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輸贏真的很難定論。
中午在新村花園，林驍一頓火力全開，直接把於耀軍這個麻山縣土霸王給壓得抬不起頭來，連聲大氣都不敢喘。
對林驍提出的“無理”要求，於耀軍也照單全收、一一答應，半點不敢討價還價。
從局勢和結果上說，似乎都是林驍贏了。
然而晚上。
就在於耀軍和自己的後台坐在縣城最豪華酒樓最奢華的包間裡，吃著鮑參翅肚，喝著茅台飛天時，林驍這個贏家卻坐在辦公室裡吃泡麵，還是鮮蝦魚板口味的。
從這兩邊的畫風看，又很難下結論是於耀軍輸了，林驍贏了。
好在林驍不好煙不好酒就好色，這色還隻瞧得上自己老婆。
所以於耀軍那邊的奢華享受，對林鎮長來說還真瞧不上眼，所以即便讓他現在跟於總通個視頻，他也不會覺得自慚形穢。
就是這鮮蝦魚板麵也太難吃了些。
囫圇吞棗吃完，他把盒子推到一邊，繼續詳細研究合村並鎮工作的政策文件。
正看得起勁，有人敲門。
“進來！”
林驍答應一聲，視線移到電腦右下角看了眼時間，發現現在是傍晚七點二十三。
這時候早下班了，誰還來敲門？
懸念很快揭曉。
推門而入的，是老煙槍副鎮長葛濤——難得他手裡沒有夾根煙。
“鎮長，還沒走呢？”
葛濤一臉笑容親切，完全不是這陣子那副“看不慣你又乾不掉你”的彆扭表情了。
林驍琢磨著，葛副鎮長的態度轉變，應該和自己中午在新村花園火力全開的精彩表現有關。
“嗯，看會兒資料。你怎麼還沒走？”
“我……整理了點材料！”
葛濤神情有些閃躲。
林驍估摸著，他整理的材料應該和新村花園一期工程有關。
他不說，自己也就懶得多問。
“鎮長，你晚上就吃泡麵啊？”葛濤詫異道。
“先對付一口，一會兒回家再吃！”
“彆一會兒了！”
葛濤一臉嚴肅，“鎮上有家米粉店，炒粉拌粉湯粉都做得相當地道，我請客怎麼樣？”
“這個……”
林驍看了眼電腦上的資料，又看了眼神情期待的老葛。
終究點了點頭：“行，那我就不客氣了！”
葛濤得到肯定的回複，緊張的神色這才鬆弛下來，露出會心一笑。
林驍開車，葛濤指路。
鎮子本來就很小，也不存在所謂晚高峰，開了才不到5分鐘就到了那家米粉店。
店麵並不大，裡麵人卻不少，隻剩最後一個空桌子讓他們占上了。
林驍看著牆上油乎乎的菜單。
原本還算平靜的店裡卻逐漸出現騷動，幾個年輕人一邊朝這邊看一邊竊竊私語，還掏出手機挎挎拍照，一個個神色激動誇張。
這窸窸窣窣的響動又引起了兩桌中年人的注意。
中年人也順著年輕人的視線往這邊瞧，卻不知道要瞧什麼，於是都一臉的莫名其妙。
林驍意識到自己是被認出來了。
不過也無所謂，他早就做好了準備，雲淡風輕地點菜。
葛濤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低聲道：“鎮長，我忘了你在網上很有名……不該叫你出來吃飯的！”
林驍無所謂地擺擺手：“我隻是有名，又不是通緝犯，不怕被認出來。沒事，我們吃我們的，當這些議論的聲音不存在就好了！”
葛濤點點頭，對林鎮長這豁達的心氣很是佩服。
店裡有兩桌中年漢子，看起來似乎是某個工地的工人，一身汙漬，喝著啤酒就著小菜抽著煙。
這裡不是北上廣深，沒有室內禁煙的要求。
店裡煙霧繚繞，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葛濤從去林驍辦公室敲門到現在，一根煙都沒抽，本打算努力到晚飯結束。
結果聞著煙味，頓時情緒焦躁不安起來。
林驍忙笑道：“想抽你就抽，之前都知道自便，今天怎麼還矜持上了？”
葛濤這才笑嗬嗬點了煙。
狠狠嘬了一口後，他愜意地吐著煙霧，這才道：“之前那不是自便，是倚老賣老，今天也不是矜持，是被鎮長你的做派給鎮住了，所以不敢再造次了！”
“哎呀！”
林驍誇張一笑，一臉揶揄，“老葛，你這話夠掏心窩子的啊！”
葛濤笑得小胖臉都腫脹了，呲出一口大黃牙。
“嘿嘿嘿，我今天是真開眼了，現在對鎮長你佩服得五體投地！”
“就因為中午在新村花園的事？”
“對對，就那個事！”
葛濤一臉感慨，“鎮長，你可能覺得這是個小事，但其實這是個很大的事！你剛來麻山縣沒多久不知道，這於耀軍來路可大著呢，是整個縣城出了名的二世祖，誰都不敢惹。連縣領導都一個個要給他麵子，我們這些鎮裡的乾部，人家根本都不放在眼裡，我從負責合村並鎮項目起，就因為新村花園建設的事跟他接觸，可沒少受他擠兌……哎！”
老葛說著，一臉難為情的落寞。
林驍很理解他的情緒。
雖然副鎮長不算官，但在鄉鎮裡也算是可以管轄一方的人物，工作可能辛苦些，但受氣是基本上不可能的。
林驍和葛濤接觸這幾天，認定他是個有些脾氣、有些傲骨，但心地很正的好乾部。
這樣的人，在看到耀發工程建設新村花園過程中的種種不合規做法時，肯定不可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是會全力與施工方交涉並向上級部門反映。
但就新村花園現在的環境麵貌和房屋質量來看。
葛濤之前的努力，顯然是收效甚微，甚至如此明目張膽地和地頭蛇於耀軍作對，私底下自然沒少吃掛落。
林驍今天把於耀軍訓得跟條狗似的。
他雖然是公事公辦，但對葛濤來說，卻是狠狠出了一口心中惡氣。
也難怪他對林驍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翻轉，現在對他那是真心實意地佩服，打心眼裡尊敬。
這情緒轉變不免有點像小孩打架。
但林驍表示非常理解，男人至死是少年嘛！
“老葛，今天解氣了吧？”林驍笑嘻嘻，語氣跟哄小孩似的。
“解氣，太解氣了！！”
葛濤笑得紅光滿麵，隨即又不無感慨道，“鎮長，不怕你生氣。你剛來的時候，我真覺得你就是來走過場、刷基層經曆的，畢竟你這麼有名，家裡關係又這麼硬，你本人還在工作之外有那麼牛逼的才能……就你這水平，去哪裡不是搶著要，我們星光鎮這窮鄉僻壤，怎麼看也不像是能裝得下您這尊大佛的樣子。”
葛濤撓了撓後腦勺：“所以我覺得，您就算來了也隻是刷刷基層經驗值，很快就會走。既然這樣，你在任期間肯定也不會真心實意乾工作，求穩不出事就行了……沒想到你剛來沒幾天就乾了票大的，可把我嚇壞了，我以後再也不敢這麼想你了！”
這話說得林驍有點臉酸。
“我就是把於耀軍罵了一頓，讓他把房子漏雨的事情解決了，這也算乾了票大的？”
“對您來說可能是個小事，但在星光鎮，這絕對是天大的事！”
葛濤說得一臉嚴肅。
林驍稍微一琢磨，估摸著老葛對這件事的定性，應該是從地頭蛇於耀軍的角度出發的。
隻要和於耀軍有關，應該都是大事。
他點了點頭。
“可是老葛，我今天雖然把於耀軍罵了，他也認罵！”
林驍又問，“可你不會覺得，我是在仗著有個牛逼哄哄老丈人的勢，在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嗎？”
葛濤驚訝道：“怎麼會！狐假虎威得看對誰威，你要對我們鎮裡乾部甩臉色，那是狗仗人勢，可你要把這副威風對著於耀軍那種小人，那你就是英雄！”
葛濤說著，很是感歎：“鎮長，不瞞您說，我在這行也乾了快二十年了，狗仗人勢的事看了不少。領導們是好是壞，我還是能分辨的……當然對您，我一開始有點誤會了，今天正好有機會，我自罰一瓶賠罪！”
言畢，也不管林驍答不答應，筷子撬開一瓶冰啤就對著吹。
林驍都嚇到了。
好麼，這怎麼搞得跟古惑仔似的？
自己本來中午隻是“公事公辦”才把於耀軍罵了一頓，沒想到陰差陽錯，把一直對自己不服氣的副鎮長給收服了。
現在鬨哪樣，葛大煙槍變成自己小迷弟了？
哦，不對。
葛濤比自己大了十歲，不應該叫迷弟，應該叫……迷哥吧？
林驍想起這稱呼，覺得有點搞笑，抿著嘴差點沒笑出聲。
麵前，葛濤吹完一瓶啤酒，一邊憨笑一邊直打酒嗝。
“行，酒喝完了，你氣也解了，那我可要問點正經的了！”
林驍臉色突然正經起來。
葛濤見狀，剛才還嘻嘻呢，一秒就不嘻嘻了。
“鎮長您問！”
“我下午研究了一下合村並鎮的政策，發現上麵的規定是，戶籍人口少於100人的村子才需要考慮合並。可怎麼我們麻山縣的合村並鎮方案裡，是按常住人口200來進行劃線的呢？”
林驍問出心中疑惑。
葛濤聽問，明顯是有話要說，但神色卻有些猶疑。
“你要是覺得不方便說，可以不說。”
“嗨，沒什麼不能說的！”
葛濤釋然般歎了口氣，道，“縣裡的解釋，是麻山縣處在山區、人口密度小。村子的基本情況是人少地方大，而且住宅與住宅都不挨著，比合村並鎮政策裡提出的條件還要苛刻。
“雖然上麵的規定是戶籍人口少於100人的才考慮合並，但這一條隻是建議，並不是明確劃線，具體實施還要以各地的實際情況為準。縣裡就覺得人口在200以下的村子都需要合並，這樣可以整合大量土地資源……”
林驍點點頭，覺得縣裡的說法也挺有道理。
但他琢磨老葛剛才的話頭，顯然覺得他還有話沒說完。
果不其然。
停頓片刻後，老葛又道：“縣裡的方案規定乍一聽挺有道理，可實際上，麻山縣雖然地方大，但因為都是山地，所以水稻耕種麵積根本沒多少，人均麵積遠遠不及全省平均水平。
“而且這些水田隨著山勢起伏，多呈梯田形勢，即便整合之後也沒辦法進行機械化種植和收割。至於麻山縣農業的支撐產業，則是果樹種植，而種植麵積最廣的就是臍橙。
“這種東西，就更沒辦法進行機械化種植了，就得是一戶一戶承包果園，甚至吃住在園子裡精心照料。這也正是星光鎮各村民宅都呈分散式的原因——這分散不是人為分散的，而是村民們隨著果園劃分而慢慢分散開的。
“一旦合村並鎮工作推行，村民們離開果園進入鄉鎮居住，他們那賴以生存的果園還要不要？要，就得每天大老遠從鎮裡到鄉下往返奔波，時間成本大大增加，人力無法支撐果園料理需要的勞作；不要，村民們本來生計就艱難，以後靠什麼為生，光靠把果園租給外來承包商收點租金嗎，這顯然不現實……”
葛濤說到最後，神色已然是十分嚴肅。
他熄滅煙頭，用手指敲著桌子：“說白了，村民們不願意遷移進鎮，主要原因就是生計問題——有錢，刀山火海都敢去，沒錢，天上人間也不敢逛啊！”
老葛開了個玩笑，林驍卻根本笑不出來。
糾結他好幾天的疑惑，今天終於豁然開朗了。
原來不是村民們不願意搬，也不是新村花園一期的房屋質量讓大家太失望，而是隻要一搬離村子，他們的飯碗就被砸了。
即使這飯碗有些殘破，隻能裝點剛夠果腹的冷飯。
但對於農村人，尤其是一些上了歲數的農村人來說，已經是十分知足的晚年保障了。
進城？上樓？
快彆逗了！
林驍總算明白了底層邏輯，明白了為什麼這麼好的政策，鎮裡的房子白送，大家卻一個個都不要的原因！
“所以，縣裡不顧上頭合村並鎮的大政方針，把100戶籍人口的要求強行擴展到200常住人口，一方麵是可以讓更多村民按政策進鎮，這樣就能蓋更多房子，撥更多資金，於耀軍和縣財政都能跟著得好處。”
林驍神色嚴肅地猜測，“另一方麵，大量村民搬遷到了鎮裡，必然會導致大量果園空置，對外出租承包還能掙一筆不菲的租金。而規模化、科技化的果業種植，還能提高果樹的良品率，並不會影響經濟產出，理想狀態下還能有效提高經濟指標……我這麼想對吧？”
說到上麵的事，葛濤不禁麵色恓惶起來。
“鎮長，這我就不敢亂說了，我這級彆太低，上麵怎麼想的可不知道……”
他雖然連連擺手，但眼神卻滿是肯定。
林驍知道自己猜對了。
從縣裡、鎮裡的角度，合村並鎮的確是好政策，可以推動麻山縣的農業從小農經濟向集約化農業轉變，引入財力雄厚的大型農業公司，全麵接手星光鎮的橙橘種植產業。
企業的進駐，不僅能有效控製果實的良品率，還能保證銷路，甚至還能為村民們提供一定的就業崗位。
如此一來。
村民出租果園拿一筆錢，進果園當工人拿一筆錢，收入穩定，不見得比自己經營料理果園要差。
從這個層麵上來講，把零散分布的村民集中歸攏到鎮裡，的確是一個好政策。
但問題是。
企業是要掙錢的，可不是來做慈善的。
星光鎮地處山區，雖然通了公路但交通並不便利。
這樣的自然環境，企業承包果園給的承包價肯定會壓到最低，請工人開的工資肯定也高不到哪兒去。
而且這樣的規模化種植，對於工人的需求量不會太高，一般隻在采摘時需要大量請人，平常隻需要非常少量的工人即可維持果園正常勞作需求。
如此一來。
即便星光鎮地少人稀，可麵對承包商更加微小的用工需求，還是會造成大量“上樓”村民失業。
這部分問題誰來解決？
沒有人，隻能村民自行消化！
這些村民又都上了歲數，外出打工不切實際，鎮裡居住沒有歸屬感，腰包也沒有真正鼓起來。
相當於白忙活一場，也難怪大家都不願意搬。
林驍理清楚這般頭緒，意識到縣裡在製定政策的時候，考慮的隻是怎麼迅速提高經濟數據，怎麼儘快推動所謂的新型農業改革，怎麼提高縣域城鎮化比例。
至於其他一些見不得光的想法，就更沒法說了。
反正林驍可以確定，領導們根本沒把村民個體的想法和需求考慮進去，自然也不管村民們願不願意去鎮裡，在商品房裡住得開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