。
他的思維就跟被綁架了似的,一個個念頭接連迸發卻毫無關聯。
最新的一個念頭,竟然是秦正剛作為一鎮之長,也算是不小的官,可想把讀高中的兒子弄進最好的班,以及兒子在學校惹事了要開除,這種“小事”竟然還要求到縣領導和三方企業的頭上。
林驍想想都覺得匪夷所思,這個鎮長未免也太窩囊了一些。
可隨即,他又意識到。
這個世界的聰明人實在太多了,以至於各行各業都充斥著坑蒙拐騙,人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無不是同胞們發揮聰明才智創造出的科技與狠活。
這個時代已經聰明過頭了。
以至於秦正剛這種窩囊的蠢人,顯得尤為可貴。
林驍拋卻朋友、同事等種種身份,也還是希望這樣的人多一些,希望秦正剛能活得久一點。
“沒事的,沒事的……”
“現在的汛情還不到洪水級彆,就算是掉到河裡,也沒事的……”
“沒事的……”
林驍腦袋亂成一團麻,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
汽車一路疾馳,大燈撕破黑夜、穿透雨幕,又將黑夜和暴雨無情拋在身後。
此刻,世界傾盆大雨,卻仿若無聲。
……
等林驍跟著導航趕到曾家村。
高高的堤岸上,手電筒的光亮連成了一條火龍,在暴雨的黑夜中極其顯眼。
圩堤在曾家村的最裡麵。
要想抵達,先要穿過村莊水泥路,再穿過稻田土路,最後再用腳蹬踩,才能爬上去。
圩堤之下,就是潮水河。
圩堤是十年前政府出資修建,作用是防澇護田,保障連片的水田不受洪水的侵襲。
因為這個作用,圩堤修建得比水田要高兩到三米,比另一側的水麵更是要高五到十米。
在圩堤修建之前。
沿河各村是可以直抵河岸邊的,往往農田的儘頭是草地或樹林,用來放牛或種樹,草地和樹林自然也歸村集體所有。
後來國家加強環境保護,嚴禁農戶養牛養豬。
一夜之間,原本家家戶戶都養牛養豬的傳統生活方式發生驟變,豬牛售賣,牛圈豬棚都改作他用。
私人養牛不允許了,河岸邊的草地和樹林也就空閒了下來。
緊接著省裡一紙文件,一道高高的圩堤在農田和河岸中間立起,既代表著一個傳統時代的結束,也為看天吃飯的農民增加了一道收成上的保障。
圩堤雖是土質,但堤上足有三四米寬,可步行可騎車,一直連通到鎮上。
圩堤之下,離河岸又還留有幾米甚至更遠的距離。
這玩意作為防洪使用,按說是足夠牢固保險了,再加上現在又還沒有爆發洪水……
林驍怎麼想,都覺得不應該出現危險才是。
可塗輝的電話不會作假。
他越想越焦心,把車開到曾家村水泥路的末端,再往前就是土路。
連日大雨,土路早已泥濘不堪,他的小轎車根本趟不過去。
於是他隻能把車停下,套上雨衣、打上手電,向著圩堤上的火龍一路狂奔而去。
暴虐的雨點在臉上打得生疼。
他卻半點也感受不到,踩著泥濘,趟著汙水,整整兩公裡的路程竟然隻花了十來分鐘就抵達。
這期間,圩堤上的火龍又往東遷移了幾十米。
耳邊愈發嘈雜,雨聲和喊叫聲、挖掘機的轟鳴聲,在高高的堤壩上響成了一出肅殺的舞台劇。
林驍踩著斜坡,艱難地爬上圩堤。
沒有人注意到他。
挖掘機正在圩堤靠潮水河那一側的斜坡上,奮力地挖掘邊上的泥沙,填塞一條水流湍急的涵道。
這涵道很奇怪。
湍急的水流不是從潮水河漫出,衝擊圩堤,並向另一邊的百畝水田進發。
而是從水田這邊的水渠汩汩流下,穿過圩堤下麵的閘口,向著潮水河奔湧而去。
按說,圩堤建造的作用就是防洪,是洪水發生時保護農田和村莊的最後一道屏障。
所以但凡險情發生,應該是潮水河的水向圩堤漫過來才對。
可現在,卻是水田裡的水流通過圩堤下麵的涵閘,流向了潮水河。
林驍很是不解。
左看右看,發現圩堤兩側,本應該有三四米落差的水田和河道,現在水位已經相差無幾。
當然還是水田這邊的水位略高。
所以才會是這邊的水,穿過涵閘,向河道流去。
但兩邊水位差距已十分接近。
也就是說,經過連日暴雨,潮水河的水位已經上漲了不少,甚至已經漫過了原本的河道。
這其實已經可以算作洪水爆發的征兆了。
意識到這一點,林驍便也明白,挖掘機為什麼要拚命挖土,堵塞住圩堤地下的涵道和閘口了。
因為如果不抓緊堵住閘口。
一旦潮水河的水位繼續上升,湍湧的洪水便會立即逆流,向水田這邊不斷奔湧而來。
若是洪水再凶猛一些,直接把圩堤衝垮形成決口,大水湮滅百畝水田甚至直接淹掉村莊,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畢竟曾家橋水庫的堤壩是混凝土澆築的,都有管湧毀堤的風險。
這圩堤隻是土築,一旦洪水來襲,毀堤淹田的可能隻會更高。
也難怪施工隊冒雨搶修,情勢看起來十分凶險。
不過林驍短暫理解後,又迅速發現了不對。
圩堤底下的涵洞並非水流衝刷導致,而是在圩堤修建時特意留的,涵洞由混凝土管道建設,兩端各設有閘口,人工可控製關開,就是為了隨著汛情變化而機動泄洪防洪。
要說現在潮水河水位暴漲,觸發洪水險情,那直接把涵洞的閘口關掉就是了。
又何至於挖掘機連夜搶修,挖土填洞呢?
林驍越發警醒,意識到事情並不簡單。
而秦正剛落水失蹤,怕也和這件事息息相關。
他左顧右看,試圖在人群中把秦鎮找出來,以證實塗輝的消息隻是情急之下聽錯了,是一個美麗又愚蠢的以訛傳訛、有驚無險。
可暴雨坍圮的夜幕下。
圩堤上人來人往,無不是急促慌忙,又都穿著樣式差不多的雨衣,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圩堤向東,每隔幾米就有一個人影、一盞手電,在向著茫茫水麵絕望地呼喊著什麼。
“秦鎮……”
“秦正剛……”
“老秦……”
聲嘶力竭、滿含悲壯。
因為搜尋的人群已經走遠,所以林驍聽得並不真切。
直到意識到這隻純自發性質的搜救隊伍,搜尋的正是秦正剛,他忐忑一路的心,這一刻終於如墜冰窖,凍得渾身瑟瑟發抖。
暴雨繼續塌天般砸落。
遠處的曾家村,雜亂無章的房屋裡透出點點燈火。
林驍一時有些茫然,不知該如何,愣了好幾秒才向著搜救的人群狂奔而去,想要出一把力。
剛跑出兩步,撞到一個人,沾滿雨水的雨衣因碰撞瞬間下了一場陣雨。
林驍站穩便要繼續往前。
一掃眼,卻借著挖掘機的光線看清,這人竟然是喬旭陽。
喬旭陽神情麻木,形同癡呆。
他壓根沒注意到有人撞他,眼皮抬都不抬,繼續往前走。
“喬旭陽?!”
林驍拉住他。
聽到被叫名字,喬旭陽才微微抬了抬眼皮,看清麵前的人後又用了三秒鐘消化信息,眼裡這才閃出一絲亮光。
他嘴巴動了動,終究什麼也沒說出來。
但在這個無望的雨夜,看見熟人的欣喜,還是給他冰透的心帶來了一絲絲慰藉——即使這個熟人,是他工作上一直看不順眼的死對頭。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秦鎮人呢?”林驍急忙問。
喬旭陽又愣了好幾下。
這才七竅回身,結結巴巴一五一十把一個小時前發生的事說了出來。
今天傍晚,縣裡的緊急調度會結束後。
秦正剛察覺到了洪水爆發的危機,當機立斷帶著防汛隊伍,開始走訪全鎮的各處重點點位。
因為曾家橋水庫是全鎮範圍內最大的一座水庫,前兩天又剛剛出現過管湧險情。
秦正剛自然把注意力放到了這裡。
他帶著喬旭陽、村主任和好幾個乾部,直奔水庫,巡視一圈沒有發現意外,也就放寬了心。
因為檢查細致,繞著水庫一圈查下來,已經三個小時過去了。
秦正剛卻不敢放鬆,下了堤壩後又打算順著圩堤,一路巡視到鎮上去。
這一趟有近十公裡的路程。
隨行人員雖然不情不願,卻也知道特殊時期君命難違,所以隻能跟從。
結果還沒走出一百米,圩堤底下湍急的水流聲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秦正剛最先發現情況。
圩堤底下,本應該死死關緊的閘口,卻不知什麼時候被打開了。
要知道曾家村是汛期重點點位。
暴雨發生的這些天,秦正剛幾乎每天都要到這裡來,巡完水庫巡圩堤,一點不敢懈怠。
而昨天,這涵洞還是關閉的。
秦正剛看見湍湧的渠水,順著大開的涵洞汩汩不停地流向潮水河,立即動了怒,質問村主任是怎麼回事。
村主任哪裡知情。
不過走下圩堤,順著田埂稍一查看,便可發現端倪。
此時已是8月初。
水田裡的二季稻,經過半個多月的水土滋養已經長得鬱鬱蔥蔥,壯如韭菜。
按往年天氣,這會兒汛期應該已經過去了。
田裡水位下降,更適合稻苗成長,農民隻需按照田裡水位及時從水渠裡引水灌溉即可。
然而今年天氣反常,雨勢不斷,如今更是連日暴雨不絕。
早該見泥的水田裡,如今卻被泡得大水汪汪,幾乎沒過七八寸高的稻苗。
要是再這樣下去,這一季稻苗就完了。
農民按說可以往水渠裡放水。
可問題是,連日暴雨不絕,水渠也被灌滿。
鋤開田壟,反倒會引發水流倒灌入田,給即將淹沒的水田造成致命一擊。
眼見稻苗即將被淹。
村民們心急如焚,情急之下出了下下策,偷偷把穿過圩堤的涵洞閘門給打開了,把水渠裡的水排到潮水河中去。
這個猜測,從田壟上挖開的口子,以及田裡源源不斷流向水渠裡的水,便可作證。
按說遇到大雨連綿天氣,田渠水位上漲,這的確是個排水的好方法。
圩堤建設時開設涵洞,本就用意在此。
可問題是,潮水河現在已然水位暴漲,進入了洪水爆發的前奏。
河中水位已和水田這邊持平,靠著圩堤保護,才能暫時保證不發生洪水漫堤的風險。
更可怕的是。
上遊牛山鎮突發地震,暴烈的山洪眼看就要順河而下。
屆時引發水位再次上漲乃至爆發特大洪水,均已是確鑿無疑的事。
指今望明。
相較於曾家村及下遊好幾個村落數千百姓的安全,幾畝水田的死活,便顯得無足輕重。
更何況,生長在南方的人都知道,水稻就是水牛,水多水少都能勉強活一陣子,哪怕是被水淹沒泡個天,等水泄了之後也多半都能存活。
所以眼下的田壟水位上漲,根本不礙事。
秦正剛因村民私自開閘而大怒,現下卻也不是追責的時候,當務之急是趕緊關閉閘門,這才是最要緊的。
然而幾個人圍著涵洞兩側找了一圈,水渠底也撈了一遍,愣是沒找到閘門。
大家夥便猜測,肯定是路過的村民給偷走了。
秦正剛一頓罵罵咧咧,也隻能一邊調挖掘機過來挖土填涵,一邊讓村主任去村裡搬沙袋過來,一邊就近尋大石塊填堵涵洞。
眾人拾柴火焰高。
在大家夥的努力下,很快尋來幾塊大石頭,把水田這側的涵洞堵了個七七八八,水流減小了許多。
剩下的就等著挖掘機過來,將涵洞徹底堵死就行了。
本來危機並不大。
可這時,喬旭陽卻突然作死,非要自己踩著坡道另一側下去,抱著石塊去填堵涵道的另一端。
此時的潮水河水位已顯著上漲。
而留存涵洞的位置,本就是有意選在了靠近河道的地方,此處圩堤距離水麵隻有兩三米的距離。
一個腳下不穩,就會直接掉入湍急的河水中。
大家都知道情況危急。
所以在發現喬副鎮長戲癮上身,又開始作死後,秦正剛連忙勒令他上來。
喬旭陽卻不聽,以為自己抱石填洞的壯舉,必將超越秦正剛成為此次汛期最受矚目的“先進個人”,並將在汛期結束後,在潮白窗口公眾號的“防汛先鋒”專欄,刊登一篇至少三千字的正麵典型宣傳報道。
想到這些,喬旭陽臉都要笑開花了。
還準備喊幾句“不用擔心我,一切為了人民”的豪言壯語。
結果嘴巴還沒張開,腳下一滑,往湍急的河水中掉落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
秦正剛近身在側,連忙伸手抓住了他。
然而喬旭陽本就在坡道,再加上驚慌之下蠻橫發力。
一通騷操作的結果就是,拽著秦正剛,一起掉進了凶猛的河水中。
接連“撲通”兩聲。
兩人同時隱沒在湍急的水流之下,並掙紮翻湧起來……
後麵落水這段,是林驍後來從其他人嘴裡聽到的。
事發當場。
麵對林驍的詢問,喬旭陽即便人都麻木了,可說到這一段卻還是故意含糊了過去,隻說是自己不小心落水,然後秦正剛伸手施救。
而即使在水裡,秦正剛也是努力托舉他,讓他率先被岸上的人拉了上去。
而再要去拉秦正剛的時候,他已經被水流卷離了岸邊,自己又沒了力氣,所以被岸上的人眼睜睜看著越飄越遠,在水裡浮浮沉沉……
林驍聽完來龍去脈,太陽穴砰砰直跳,渾身不受控製地發抖。
即便這時的他,還不知道秦鎮墜河是因為喬旭陽作死,但隻聽說是為了救這個二貨,秦正剛一個會水的人愣是錯失了被救的黃金時機,沒了力氣才被洪水裹挾至河中心。
林驍無比憤怒,恨不得直接殺了麵前這個傻逼。
可現下還不是發泄怒火的時候。
秦正剛落水不到一個小時,性命攸關、生死未卜。
河中水勢迅猛但不算暴虐,對於一個從小在水邊長大的南方人來說,並非沒有半點生機。
林驍沒對喬旭陽作任何回複,轉身便沿著圩堤,向搜救隊伍奔去。
不知走了多久。
縣裡派來的搜救艇出現在了河麵上,聞訊而來的縣長劉旺也矗立在圩堤上,麵色帶著深切的憂容。
林驍沒有放棄搜救,和幾十名陸續趕來的乾部、村民,沿著圩堤一直大聲呼喊。
秦正剛的名字在漆黑的雨夜此起彼伏,帶著絡繹不絕的希望。
可回應的,卻隻有暴烈無情的急促雨聲。
“嘩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