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長萬知龍履行完自己的使命，就準備撤退了。
臨走前，他黑著臉、粗著嗓子，跟星光鎮的兩位副鎮長耳提麵命、三令五申、反複叮囑，一定要服從新鎮長的領導，配合開展好各項工作。
一番提點，疾言厲色，頗有點隱隱威脅之意。
林驍覺得，這位萬縣長看起來不像是個好脾氣的人。
結果這結論剛下。
萬知龍轉過頭來就是一臉慈眉善目、笑意親和，那笑容甚至跟他一臉橫紋十分不匹配。
萬縣長親切地握著林驍的手。
“林鎮長……”
這個稱呼，直接把林驍喊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堂堂縣長，對一個鎮長如此尊稱？
簡直倒反天罡！
“林鎮長，以後工作上有什麼困難，隨時跟我說，有什麼想法也放心大膽地去施展，我代表縣裡全力支持！這星光鎮雖然偏遠，但也是廣闊天地，期待林鎮長能在這裡大有作為……”
萬知龍一番話說得慷慨激昂、十分熱切。
林驍卻越往後聽越覺得不是味。
這……怎麼聽也不像是領導對下屬說的話吧？
怎麼連“代表縣裡全力支持”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意思是你林驍不是這縣裡的一員，來這裡也就是混個經驗，早晚要走嗎？
林驍表情淡定、笑意從容，心裡卻哭笑不得。
他心知自己頂著個“市長女婿”的頭銜招搖過市，就差把“太子爺”三個字刻臉上了。
領導也想拿自己當正常下屬看待，可是誰敢啊？
更彆提，除了有韓海軍這座大靠山之外，他身上還背著那麼多亂七八糟的頭銜。
這要是晚上去借宿。
一敲門，主人家問：“誰呀？”
他在外麵答：“知名音樂人、宜州一把手的女婿、新晉頂流大網紅、《千山萬水》原唱、歌手韓希熙老公，林驍！”
裡麵不等他說完就嚇得鎖門了，大喊：“家裡小，住不開這麼多人！！”
林驍想想也是覺得挺尷尬的。
不過前塵已定。
自己諸多馬甲碎了一地，所有身份都已經曝光，這是鐵一般的事實。
他自己也無法改變。
如今也隻能努力去適應“網紅鎮長”的身份，接受所有人好奇、探究、客氣的眼神，包括一眾縣領導。
現在的情況是，一群處級領導在自己麵前客客氣氣，現在他比領導還像領導。
雖然有些倒反天罡。
但林驍不得不承認：領導們的“支持”，對自己今後工作的開展，是十分有幫助的。
他絲滑接受了這點好處，心想作為市長女婿，果然是背靠大樹好乘涼。
送走縣長萬知龍。
林驍回到剛才的會議室裡，全鎮乾部還齊刷刷坐在那裡等自己。
會議桌上，萬知龍和其他兩位縣領導的桌牌已經被撤掉了，林驍的銘牌則從副位被挪到了正中央的主位，也就是剛才萬知龍的位置。
這微小的改變，讓林驍頗為詫異。
這才意識到，星光鎮再遠再偏再破，也是正兒八經的一級基層政府。
鎮上的工作開展如何、經濟發展水平怎樣先不論。
就這種職銜差彆上的認知，是刻在所有乾部骨子裡的，基本的會務程序絕對不會出錯——尤其還是鎮長上任的第一天，更是小心謹慎、慎之又慎。
大家都對此十分敏感又習以為常。
反倒是林驍有點彆扭。
他強迫自己適應，臉色平靜地走到會議桌後正中間，在擺著自己名字的主位上施然坐下了。
“大家好，我是林驍，相關情況剛才萬縣長已經介紹了。”
林驍努力麵帶微笑，儘可能平易近人地開口，“重複的話我就不多說了，現在領導不在，我來點不一樣的。最近關於我和我家裡人的網絡話題，大家應該也關注到了，對我可能會有很多疑惑和好奇。
“這很正常，我也理解。以後我們相處的機會還有很多，到時候大家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隻要是工作以外的時間都可以。至於工作期間，我希望大家忘掉關於我的那些傳言、熱搜以及各種各樣的身份，隻把我當作是星光鎮的鎮長，當作大家的同事、戰友、夥伴，一起把工作開展好。
“至於我自己，也會迅速調整狀態，適應好星光鎮鎮長一職，儘量避免將我個人的一些情況帶到工作中來。今後，希望能與在座的各位同誌團結一心、攜手並肩，共同把我們星光鎮的事業發展好、環境建設好、群眾服務好！”
林驍說得慷慨激昂、頗為走心。
以至於最後“服務好”三個字，竟然不由自主地用了重音。
這嗓門一亮起來。
會議室二十幾名乾部就跟電門按了開關似的，全體受到刺激，同時抬起雙手。
屋子裡瞬間掌聲雷動。
林驍都有點懵，搞不懂自己怎麼突然就起範了，明明發言之前還沒這個打算和準備的。
他有點費解，隻能解釋為骨子裡的某些基因覺醒了。
這就好比人到了一定年紀，會開始喜歡書法、戲曲這種東西異樣，年輕時明明覺得老掉牙，恨不得噴之以糟粕、巴望著早點從這個世界消失。
可沒想到年紀一到，那書法的筆韻也有意思了，戲曲的咿咿呀呀也覺得悅耳了。
林驍原以為，自己得適應一段時間才能進入“一把手”的狀態，畢竟年紀擺在這裡，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是一鎮之長了。
可沒想到。
自己坐在那張椅子上的一瞬間，就立馬進入角色了，就好像那椅子是個插座，屁股一插上就立馬接通“一把手”電路似的。
林驍想想都覺得很奇妙。
原本還帶著一丟丟緊張，這一刻儘然拋到了九霄雲外。
在這種情緒裹挾下，後麵的議程絲滑進行。
三個副鎮長依次做了自我介紹，彙報了星光鎮的基本情況和分管工作。
林驍聽得很認真，時不時頷首肯定。
覺得是重點的還會在本子上記兩筆。
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現在領導範兒十足。
接下來是其他乾部依次發言，分彆介紹自己的崗位和負責的業務。
林驍雖然聽了下一個忘了上一個，但還是努力吸收，聽得聚精會神。
等二十二名乾部全部彙報完後。
林驍突然感到麵部一陣灼熱，才發現獵獵夕陽已經曬到了自己臉上。
看了眼表，發現已經是下午五點半。
他心裡咯噔一跳。
才發現這場見麵會，竟然不知不覺開了兩個多小時，而他自己卻渾然不覺。
簡直不敢相信！
要知道他在寧海街道當公務員的時候，可是班子會秘書。
每周開班子會，他最煩的就是領導們有事沒事嘚吧嘚個沒完，心裡沒少問候他們全家，尤其是當時的一把手、現在的丈母娘劉麗芸。
現在這……屠龍少年終成惡龍？
還是當了領導後，體內的又一個基因自然覺醒了？
“今天是我到崗第一天，下午和同誌們交流了這麼久，我對咱們星光鎮的基本情況也有了一定的了解。今後在具體工作中，還有很多機會相互接觸，希望能和大家成為一個和諧的集體，共同創造星光的美好未來。”
最後一句話，林驍強行壓製了自己即將脫口而出的重音。
“好，散會！”
這一句來得突然。
因為沒有重音提醒，導致乾部們一下沒有準備，掌聲起得稀稀拉拉。
辦公室主任姚軍過來，很尊敬地把林驍帶上樓，一路牽引到位於二樓最東邊的鎮長辦公室。
屋子大約七八平米，打掃得很乾淨，辦公桌和書架都空空如也，完全看不出上一任的任何痕跡。
“謝謝姚主任了，我這沒什麼事了。”林驍笑道。
“好的，鎮長。”
姚軍笑容憨厚，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遞過來，“鎮長，加您個微信，以後有什麼吩咐您隨時聯係我……”
林驍和他把微信加上，姚軍這才離開。
辦公室門剛關上，剛加的微信上，姚主任就把自己的電話發了過來。
林驍挑了挑眉，心情有些異樣。
不過沒有多想，把電話存進通訊錄，打量了自己今後的辦公場所後，就負手站在了窗前。
窗戶朝南，視野極好。
遠處是蒼翠的青山，山下是茁壯的稻田，田後是一大片雜亂無章又頗有意境的鎮集民房，房子和鎮政府中間是一條蜿蜒曲折不知去處的水泥路。
夕陽的餘暉已有了盛夏的烈性。
透過辦公室的窗台，在些許斑駁的白牆上打下一道斜影，好似一道科幻裡的穿越之門。
樓底下，乾部們騎著電動車依次下班。
林驍站在窗口看了許久。
等樓下的聲音幾近消失，他這才收拾東西下樓，結束了這舟車勞頓的一天。
……
回家路上。
林驍刻意沒開導航，想要熟悉一下這星光鎮到麻山縣縣城的路。
山間小鎮不存在晚高峰一說，窄小的馬路上甚至連車都看不見幾輛，電動車倒是有不少。
鎮子很小，東西橫跨也就不到兩公裡。
林驍隻開了不到三分鐘，視野所見，就隻有稻田和青山了。
他的腦子裡回味著下午所得。
“星光鎮，地域麵積是潮白鎮的兩倍還多，90％都是山林，隻有不到10％的耕地麵積。”
“雖然麵積比潮白鎮多了整整一倍，但戶籍人口卻隻有2萬出頭，才不到潮白鎮的12。”
“而這區區2萬的戶籍人口，又有大部分都在外打工或定居，全鎮常住人口也就8000來人，其中3000人在鎮上，另外5000人分散在12個行政村、33個自然村裡。
“這是真正被遺忘的鄉村，戶籍人口不超過500人的村子有16個，常住人口不超過200人的自然村更是多達23個……”
林驍越回想，眉頭皺得越高。
之前剛到潮白鎮的時候，覺得那已經是基層中的基層、鄉村中的鄉村了。
可現在看來。
潮白鎮雖然是鄉鎮，但因為和省會寧海隻有一線之隔，地勢也較為平緩，產業發展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和基礎，所以當地人們大多都能留在老家、找到活計，並且過得還不錯。
因為有大大小小的產業支撐，所以潮白鎮外出打工人口的比例並不高。
最起碼不像星光鎮一樣，達到了60％的恐怖水平，而這個數字還在進一步升高。
要說基層、鄉村。
怕是隻有星光鎮，才更有代表性。
而原來的潮白鎮，已然受到了網絡時代發展的全方位入侵和改變，受到了新時代經濟社會的映射和改變。
而星光鎮卻被綿延大山阻隔，導致隻有人不停地往外走，新時代的浪潮卻很難滲透進來。
最起碼現在，林驍開了一路，一家現代化的工廠都沒有看到。
這和剛才三位副鎮長彙報的情況一致。
全鎮的支柱產業，是種植業，種植的對象除了最常見的水稻外，就是各種水果。
因為土壤適宜，整個柑橘家族都在星光鎮被廣泛種植，連綿青山有很大一部分都被改造成了臍橙、金桔、砂糖橘、柚子的種植基地。
此外，星光鎮還種有桃、李、梅等水果。
因為山地麵積多而常住人口少，所以當地村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四五畝果園，多的村子甚至能達到人均七八畝甚至十幾畝。
而這個人均麵積，更是在人口大量流出的今天，而飆升到更高峰。
甚至因為園多人少，很多村子大麵積的果園都已經荒廢，隻因村子裡年輕勞力都外出打工，留下來的老年人根本無法應付如此大麵積的種植勞作。
林驍剛聽到這個彙報的時候，心裡是意外的。
因為在他的印象裡，如今市場的各色水果都賣得很貴，比菜市場的菜要貴得多。
拋開榴蓮、車厘子這種進軍到奢侈品行列的名貴水果不提。
就說橙子橘子之類本土物種，超市裡也都要賣到五六塊錢一斤。
這個價格絕不算低了。
以星光鎮特色水果的人均種植麵積，粗略算一筆賬的話，果農的年收入不至於富裕，但也絕不至於赤貧，為何會有那麼多年輕人選擇背井離鄉、外出打工呢？
這個疑惑剛出來，林驍就基本有了答案。
他現在駕車行駛在彎曲的山道上，全程車速不超過40邁，交通十分艱難。
而這條全鎮唯一的主乾道，隻覆蓋了33個行政村中的10個。
另有23個村子，隱匿在茫茫大山之中，通行鎮集隻有水泥路甚至沙土路，單程30分鐘都算近的。
前往麻山縣就更彆提了，幾乎跟西天取經一樣難。
人出行都如此困難，更彆提以噸為單位的水果了。
要致富，先修路。
在路沒修好的情況下，想要規模化發展水果種植產業，簡直是癡心妄想。
整個星光鎮，現在隻有3個規模化臍橙產業種植基地。
其他數百畝果園都是各村村民私有化種植，果樹品種不統一、果品質量良莠不齊。
再加上其他縣鎮的競爭，很多果商甚至都不願意到星光鎮來進貨，即便來了，價格也壓得很低。
果農們完全沒有議價的權利。
水果不易保存，如果不賣給果販子，這些忙活一年的產物要麼爛在樹上，要麼自己挑到鎮上去賣。
而就星光鎮這萬把來個人，根本不可能消耗掉這幾百上千噸橙子。
所以，城市商場的橙子雖然能賣到五六塊一斤，但在原產地收貨價也就2塊左右，品相好的能到兩塊五。
而星光鎮，品質不一再加上交通不便。
收貨價常年被壓到一塊五以下，有兩年甚至連1塊都不到。
即便算上政府補貼，村民們一年到頭忙下來，家庭收入也就兩三萬塊錢，扣掉農藥化肥等支出，再一核算人均，基本上也就是維持溫飽的水平，和果樹種植所需要付出的勞力完全不成正比。
也難怪大量青壯年勞動力寧願外出打工，也不願意守在家裡“靠山吃山”。
林驍想明白這些，心裡一陣酸楚。
他自己也是農村出來的，知道國人“安土重遷”的觀念有多深重，但凡留在家裡能有一份穩定的收入，多半都不願意外出闖蕩。
而星光鎮的常住人口不到戶籍人口的40％。
可見，這個風景秀麗、青山延綿的地方，真的隻適合修養身心，不適合安居樂業。
林驍很是感慨。
看著道路兩邊的臍橙樹，果實已經個個有冬棗那麼大，看起來精神抖擻、生命力盎然。
林驍的低沉情緒又迅速一掃而空。
他到這裡來，就是來改變現狀、帶動村民發家致富的，可不是來當吉祥物、混經驗刷存在感的。
他情緒振奮了起來。
不過對於如何發展當地經濟，他想了半天也毫無頭緒。
發展果園經濟是必須的，這是全鎮唯一拿得出手的自然優勢。
但要發展，就必須解決交通問題。
而這又是個很難解決的問題。
星光鎮的人均土地麵積，達到了驚人的15000平方米人，全國範圍內也隻有最西部幾個省份可以超過這個數字。
是真正意義上的地廣人稀。
這麼少的戶籍人口，這麼大的轄域麵積，而且大部分都是山地。
想要做到村村通水泥路，難度不是一般的大，投入不是一般的高。
事實上，這項工作在國家政策的支持下，的確一直在做。
隻是受資金限製，還需要至少三到五年時間才能完成。
林驍當然不可能坐在辦公室裡，等三到五年——倒不是他著急刷經驗走人，而是他本身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人，既然打定主意要發展經濟，就主打一個短平快。
況且，交通其實並不是星光鎮果業經濟發展的最大掣肘。
論柑橘家族的種植，星光鎮隻是宜州市最出名的產區，而這個“出名”，放在全省乃至全國範圍內則根本排不上號。
再加上星光鎮還是小農經濟，果品質量難以做到統一。
這才是果販子壓低價格的主要原因。
林驍一通琢磨下來，覺得要想在短時間內讓星光鎮的經濟狀況有較大提升和改善，光盯著那幾顆果樹，未免陷入了一葉障目的陷阱裡。
“要麼發揮我的老本行，發展鄉村旅遊業……好像不太行！”
“這裡不是潮白鎮，背靠省會寧海近千萬人口的龐大市場，隨便搞點噱頭就能把人引過來。”
“這裡是星光鎮，方圓100公裡內沒有大城市，彆說大城市，四線小城都找不到一個，僅有的幾座小縣城還都被山路阻隔，交通極其不便利！”
“就算鎮域內自然資源不錯，但山區開發的難度遠大於農村農業遊，沒有個年很難看到成效……”
林驍越想越覺得難，好像繞來繞去又繞回去了。
他一時沒有好的思路。
這時感受到車身的顛簸，他飄出去老遠的意識瞬間歸位，發現前麵的道路不知何時從柏油馬路變成了破破爛爛的水泥路，而且麵前景象也絲毫沒有變開闊，反而愈發幽閉起來。
連六點鐘的夕陽都已經被聳立的山頭隔絕在了另一邊。
“這都開到哪兒來了？”
林驍宣布第一次認路失敗，找出手機點開導航，發現自己果然開錯了，而且已經在錯誤的路上開出去將近十公裡了。
要不是後麵的路越來越爛，他都意識不到自己開錯了。
他趕緊掉頭。
因為水泥路很窄，比車身寬不了多少，兩邊都是水渠。
所以這個頭掉得很困難。
好不容易把車子調過來，林驍重新掛擋，準備往回走。
前麵有輛電動車開過來。
林驍本來沒當回事，準備往右邊錯一錯。
結果等電動車開近，他赫然發現，車上坐著個年輕帥小夥，皮膚白皙，頭發飄逸，能看出來明顯是被精心燙染過，以至於即便迎風飛舞也很有型。
林驍看得很詫異。
在這個幾乎隻有老年人和小孩的偏遠鄉鎮，年輕人幾乎絕跡，更彆提這麼有範兒的年輕人了。
最起碼一個下午到現在。
林驍除了在鎮政府裡看到兩個年輕麵孔，此外再也沒看到過。
而麵前這位，皮膚還很白，看得出認真保養的痕跡。
這樣有型有範的小夥兒，和這青翠古樸的山村幾乎形成了純天然的反差，讓人想不注意都難。
林驍一直盯著他，直到他與自己的車擦肩而過，還探出車窗去看背影。
一直看到電動車在彎道上沒了蹤影。
林驍才把目光收回來，瞬間心情開朗了起來。
“有年輕人就有希望，這星光鎮，以後還是很有前景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