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葛濤吃完飯，已經是晚上八點。
天這時才真正黑了下來。
林驍開山路回家。
路上並沒有路燈，他全程開著遠光，山麓幽幽、林影森森，十分可怖。
林驍卻根本不當回事。
到星光鎮任職已經兩個禮拜，他現在已經適應了這條上下班路線，剛開始開車在路上那叫一個小心謹慎，全程不敢超過40邁。
現在也已經對這條山路駕輕就熟，甚至因為環境清幽、沒有紅綠燈，他覺得比城市道路開起來要輕鬆愜意得多。
當然這感覺還得在白天。
晚上，車窗外傳來山林裡的幽幽鳥叫，還是挺瘮人的。
林驍卻絲毫不覺。
一邊開，一邊想著合村並鎮的事。
今天他吸收了太多的信息。
從地頭蛇於耀軍的所作所為，林驍對整個麻山縣的行政風氣管中窺豹，意識到想要在星光鎮乾出一番事業——是那種真正讓老百姓得實惠的事業，而不是在自己的履曆表上寫出來好看的事業——會非常非常難。
即便他有個位高權重的市長嶽父，也改變不了他這鎮長難當的事實。
畢竟韓海軍遠在上百公裡之外。
麻山縣隻是宜州市所轄十幾個縣市中，最不起眼、經濟最差的一個。
市裡對麻山縣的經濟發展根本不會給予太多關注，自然也不會有多高的心理預期，更不會給予太多的資金和政策支持。
當然。
林驍相信，隻要自己開口，嶽父大人一定會儘心儘力出手相助。
但一來他並不想遇到點難題就向老丈人求助，二來，他也好韓海軍也罷，都已經在全網進行了曝光。
也就是說，他們現在的工作其實都已經處在全網的監督之下。
就像剛才在炒粉店，他被人認出來並拍照的情況一樣，這樣的事情以後不會少，而且會成為常態。
林驍估摸著，現在關於他自己在南州省宜州市麻山縣星光鎮任職的消息，已經在網上的某個角落裡開始發酵蔓延了。
網友如此關切。
林驍和韓海軍這對翁婿，在職場上避嫌還來不及，林驍怎麼還敢堂而皇之地走老丈人的後門……怎麼聽起來怪怪的？
反正不管是從自身角度，還是從輿論角度。
林驍都不會輕易打老丈人這張牌。
可如果不打這張牌的話，那眼下的難題幾乎無解。
在合村並鎮這件事上，麻山縣和村民們幾乎完全站在了對立麵上。
從縣政府的角度來看，合村並鎮是中央大政方針，必須加以落實，這是肯定的。
而從縣域經濟發展和民生保障的角度來考慮，把星羅棋布的空心村從地圖上拔除，將老齡化的村子遺留人口彙攏到鎮上，一方麵可以更多地爭取上級下撥的合村並鎮專項資金，另一方麵則可以提高城鎮化率，節約水電路網這些民生基礎設施的投入，還可以推動本土種植產業走向專業化、集約化發展。
於公於私，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縣裡自然是要堅定不移推行下去。
而從村民的角度，離開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家園，進到鎮裡、住上樓房，既需要對陌生環境進行適應，還增加了務農的交通成本和時間成本，更有甚者可能會失去土地，同時生活成本大大增加……
至於好處，就是能免費得到一套鎮裡的小房子。
但有新村花園一期漏雨的情況在那兒擺著，即便有村民對免費房子動了心，到這兒也不免打起了退堂鼓。
說起來，完全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村民們自然不乾。
一邊是縣裡要大力推動，一邊是村民們頑強拒絕。
林驍作為鎮長卡在中間，簡直是兩頭為難。
他認可合村並鎮是個大大的好政策，但就目前縣裡製定的實施方案來看，這政策落實已經完完全全走歪了。
要按照縣裡的路線推行下去。
即便最後強行達標，也隻能是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林驍堅決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所以，縣裡的方案必須叫停，必須得拿出一套完全符合星光鎮實情、讓老百姓滿意的方案才行。
至於要怎麼做，才能既把政策執行下去，又讓廣大村民滿意。
林驍一時沒有主意。
正想得入神，車子駛過一個彎道。
方向盤回正，視野裡猛然出現一個在走夜路的老大爺，嚇了林驍一大跳，趕緊踩了刹車。
“軛——”
車子猛然停下，林驍往前栽了個趔趄。
前方，老大爺倒是毫無反應，依舊慢慢悠悠往前走著。
這淡定的反應，再配合山道四周漆黑幽寂的環境，不免顯得十分詭異。
“前麵這……到底是人是鬼？”
林驍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者，也不禁有些心頭發緊。
畢竟他再唯物，自己就是從平行世界穿越過來的，這世上出現什麼牛鬼蛇神對他來說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了。
林驍猶豫了一陣。
最終從遠光燈照射下老大爺長長的影子，作出了他是個大活人的判斷。
他把車子重新啟動，緩緩開了上去。
“大爺，你去哪兒，我送你一段吧？”
林驍主動打招呼。
老大爺慢悠悠的步伐，這才停了下來，看向林驍的表情有些懵。
顯然，他這一路走了不短的時間，身邊應該也經過了不少車輛，但一輛停下來的都沒有。
大爺也習慣了如此。
所以才對突然出現的好心人，感到十分震驚。
大爺倒是沒覺得自己有什麼可圖，所以瞬間認可了陌生人的好心，平靜甚至有些木訥的臉色，瞬間綻放出受寵若驚又十分打擾的慚愧笑容，並配上了一個慌忙擺手的動作。
“不不不……不用了……”
大爺說的是普通話，但口音極重。
林驍也是這陣子聽麻山話聽習慣了，所以才能聽明白。
“沒事，您上來吧。”
林驍直接把車子靠邊停下，山路窄小，他把半個車身都壓進非機動車道，打著雙閃。
“這大晚上的，您一個人走夜路多不安全，你住哪兒告訴我，我送你回去！”
“不不不……不用了，謝謝你後生……”
大爺還是十分感激地拒絕。
直到林驍催促再三，甚至不得不“翻臉”表示這老頭真是“麻煩”，老大爺才帶著五分感恩五分慚愧，顫巍巍上了車。
“砰！！”
車門摔得巨響，彰顯出大爺對轎車的陌生和惶恐。
林驍倒是不以為然。
問出大爺是住在前麵2公裡外的石梁村後，他重新起步。
林驍開得慢悠悠，大爺在後麵坐得十分拘謹，身體十分緊繃。
林驍見狀，便主動搭話：“大爺，你這是從哪兒來啊，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走在路上？”
大爺忙道：“我去鎮衛生院拿藥，去的晚了，拿完藥出來已經沒有了公交，所以就走回去，好在路不遠。”
林驍眉頭輕輕一擰。
石梁村離鎮裡可有五公裡遠，這還沒把主乾道到村子裡的小路算上。
這一趟走下來，白天至少一個小時，晚上時間隻會更久。
而就這，大爺竟然說不遠。
林驍再一次為農村人對辛苦的忍受程度，感到敬重和無奈。
“您是哪裡不舒服？”他繼續閒聊。
“嗨，高血壓、腰疼，都是老毛病了……”
大爺也慢慢放鬆了警惕，和林驍閒聊了起來。
不多時，車子離開省道，轉向了前往石梁村的小路。
遠光燈照射下，道路兩旁都是竹子編製的籬笆，波瀾起伏的山嶺上全是兩三米高的橙子樹，此刻已掛滿了累累青果。
林驍想起來自己最近看的星光鎮產業材料，其中有介紹，石梁村是全鎮臍橙種植麵積最大的自然村，人均果園麵積達到了將近10畝，在星光鎮33個自然村裡也是名列前茅。
林驍突然來了興致。
“大爺，我聽說你們星光鎮這兩年在搞合村並鎮，你們怎麼沒離開村子到鎮裡去住？”
林驍試探問，“要是去到鎮上，您這看病、拿藥不是方便多了嗎，也不至於大晚上的還一個人走夜路回家，麻煩不說，真是挺危險的……”
大爺一聽這個，拘謹了一路的臉色這才鬆弛起來，有一種學渣聽了半天課，終於聽到一個自己懂的知識點的既視感。
“我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還爬到鎮裡去做什麼？哪天兩眼一閉，難道還要埋鎮裡嗎？肯定是埋在村裡的墳山上，一大家子團聚啊，要不然去了黃泉都沒有祖宗引路，不真成孤魂野鬼了……”
大爺說得理所應當。
林驍卻聽得後背涼嗖嗖的！
這好家夥，我跟你說發家致富的康莊大道，你跟我聊祖宗招引的黃泉小路……不帶這麼聊天的！
不過大爺這說法，倒是給林驍提供了一個沒想到的角度。
這些被劃入“合並”名單的村子，基本上都是些老年人，對故土的依戀程度前所未有的高。
這或許才是村民們堅決不肯搬遷的原因。
林驍領會到這一點，對這項重點攻堅任務的難度評估，又達到了一個新高度。
一時心裡更加難辦。
……
把梁大爺送到家門口。
大爺對林驍十分感激，一個勁地要叫他進屋吃夜宵，林驍推脫半天才終於抽身。
結果臨走前，被大爺強行搬了一麻袋西瓜在後座上。
林驍拒絕不了這好意，隻能道謝，然後在大爺要去後院捉活雞的功夫，趕緊開車跑了。
土雞們：謝謝您嘞，好心人！
因為去石梁村一趟繞了半天路。
回到縣城，已經是晚上十點，一大家子都已經睡了。
聽見進門的響動，周秀萍睡眼惺忪地出來。
“怎麼這麼晚，又加班了？”老媽有些不悅地問。
“嗯。”
“你這鎮長當的，人跑到山溝溝裡來了不說，工作也比之前累了不是一星半點……”
周秀萍一邊給兒子倒水，一邊埋怨道，“要知道鎮長這麼不好當，上次網上的事鬨這麼大，你還不如就順便辭職算了。正好你女兒也出生了，你在家多陪陪她，不比當這個芝麻綠豆大的官強？”
林驍聽著老媽的數落，笑得尷尬又無奈。
聽聽，連土生土長的農村人老媽都嫌棄自己這工作了，他現在真覺得有點“眾叛親離”的感覺。
要知道，當初他大四決定考公務員，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留在爸媽身邊，讓爸媽安心的。
現在嘛……回旋鏢正中眉心。
“周女士，你現在口氣大的嘞，鎮長都不放在眼裡了？”林驍跟老媽打趣。
“不是不放在眼裡，是看你實在每天太累了，而且放著寧海的大彆墅不住，帶著老婆孩子租房子，何必呢……”
“哦，我明白了！”
林驍一本正經地呲著牙，“我說你現在眼光這麼高，連鎮長都看不上了。原來是住上了兒子買的彆墅，享福享慣了，現在讓你住出租屋，你這心裡有怨氣是吧？”
周秀萍被揶揄，眉頭一擰，作勢要打過來。
林驍呲著牙躲了一下。
母子倆都笑出了聲。
“餓不餓，吃點東西不？”老媽問。
“還真有點餓，不過不用做夜宵了，我車裡有一袋瓜，媽你去搬上來吧……我先去洗澡！”
林驍也不跟老媽客氣，把這點力氣活交派給她。
周秀萍也是一點不含糊，拿過兒子的車鑰匙就下樓了。
林驍回房間。
希希已經睡著了。
林驍借著客廳的光線，看到床右側還放著一張嬰兒床，床上有個熟睡的小胖妞。
月嫂家裡有事，昨天下午請假回去了。
這兩天都是希希帶著女兒睡覺。
這會兒母女倆都是側躺，一個朝左，一個朝右，麵對麵睡得正香。
林驍站在床頭看了好半天，不自覺露出了姨母笑。
奔波一天的疲累，在這一刻頓時煙消雲散。
拿了衣服出來，在客衛洗了澡，又在客廳吃了半個西瓜。
他這才打著飽嗝放下了勺子。
醞釀了一下尿意，並如願排了一泡後，他這才回到房間。
躺在床上，背後摟住老婆，溫熱與冰涼在緊貼的擁抱裡發生熱傳遞。
“唔……你回來啦～～”
希希睡意惺忪地轉過身來。
林驍抬頭，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柔聲道：“嗯，老婆今天累壞了吧……”
“還好……哥哥上班才辛苦了……”
希希迷迷糊糊道。
這樣子實在可愛，林驍忍不住，在她嘴唇上輕輕一點，又一點。
然後聞著老婆身上淡淡的奶香，這蜻蜓點水的動作，不自覺便向著菌群交換的深度生物學實驗進發了。
“唔……你乾嘛～～”
希希醒過來一些，兩手撐著他的雙肩，聲音像貓咪像小獸。
“不乾什麼～～”
“不乾什麼是乾什麼……上了一天班不累嗎，睡覺覺吧～～”
“睡覺覺？”
林驍琢磨著這哄女兒的台詞，心腸越發的柔軟。
“時間還早，搞個發展！”
“嗯？！”
希希嚇得眼睛都瞪大了，急切地壓著嗓子喊，“你……禽獸啊，女兒還在旁邊呢！！”
林驍不以為意：“她都睡著了，不會醒的……”
話都還沒落地。
原本在床上安睡的林曉熙，突然舞著雙手蹬著兩腿，閉著眼睛吭哧吭哧嚎啕了起來。
“？？？”
林驍人都麻了，心想這也行？
不是都說女兒是爸爸的小棉襖嗎，這是外國進口的黑心棉吧！！
“她幾點喝的奶？”
林驍雖然對這個專會壞好事的黑心棉一臉怨念，但哭聲就是聖旨，他這當奴才的隻能領旨。
“七點多。”希希憋著笑回答。
“那八成是餓了！”
林驍一臉幽怨地歎了口氣，顧念老婆帶了一天孩子，隻得自己爬起來。
先給女兒把尿濕了的紙尿褲換了，穿上乾淨舒爽的新紙尿褲。
林驍換得動作絲滑，結束後在那小肉屁上打了一下，多少帶著點個人恩怨。
這一下，叫林曉熙哭得更大聲了。
林驍立馬慫了，趕緊把女兒抱在懷裡，一邊哄一邊到客廳裡去衝奶粉。
韓希希躺在床上，側撐著身子看外麵的動靜，笑得一臉明媚。
不知怎的，她突然就覺得：現在的生活真的很好很好呀～